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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旧故(六) ...

  •   他后来总是想,若他没有拜师,或许也可以和家人厮守最后的时光。

      可他又清楚地知道,临仙城的谢韫小侯爷确实死了,活下来的,是昆仑关弟子谢浮玉。

      昆仑关与临仙城是截然不同的美,临仙是纸醉金迷,烟火张灯,昆仑便是云环雾绕,疏疏残雪。

      冷清,这方天地只有他与白泽,好在他平时练习剑法心诀,闲暇便钻研机甲一道,竟也不显无聊。

      偶尔,他也抱怨,怨家中人铁石心肠,来这三年有余,竟不给他寄一封信来。

      可转念一想,兴许是昆仑关太过偏僻,寻常肉体凡胎如何能寻?

      谢浮玉又琢磨着,既然他们寻自己不成,那他去寻他们好了,于是他找到白泽,只撒娇求着见家人一面。

      白泽向来随心所欲,却在这事上异常固执。他扫了谢浮玉一眼,又移开眼去,“不可。”

      谢浮玉吃了瘪,不解道:“师傅?为何不可?”

      白泽便不答他,只由着这人挤眉弄眼,他径自闭了眼。

      师傅愈这般阻拦,谢浮玉便愈不解。

      他终日对着望那殿外漫天风雪,不知为何,他没来由地心慌。

      这种慌乱前所未有,谢浮玉知道,他一定要回趟临仙,方能放下心来。

      于是趁着一个黑夜,繁星璀璨,他御剑悄然离开。

      这番动作被白泽悉数收在眼底,他沉默着注视弟子的身影隐在风雪中。

      眼睫垂下遮住晶莹瞳孔,白泽左手掐算,神情晦暗不清,良久,他幽幽叹了口气,“既入昆仑,尘缘皆断。”

      “浮玉,是时候了。”

      白泽来往两界只需少顷,谢浮玉还是个刚入门的弟子,御了整整五日剑方才到临仙城。

      一到城中,他便背着剑奔向谢府。

      愈往那走,便愈荒凉。

      谢浮玉蹙眉,他记得从前这一片是极热闹的。

      灰尘打着转,他停在谢府门前,他一时怀疑自己瞎了眼蒙了心,怎么还把自己家认错了位置。

      他面前的宅邸大门贴了封条,门上落了灰,石狮子的口中积了许多枯叶碎屑,那牌匾歪歪扭扭,只留个府字,前半截面目全非。

      谢浮玉登上小台阶,来到门前,他拭去门环的灰,冷不丁被呛着,咳得脸通红,方才止住。

      他垂下眼,盯着环上的划痕发怔,划痕是他七八岁时踮着小板凳留下的,那时的谢小侯爷脑子一热,说门环太素了,他要刻个图案。

      哪不防还没刻成功,小板凳一滑,他重心不稳摔了下来,只顾着哇哇哭,待养好了磕碰的伤,他见到了更新鲜的,便把这事儿给抛到九霄云天后。

      他没有认错,这是谢府。

      不过三年,人去楼空,物是人非。

      他心一惊,纵身跃上屋檐,定神细瞧,触目惊心。

      亭榭倾圮,草木凋零,了无人气。

      院中石板是一滩一滩的暗红,假山无棱,无声诉说着这一处的遭遇。

      他只扫了一眼,便匆匆转过身去,兴许是父母搬了新宅子呢?

      母亲最爱整洁,定是瞧不得这院子如此荒芜的。

      他定了定神,跃出府去,在拐角捡了处摊子,要了碗馄饨。

      等问到谢府的新位置,他定要缠着厨房多做些小点心吃,还得去祁王府一趟,他给他的小侄子带了许多有意思的玩具。

      老板将馄饨端了上来,他开口,“老板,这旁边的谢府是搬到哪去了啊?”

      老板颇为奇怪,上下打量着他,眼前是个束冠的青年,他估摸着是哪家不谙世事的公子哥,竟连这事也不清楚。

      “小公子是哪来的?怎么连谢府出事也不知?”

      谢韫抽了筷子正夹了个馄饨,闻言,那馄饨啪嗒掉在桌上,他似是回过神来,笑意渐敛,“出事?”

      老板见状,便凑到他身边来,“您不知道啊,就去年那祁王案,闹得满城风雨。”

      祁王……

      “据说是祁王以琉璃金为条件,密谋借西戎之力要造陛下的反,而陛下呢,英明神武,哪会被人掣肘,总之是好一番斗争,最后祁王一家获罪下狱,在咱们那菜口子边上斩首,陛下身边那位红人可专门盯着呢,谢府也为造反出了力,陛下下旨,令羽林军……”

      “射杀。”

      胃中一片翻江倒海,谢浮玉再也忍不住,伏下身干呕起来。

      老板被他的动静吓了一跳,忙撇清关系,“小公子,我馄饨没问题噻,你还没吃咋就吐了。”

      谢浮玉再吃不下去,他强力逼回几近夺眶而出的泪水,从怀中掏了几文钱放于桌上。

      “他们葬在哪?”

      老板没料到他这么一问,撇了撇嘴,“葬什么哟,全都统统丢郊外乱葬岗了。”

      他话刚说完,眼前的公子便没了影,老板的目光投向桌上未动的馄饨和铜钱,不免咋舌,今日遇了个怪人。

      谢浮玉几乎是疯了般跑向乱葬岗,说是乱葬岗,可这处野花开得灿烂。

      坡上有几具新的尸体,裹着破烂草席丢在一处,隐约可见蛆虫白骨。

      他一处一处翻,一处一处刨,指甲缝里满是泥泞,从白日到朗月高悬,他终是体力不支,躺在地上。

      来之前,他设想了许多与家人见面的情景,他想到的最坏的情况,不过是谢侯爷提了扫帚满院追着他打,他还想着,若谢侯爷再说些什么不中听的话,他这回可要忍住不回嘴。

      身旁的草丛传来声响,或是什么小动物过去,他转过头,却在霎那间凝住。

      他慌忙起身到草丛前,不顾那野草扎人,掏了半晌,掏出个破烂物件。

      看样式似是拨浪鼓,只是鼓面的油纸脱落,鼓柄刻了字,夜里昏暗,他随手捉了几只萤火虫充当光亮,方才看清上面的斑驳字迹。

      赠侄儿楚小疏

      这是他那时送给小侄子的礼物。

      他一滞,小疏儿,还未满五岁。

      “呕……”他又干呕起来,他摇着这残魄的拨浪鼓,每摇一下,他的心便痛一分。

      月影斑斑疏落,宛如残雪,四下寂静,唯余那“咚”“咚”的声响,极富规律。

      待那动静渐消,谢浮玉埋了头,不住哽咽。

      再抬起头时,他手上化出长剑,“阿姐,爹娘,小疏儿……”

      他颤颤巍巍站起身,束好的发髻散乱,他索性扯下发冠丢在一边,披头散发,形似鬼魅,他双目泛红,唇齿间溢出苦笑。

      他右脚向后一蹬,消失在夜幕中,眨眼出现在宫墙上。

      正是守卫换班之时,他向下瞥了一眼,身形一晃,其中一个守卫只觉余光中似有残影飞过,他抬起头,可除了那繁星璀璨,连半个人都没有。

      谢浮玉就站在寝殿外。

      他被一人拦住,那人有一双清澈的瞳孔,正是白泽。

      白泽打掉谢浮玉手中的剑,反手将他制住。

      “师傅!放开我!我要为他们报仇!”

      “谢浮玉!”白泽喝道:“你忘了你曾经许下的诺言么?”

      谢浮玉一怔,三年前说出的话如今化作利刃扎向他的心口,他失了力气,颓然坐在地上,白泽见状,以为他不再反抗,方要松手,可这人猛地暴起。

      “不过一死,若能为他们报仇,死了也能去地府同他们作伴!”他这么说着,挣开白泽的束缚,不知从哪掏了把匕首,便要冲进门去。

      白泽眼疾手快,一掌劈在他的后颈,他晕死过去,白泽将他捞在怀中,神情晦暗瞧向门后,良久,他只幽幽叹了口气。

      谢浮玉再醒来时,眼前便是昆仑关的布置,待他终于恢复神智,套了鞋要往殿外冲,却被道结界拦在门内。

      殿中,白泽踱步而来,谢浮玉回过头,眼中满是诧异。

      还未等他出声,白泽便开了口,“违背门令,擅自下山,甚至要对凡人出手,若我未及时赶到,你就要酿下天大祸事。”

      谢浮玉仍嘴硬,“我私自出关理当受罚,我认。但那皇帝怎是凡人!他是害得我爹娘,我阿姐尸骨无存的罪魁祸首!我杀他,是天经地义。”

      白泽沉声道:“纵他是皇帝,在凡界呼风唤雨也好,受万民朝拜也拜。可他终归肉体凡胎,仍是凡人,你出手,便已违背道义。”

      “师傅,何谓道义?”谢浮玉气急反笑,“他背地里腌臜事做了多少,盘剥百姓无所不用其极,我听说他还是皇子时,利用患病百姓强取琉璃金开采便是他提出的,这样的人,纵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不杀他,才是违背道义。”、

      白泽看了他一眼,“我寻常如何教你的,人各有命,王朝亦然。天道轮回,种因便得果,他纵是恶贯满盈,到头来害的是一国,总有人会揭竿而起,而后开创新的局面。”

      “这些,都不该你一个修界人插手。”

      “既入修界,凡尘需断,你所修炼的术法可以轻易取一个凡人姓名,你今日是打抱不平,别人也说是打抱不平,打抱不平的多了,便是以假乱真,以真乱假,届时便扰乱凡间正常发展。”

      “天罚咒的存在,本身就是为了限制修士,使得三界平衡。”

      谢浮玉默然,良久,他闭了闭眼,流下两行清泪,“可我没了家人。”

      白泽垂眼,叹道:“你心性修炼不够,从今日起,每日抄《清静经》,另外,我给你的剑施了剑诀。”

      “剑诀?”谢浮玉抬眼,剑诀本是主人的密令,师傅这是何意……

      他试着抬手,却发现无论如何都召唤不出三千指,他慌了神,“师傅?”

      白泽淡然道:“跟着我念。”

      “愿旧世纪悲鸣,愿新时代欢欣。”

      “愿旧世纪悲鸣,愿新时代欢欣。”谢浮玉磕磕绊绊念出,霎那间,三千指显现在他手中。

      他惊讶地瞪大眼,回想着剑诀,不禁皱了眉,“师傅,此话是何意?”

      白泽看了他一眼,并不正面回应,反而道:“你私自下山,该受罚。”

      “禁闭室中有几卷书册,此界不可得,均是我游历四方搜寻,在你禁足期间,除了抄《清静经》,再将那几卷书册好生研究。没有我的授意,不许再私自出山。”

      他领着谢浮玉到禁闭室中,谢浮玉翻开书扫过几页,神色茫然,这书上所言,闻所未闻。

      于是禁闭的这些年,谢浮玉难得能静下心来去琢磨书中的内容。

      可这言语晦涩,谢浮玉琢磨了些年,也并不能全然领会,但他也并非只瞧这书。

      他又做了许多武器,一次一次尝试,又替上这书中剑诀,可如何让武器更有用……

      谢浮玉想了又想,在这禁闭室中翻了又翻,做的笔记删了又划,他终于摸索到,若是让武器自身持有法力,那威力便可大增。

      这想法甫一出,他又埋头苦干了去。

      谢浮玉在动手这一块,也算是天赋异禀。如此荒谬离奇的点子,却真给他做了出来,唯一的坏处只在于,若他不召唤武器,他自身便无任何法力。

      不过略微瑕疵,不足挂齿。

      禁闭室中,这人打量着自己的杰作,室外,白泽抹了抹额头的汗,藏书馆的书浩如烟海,把谢浮玉需要的书找出来搬弄到这地方,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刚松口气,下一刻,他似是感应到什么,神色一凛,抬起头望向云雾中若隐若现的不周山。

      “不周柱……还是塌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旧故(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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