67、医者之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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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联盟行动队的人趁着夜色跑了。
白天郑雨盯着他们向上峰传去了求救消息，并放走了一半人。
“快走，这事不是我们能管的。”小队长在通讯器里说，“我会按计划回联盟报告详细情况，你们分散开，全部往边境跑，别和他待一块。”
剩下的一半，也在半夜偷偷溜出了旅馆，往南边的联盟国境去了。
他们甚至没有胆和郑雨告别。
但他们不知道，私下藏起来的通讯器，包括交谈内容，全都在向导精神力下无所遁形。
夜幕低沉，郑雨的衣角在屋顶的寒风中抖动，他整夜没睡，就坐在屋顶，托腮盯着他们，直到那些精神光点全部远离。
郑雨放任他们跑。
精神力笼罩整座旅馆，郑雨知晓他们的一举一动，也知道他们要逃，但没管。
他们走得了，郑雨走不了。
他没办法出境。更不可能跟着他们混进联盟境内，在跨过界碑时就会死。
这群级别不高的地下工作者帮不了郑雨，还不如放了。
郑雨给每个人都下了精神暗示，这么多人，总有一个能回去传消息，只能期盼他们的上峰收到消息之后，能层层上报，派人来找他。
郑雨也不可能一直在这个小旅馆等他们，想摆脱严冬霖没有那么容易，他得去红叶的地盘寻求庇护，找到安全的落脚处。
好远，往东走要横穿战区……。
好累。
郑雨仰躺着，精神力看着他们走远，用胳膊盖住了眼睛。
再歇一会，再歇歇……
他一路火急火燎，心力煎熬，盼归期似箭。现下忽然就想停下歇歇。青盐城主给的期限还有不到两天时间，不过郑雨已经不太在乎了。
吹着屋顶的寒风，郑雨突兀地觉得空茫。
见过林渺之后，郑雨深深地明白了，穆海当初少给他喝那一半407药剂，到底冒了多大的风险，那是救命的恩情。
郑雨对着天上的星星眨了下干涩的眼睛。
蹲地牢时，郑雨想闻蚀、想精神导师，熬过一人的时光。但那些美好的救赎幻想都没有实现，临到了联盟交界边境，都成了一戳就破的泡沫。
……
哪怕知道联盟放弃了我，我还是想回去。
那毕竟是我家在的地方。
我想回家。
郑雨在屋顶待了一晚上，看星星远去，看月亮渐升渐落。
他锁骨上沉积的血迹已经干涸，项圈和脖子之间结了层血痂，风干之后，一部分已经碎成了粉末。
郑雨没擦它们，他草草拉上兜帽，肚子响了一声，他掏出水壶灌了一口，填一下粘住的喉咙。
他来不及也没有心情进食，爬起来草草用衣袖擦了把脸，往那帮人相反的方向去了。
红瑙城周围大片土地被战火波及，仅仅郑雨一来一回两天的光景，就已经铺满了刺鼻的硝烟味。
恰逢北方来的最后一波寒潮降临在初春的土地上，凶猛的倒春寒带来了一场盐粒般的雪，这在偏南的红瑙城实在十分罕见。
郑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铺了一层浅雪的土地上。
远处传来连续不断的一阵枪响。郑雨鬼使神差停下来，往远处看去。
前面就是一座庞大的要塞，上面血花绽开，一个人倒摔下城楼。
“……哎？”
刹那间，外放精神力忠实地传回每一丝影象，为郑雨捕捉到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
……谁？
一身灰袍的少年从人堆里钻出来，悄悄靠近那鲜血涂装的墙壁。
他在离尸体两米远的地方踉跄了一下，踩着半化的、被踩脏了一半湿淋淋的积雪，跨过数个被枪决的尸体，走到墙根下，缓缓行到他看见的那具尸体前。
一定是看错了。
郑雨在心里念叨着给自己打气，但是越走进，心就跳得越快，几乎要走不动。
墙根下，穆海医生穿着那件领角皱巴巴的白大褂，眉心的血洞破坏了他饱满的额头，寒风下凝聚的血液淌满了黑框眼镜的每一块碎片。
“…医生…？”
郑雨蹲下来，扒拉着穆海的身体，试图把他摇醒。
这显然是痴人说梦。
怎么回事？
郑雨完全懵了，他还没从上一波打击里抽身出来，忽然撞见这一幕，感觉整个白茫茫的天地都有一种荒诞感。
这里真是现实，不是幻境陷阱？
是不是上天在我眼前搭了一个戏台，专门敲锣打鼓，演一场天崩地裂的戏，好让我被恐惧吓退。
不然本该远在帝都的穆海医生，怎么会在这里？这儿难道不是叛军和帝国军交战的边境城吗？
不对，假的吧。
郑雨一点点擦去未化的雪粒，试图看清那张淌满鲜血的脸。
……是他。
他早该忘记萍水相逢的穆海长什么样子，但一看到人，就发现偏偏该死地记得很清楚，连那个碎得扭曲的黑框眼镜、下面的黑眼圈都记得很清楚。
没法骗自己这个人不是他。
郑雨愣在那具尸体前面，不远处就是要塞的墙壁，寒风裹着冻雪呼呼贴着墙滑行，吹得人手脚俱凉，几乎无法思考。他蹲在那，像被迁徙队伍落下的幼鸟，在茫茫雪地不知所措，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
谁干的。
为什么要杀他，他不是你们帝国的医生吗？
为什么偏偏让我看见，难道我一路经历的磨难还不够，或是提醒我选错了路？
人的境遇可以糟糕成这样的吗？
郑雨想不明白，他无意识在原地愣了太久，在“处刑墙”边待了太久，巡逻的士兵很快就发现了这个举止异常的人。
“呆这儿做什么！同伙？”
几杆步枪悄然朝这边包围，灰袍人依旧蹲在尸体前一动不动，直到狂风刮起他的兜帽，露出黑色项圈冰冷的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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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没认出那是什么，只觉得眼熟，见人还是不动加重了语气，“立刻离开，不然开枪了！”
他已经搭上了扳机，却忽然眼神一空，抬枪的双手不自觉垂落。
“为什么杀人。”
士兵还未回答，郑雨已经暴力读取了他的脑域。
精神触手不再伪装，恣意伸展、捕食，很快带回了猎物的记忆。
几个双目翻白的尸体倒下，郑雨读到了事情的起因。
红龙革命军在此地的据点遭到突袭，事发突然，据点所有人员被杀，无论是哨兵还是普通人，全部都被帝国军分批处死，今天是第二批。
这些记忆还不够，不够解释来龙去脉。
郑雨的目光看向他面前高大的要塞城墙。
他努力想扛起穆海的尸体，但是扛不动，郑雨只好放弃自己背，抬手一钩。
立刻有一名低级哨兵浑身一颤，松开武器，摇摇晃晃往这走来，替他背起了穆海医生。
不明就里的士兵纷纷举起枪口，对准了那个穿破烂灰袍的年轻人，但一股强大的精神威压当头降下，没人扣得动扳机，枪口随着他的脚步移动，直到那灰袍人和背尸体的走出射程，也没人敢妄动。
郑雨旁若无人地走进了这座守军密布的要塞，找了个安全的屋子暂时安放穆海医生的遗体。
穆海医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郑雨咽不下这口气。
守关的帝国军营帐，最高军官仰面倒下，眉心多出一个精神丝侵蚀的血洞。
包括仅剩几名活着俘虏的记忆，在郑雨面前展开。
半天前。
红瑙城，陨落黑烟腾起地点往东两千米，红龙革命军临时要塞。
司沅刚刚退了高烧，正在昏睡，就被红叶麾下的人抱起来带走。
“小少爷还有个专门医生呢？”
“找不到！来不及了，赶紧走！”
“快跑！快跑！红毒蝎攻过来了，赶紧撤！”
穆海刚回据点就被四散的士兵撞了一踉跄，赶紧拉了个眼熟的问：“怎么回事？要塞的驻军呢？”
“都跟随首领去打帝国第一军团了！前天刚出发！来不及回援，医生您赶紧跑吧，这里守不住了！”
穆海没慌，他当过军医，不是第一次直面战场，还记得自己在这最主要的职责：“司沅在哪里？”
“不清楚啊！”
穆海是和司沅一起来的红瑙城。
司沅作为唯一知道项圈奥秘的人，同时是帝国太子——现在是新帝，隐藏等级丑闻的重要人证，身体实在是被白塔搞垮了，每天都要用一堆药，用先进的仪器吊命。
这个临时据点离红瑙城这么近，甚至就在外城区，和老城主亲近红龙有很大关系，带司沅到这是为看诊方便，但现在情况天翻地覆，必须第一时间把最重要的证人、也是帝国第B216号通缉令的司沅转移走。
穆海逆着人流往要塞里冲。
没等他赶到里面，据点外的城墙轰一声巨响，碎砖四溅，腥甜的毒雾混着灰尘一起弥漫开来。
一只巨大、粗壮，足有两人大的棕红毒蝎精神体，顺着墙壁爬进了要塞。
这一幕穆海没回头看见，他扶着眼镜飞快冲进病房，只见护卫倒了一地，输液针滴答往下滴水，病床上的向导不见踪影。
“人呢！”
穆海提起还有气的护卫：“人哪去了！”
“撤走…了…”护卫已经吸进了毒雾，舌头抽搐，看着快不行了：“快跑…”
他说着就厥过去了。
穆海得到答案，立刻朝要塞密道跑去，他穿过异能毒雾，却像没事人一样，丝毫没有中毒迹象。
穆海入选白塔医师最重要的原因——他对哨向觉醒者的威压免疫。
当初郑雨迫于药剂释放精神力，对哨兵是解药，普通人护工能抗住不吐就是好的，只有穆海完全没事，郑雨都晕过去了，他还能把人抬回去，继续忙前忙后。
他曾被评估为觉醒者预备役，却压根没觉醒，个体免疫的能力被完全忽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深深沉在恶意呓语的海底。
“你为什么就没能觉醒呢？我们明明花了这么多金钱培养你！”
“你要是觉醒了，他们都不会死。”
“都怪你！”
“不…不怪你…这或许就是命，女神不愿再将目光投向我们，所以那么多同学都没能觉醒成向导…他们都和你一样是普通人…这就是命运……”
他的兄弟在他怀里咳出最后一口血，“月亮女神抛弃了我们……”
“说！B216号通缉犯在哪！”
“他是那个向导的随行医生，他肯定知道！”有个被痛打一顿的士兵当场叛变，挣扎着指向人群里的穆海。
就算有威压免疫，但普通人的两条腿还是跑不过哨兵。穆海已经逃出了要塞，但新红瑙城主包围了据点，外围持枪的士兵又把他赶回了叛军要塞。
红毒蝎转向他，“你说说，他在哪？”
穆海的黑框眼镜碎了一个角，但勉强还能戴，他隐隐猜出，这人想抓司沅向新帝邀功。
“我真的不知道。”穆海说，“大人，我只是个医生，刚进城采购回来，没见到人呢，他应该还在要塞里才对。”
他指了那个房间。
“报告！我们搜过了，里面没人！”
“要塞里没发现向导踪迹！”
中年棕发男子转向他的秘书：“读取记忆的向导请来了没有？”
“大人，记忆专项向导就一位，是老城主嫡系，还关着呢！我们的向导虽然读不了记忆，但能分辨真假。”
“再问一遍，B216号逃犯在哪？”
红毒蝎是前任红瑙城主的私生子，为了让自己夺位的正当性得到新帝的认可，他必须要拿出一个投名状。
正巧，他偶然知晓新帝最想抓的通缉犯就在红瑙城，他就是奔着B216号通缉令来的！如果抓不到那个向导，剩下这些普通人全都没有用！
“我真的不知道。”
“好，很好。”红毒蝎一一点过这群叛军俘虏，猛地一摆手：“全部枪毙！”
“拉到城楼上处决！让那些信众看清楚，现在红瑙城改弦易主了！再为红龙做事就是这个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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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雨理清了来龙去脉。
趁红龙革命军大部队支援主战场，红瑙城新城主组织突袭，目标是帝国第B216号通缉令的通缉犯——但攻破基地后却没找到目标，于是挨个杀害俘虏，想要逼通缉犯出来。
此刻红叶身陷战局，基地根本等不及救援，就几乎被杀光了。
B216号通缉犯及时转移脱险，而穆海医生——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当他是随行医生。
一个渺小的普通人而已。
整个基地唯一的向导，早在哨兵察觉不对时就第一时间被转移。就把他一起剩下了。
可如果没有穆海医生，郑雨就会像林渺一样昏迷不醒，或是真被毒成傻子…就会被严冬霖软禁，傻乎乎地关到死。
等不到被赎回，没人来救。更别说能凭自己跑出来、接近真相。
那些郑雨夕日期盼的救援，都是虚妄，他们把他遗弃在这片土地。从前说治愈异能重要，不放他离开联盟白塔，而今又当作筹码，掷下深渊。
郑雨被遗落在帝国的一年光景，只有两个人救过他。
穆海有个习惯，总随身携带一盏小灯。
郑雨记得，药剂起效、痛得神志不清，或是折磨结束，动弹不得时，枕边温暖的光晕。
地牢其实里没有灯。光源、干净的床铺、衣服，温热的水，适口的饭，一次不落的清创包扎，都是穆海来了才有的。
不管郑雨对他破口大骂、还是崩溃哭泣，医生听不懂流浪猫的哭嚎，毫不留情地继续扎针、执行命令。然后仅仅因为同情，背着上峰干了件要杀头的蠢事。
郑雨如果真是带着间谍任务来的，没被毒傻，他醒来后找到时机当场自爆，足以拖着严冬霖同归于尽。
如果不是穆海，郑雨无从知晓外面的一切真相。
他应该在白塔里安安生生地当他的医生，每天只为加班没个完和病人不肯吃药而发愁，边工作边给郑雨之后的下一个向导囚犯准备营养餐，在没有光源的白塔地牢里做一盏不起眼的白炽灯。
郑雨恨过他，却没想过他会死。
出不去边境的那股怒火始终在郑雨心口隐隐烧灼，徘徊不去。此刻仿佛灶里填了一股火风，火苗直直蹿到了嗓子眼，就要把他撑得爆炸。
…我要宰了那个害死海医生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