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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竹西(六) ...

  •   二十八年前。

      那山上杳霭流玉,万籁俱寂,丛林掩映间,唯见两抹身影。

      少女赤足踩了溪水,似是方从隔壁山头采药归来,凉意漫过脚踝,她俯下身掬了捧水,透过掌中清泉,映出少女清秀面容。

      她将水泼在脸上,晶莹水珠顺着脸颊流至脖颈,她感受着清凉,无不欢快道:“素儿,快来试试,可凉快了!”

      比她身形略矮的姑娘小心翼翼靠近,“宗主,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不然被姑姑瞧见了又得挨骂呢!”

      她索性卸了背篓,“难得出来一趟,回去又要端那宗主的架子,我受不了了,还有素儿,你怎么又叫我宗主了?”

      “姑娘……”素儿有些无可奈何,被叫宗主的女孩挑了挑眉,“安啦,你不说我不说,姑姑就不知道我们在这玩水。”

      素儿本就是爱玩的年纪,又听见自家姑娘这样说,便也随了她去,坐在溪边,一双玉足试探着伸入溪中,溪流溅起剔透的水花湿了她未来得及挽起的裤脚。

      两个姑娘在溪边玩的不亦乐乎。

      却听得不远处沉闷声响,秦筝几乎是迅速反应过来,抓了背篓要过去一探究竟,素儿猝不及防,连鞋都来不及穿,便奔去追她,“姑娘,姑娘!你去哪啊!”

      秦筝头也不回,“素儿你先玩着,我去看看是什么动静!”

      素儿无法,但也不敢慢了步子。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赶到声音所在地时,只见一人蜷缩在一块巨石旁,素儿害怕地揪住秦筝的衣裳,“姑娘,咱们还是走吧。”

      秦筝皱眉,“看样子是受伤了,我给看看。”

      说罢,便也不顾素儿的反对,走上前查看。

      那人是个女子,身着便衣,腹部受了重伤,似是察觉到来人,勉力睁开一缝,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挥剑朝秦筝砍去。

      秦筝向后躲去,那女子见一击不中,认命般闭上眼,仿佛在等待最后的审判。

      可死亡并未降临到她头上,她睁开眼,便见眼前的女子凑来她身边,似要将她扛起来。

      她收回视线,这么个小女孩,颇有些不自量力。

      可她实在没力气说话,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姑娘一次又一次尝试,然后失败。

      终于不知道在第几次后,秦筝借着素儿的帮助下成功背起了她。

      “姑娘,要不我来背吧?”素儿无不担心道。

      秦筝的额角渗出汗珠,摇了摇头,“不妨事,你帮我拿着背篓。”

      她第一次被人背着,还是个瞧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

      她歪过头打量,姑娘一头乌发扎了辫子垂在胸间,浑身萦着似有若无的香气,香味很淡,她说不清是什么香,但让人安心。

      山路多崎岖,但她鼻尖嗅着那淡香,竟也睡了过去。

      “姑娘……”素儿犹豫半晌,怯怯开口。

      “嘘。”秦筝摇摇头。她微微转头,背上的女子已然睡了过去,一缕发丝顺了风挠到她的脸颊,秦筝放缓了脚步,生怕惊了那伤患。

      她醒来时,已在一间木屋中,她低了头,衣服换了,腹部的伤口也被人上了药绑了绷带妥善处理好,是那人吗?

      她尚在失神中,却听得嘎吱声响,木门开了,那姑娘端了个盆进来,瞧见她睁眼,笑道:“醒了呀,我叫秦筝,看你重伤昏迷,便给你救回来了。”

      意识终于回笼,她冷不丁开口,“为什么救我?”

      秦筝一愣,不知如何回答。

      “我是该死之人,你不必救我的。”她垂下眼道。

      秦筝蹙着眉,将盆端来她面前,揉了帕子替她擦拭,“什么死不死的,你怎么就该死了,你这人倒有意思,我救了你,你不说道谢,还怨我没让你死?”

      秦筝嘴上这么说着,手上的动作不停,没好气道:“转过头去。”

      “哦……”她乖乖转了头,自知理亏,又听得秦筝问道:“我说了我的名字,那你叫什么?”

      她眨眨眼,颈间泛着帕子沾水的清凉之感,“崔逢。”

      秦筝擦拭毕,将帕子丢进盆内,“哦。”

      崔逢看向她,“你不再多问些什么?”

      秦筝歪头,“那你想让我问什么?”

      崔逢低下头去,“没,没事……总之,多谢。”

      秦筝道:“那你先休息吧,有什么便和我说。”

      “嗯。”

      于是她便在这里暂住下来。

      宗里的日子静谧闲适,她亦逐渐放下了心防。

      “你,对我如此不设防,就不怕么?”又是一日,崔逢盯着来她房中的女子,突然发问。

      秦筝吹了吹热气,舀了勺药汤,将那调羹递与她面前,“怕甚?来张口。”

      “哦。”崔逢乖巧张口,苦涩入唇,她盯着眼前的女子,竟有些失神。

      “真乖。”秦筝喂了药,心情大好,不知从哪掏出颗饴糖,趁她不察送入她口中。

      “唔。”崔逢一怔,后知后觉回味过来,沾了甜味的触感在唇间蔓延,她咽下那抹甜蜜,“谢谢。”

      “你这人是真奇怪。”秦筝将药碗放到托盘上,“医者行医救人乃天经地义,给了你颗糖也要说谢谢。”

      崔逢不知该如何接话,从前的主子没教过她这些,“我身上没有钱。”

      秦筝剜了她一眼,“我也不缺钱。”

      她似是鼓足了勇气,道:“你给了我第二条命,那你就是我的新主子了。若你要我去做什么,我都可以做。”

      秦筝神色复杂,打量了她良久,崔逢心跳如擂鼓,半晌,秦筝叹了口气,“你姓崔,是紫阳宫那个崔是吗?”

      她呼吸一滞,果然,来了么,她垂下眼,点头。

      秦筝瞧着她,“可你是凡人……唉,罢了,我懂了。”

      她心一颤,不知秦筝此话何意,额头却传来温热的触感,她愣了愣,抬起眼,只见眼前的人同她额头相抵,“你……”

      她想说些什么,可又不知如何开口。

      秦筝道:“你既说了,我给了你第二条命,那原来的崔逢死了,现在的你不再只是那崔家的傀儡了。”

      那现在的自己……她竟难得迷茫,她以为自己会和任何一个暗卫一般,在任务的途中死得悄无声息。

      可如今,她竟然也能得到第二次生命,是面前的女人赋予了她。

      “你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秦筝道:“接下来打算去哪?”

      天地之大,任她自由翱翔,她终是自由了。

      可是……

      她垂下眼睫,余光中瞥见偷渡的阳光映出她与秦筝的身影。

      她开口,“我能留下来吗?”

      秦筝一愣,调侃道:“我救你,可不是为了给自己找个丫鬟的。”

      “那我不做丫鬟,我做你的暗卫。”她一字一句认真道。

      秦筝瞧着她的神色不似作伪,收起了笑容,“我不需要暗卫,不过……”

      “你真的想留在这里?”她再三确认。

      崔逢点头,“人间的景色我一人看腻了。”那些刀光剑影的日子里,与她为伴的也只是湖光山色。

      “那好,我缺一个妹妹,你既留在这里,当我妹妹可好?”秦筝道。

      “妹妹……”崔逢眨了眨眼,她前半生当过凡人,当过奴婢,当过暗卫,可她连父母是谁不知,不曾有一天当过儿女,更别提妹妹这样的身份。

      “不愿意?”

      “不是……我,我不知道怎么当妹妹。”她犹豫道。

      秦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你别姓崔了,跟我姓如何?”

      崔逢反应了一会,“乌兰?”

      秦筝点头,“你既获得了新生,不如你自己给自己取名?”

      崔逢难得感到几分无地自容,“我没读过书。”

      她自幼习武,拿惯了剑,主子说过,诗书对他们是最无用的东西,手中的剑才是真家伙。

      秦筝道:“那我取?”

      “嗯。”

      “你的眼睛很好看。”秦筝冷不丁凑近,崔逢双颊一红,不大懂她的意思。

      “我叫秦筝,唔……”

      “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你便唤清音吧?”

      秦筝眼中含笑,生怕她不懂,还特意解释,“这句话的意思是,不必依赖琴瑟箫笛,山水之间自有清雅之音。”

      清者,净也,常有言曰:“夙夜唯寅,直哉惟清。”

      她有些不解,见此,秦筝眼中的笑意更甚,“是让你勿因为我救了你一命便对我马首是瞻。”

      崔逢没有文化,可她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她很喜欢。

      崔逢,不,现在该叫她清音,清音道:“秦,秦筝……”

      来这许多日,她第一次叫这名字,磕磕绊绊的。

      “你想认字吗?”秦筝问她。

      “真的?”清音有些诧异。

      “自然。”秦筝挑眉,“我可以教你读书识字,还会教你辨别草药,只要你想学,我就能教。”

      于是往后数年,她以清音之名留在竹西宗,成为宗主最亲近之人。

      “逢姨……”文竹皱眉,“您,您知道我爹吗?”

      乌兰清音一滞,淡淡道,“一个负心汉罢了。”

      那是她在宗内待的第六年,一年一度的吟剑大会在凡界紫阳宫举办,乌兰秦筝带了她前去临仙城中参加。

      临仙富贵,屋宇星罗棋布般,勾栏瓦子市列珠玑,河畔画舫夜夜笙歌,而凤箫声动,宝马雕车,又不知是哪家的纨绔簪花环首,吹了那陶陨只为博美人一笑。

      而这临仙又有三景,一为上元灯景,二为乞巧吹衣,三为游园春社。

      那次吟剑大会,恰赶上乞巧吹衣。

      只说这临仙的乞巧吹衣别开生面,城中女子在乞巧时,便穿上精心订制的锦衣华裳出街赏花。临仙有一“鹊桥”,自桥上望去,饱览临仙盛景。

      临仙的京兆尹花了心思,在河边置了吹衣台,报名的各家公子小姐可在台上一决高下。决胜者便可乘官府特供的游船游遍临仙城。

      于是常有人言,修界有吟剑会,临仙有吹衣台。一时间传为佳话。

      秦筝第一次见这盛景,拉了清音这儿看看,那也瞧瞧,终于在吹衣台前驻足。

      吹衣台上,是一位带了面具的公子,长发束成马尾,意气风发。

      若无悬念,他便是这一年的魁首。哪曾想,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秦筝唇角一勾,脚一蹬地,飞来台上,“我不服。”

      清音未反应过来,只得讷讷瞧着秦筝。

      “这位姑娘,为何不服?”他虽发问,可并无愠怒的语气。

      秦筝道:“服与不服,先同我打了再说。”

      说罢,她抽出双股剑,便要朝他打来,台下的人哪见过这阵仗,还有人为那公子捏了把汗。

      他翻身避开,背靠那楼上悬着的红布,竟是用力一扯,红布被他扯了下来,他脚点布匹,凌空越过秦筝上身,秦筝未来得及回避,也只得刺了上去。

      待那红布落地时,两人缠作一块,秦筝被红布裹的挣扎不得,但她的双股剑则稳稳挟在那公子颈侧。

      见此情景,众人哗然,竟是互相掣肘,难分伯仲。

      主持的司正面露难色,小跑着呈了上级,终于得到答复,方才释然般擦去额角渗出的汗。

      于是今年的魁首有了两个,一个是原先的公子,一个便是秦筝。

      后来,清音垂着眼,毕竟是凡人之身,上了年纪,记性也不大好,她只记得那人与秦筝在乞巧时定情。

      吟剑大会后,她先让了自己回宗。

      清音向来是听秦筝话的,在那一年中,秦筝时常会与她寄信,让她不必担心。

      她收到来信时,总会不厌其烦读一遍又一遍,然后再妥当收起来。

      可当一年后,秦筝回来时,她说,她怀孕了。

      “秦筝!”她很少这么激动地唤她,“是他的吗?”

      秦筝点头,清音闭了闭眼,良久,终于道:“他是崔家的。”

      “我知道,但是他说了,会过来找我的。”秦筝脸上挂着一如往常的笑容。

      “那如果他不来怎么办?”清音问她。

      秦筝笑道:“我还有你啊,我还有肚子里的这个小生命啊。”

      清音的视线随着她的话语投向那尚且平坦的小腹,她深吸了口气,“无论如何,我都陪你一起。”

      “嗯,我想好了,无论男孩女孩,都叫文竹吧。”

      “文竹,好,都依你的。”

      ……

      “我爹,自始至终没有来过么?”文竹听到这时,缓缓发问。

      乌兰清音一哂,“从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竹西(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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