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进入雨季时》言月野

23、又一个

　　“你一点没变。”

　　沈无思弯腰拂去爷爷遗照上的灰尘，“说话还是那么难听。”

　　沈寻真颔首说：“谢谢夸奖。”

　　沈无思也装模作样地点头：“不客气。”

　　姐弟两个并肩站在沈茂平墓碑前，春风绿摇，布谷声声。

　　沈无思声音轻轻，“据说这里风水很好，不知道爷爷喜不喜欢？”

　　沈寻真单手插兜，说：“我下去之后帮你问问他。”

　　“……”

　　沈无思手肘怼在他的小腹，漂亮的杏眼瞪他。

　　沈寻真满不在乎地笑一笑，很自然地握住沈无思的小臂，安抚似的拍了拍，“开玩笑。”

　　沈无思十二岁那年，二伯从福利院领回来一个孩子，个子小小，皮肤白的吓人。

　　眼睛倒是又黑又大，怯生生地打量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人。

　　沈无思被二伯喊来和他打招呼，说以后这就是她堂弟，叫沈寻真。

　　两个小孩握手。

　　沈无思没使多大力，但沈寻真露出了很痛苦的表情，脸皱成包子，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

　　倒地、众人惊呼、打120、送医院。

　　一切都兵荒马乱。

　　沈无思站在原地，看着自己还未收回来的手。

　　沈寻真不会要死了吧？

　　被她一巴掌握死的？

　　二伯走过来拍拍她的头，说：“想想别害怕，和你没关系，弟弟自己身体不好。”

　　之后沈无思去医院看沈寻真，他穿着病号服躺在病床上，比之前还瘦弱。

　　沈无思问：“你快死了吗？”

　　沈寻真用漆黑的大眼睛盯她，说：“本来是要死的，但是被沈叔叔救回来了。”

　　沈叔叔就是沈无思二伯。

　　沈无思说：“那你以后也不会死了吧，和我握着手呢突然就倒地上，吓到我了。”

　　沈寻真从被子里伸出手，去牵沈无思，声音虚弱，“我比你小好几岁，肯定死在你后面。”

　　沈无思：“……你快闭嘴吧。”

　　特别会说话，以后别说了。

　　被领回沈家那天，被当做沈寻真的新生日。

　　从此他许的愿望都是长命百岁。

　　他长命百岁，沈无思也长命百岁。

　　“待会儿想去哪里？”沈无思和沈寻真一并下山，她说，“林知远挺想你的，送你去他那儿？”

　　沈寻真说：“不要，暂时不想见大鹅。”

　　真是刻薄又形象。

　　沈无思没忍住笑：“别让林知远听到，小心他生气。”

　　沈寻真说：“谁在乎他。”

　　“你也没在乎过谁。”

　　沈无思晃悠悠下山，也不管沈寻真跟上没有，山脚下停着两辆车。

　　一辆黑色宾利是沈无思的。

　　另一辆粉色路斯特跑车自然就是沈寻真的。

　　沈寻真穿一身黑，站在粉色跑车前，单手插在西装裤口袋，额前碎发全都梳向后面，露出帅的很正统的眉眼。

　　但偏偏说话很让人来气。

　　“走吧，姐，带我去看看在你手里起死回生的工厂。”

　　阴阳怪气，好想让沈寻真闭上嘴。

　　一黑一粉两辆车开进园区。

　　沈无思带沈寻真来了一趟工厂一日游。

　　然后她就后悔了。

　　“这是流水线厂房。”
　　“看起来很落后。”

　　“这是食堂。”
　　“看起来很难吃。”

　　“这是仓库，一个大的，一个小的。”
　　“看起来会闹鬼。”

　　沈无思停下步伐，双臂交叉，面无表情地看着沈寻真。

　　即使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但大概从小长在一起的人总会有些相似处。

　　沈寻真眉眼间的倔强和沈无思简直如出一辙。

　　沈无思每次望向沈寻真的时候，想到的都是曾经的自己。

　　都曾被家庭，孤身一人在异国。

　　所以她不介意对沈寻真多点耐心。

　　但沈无思讨厌别人对自己的事业或者选择说三道四。

　　在这方面，她有些专权，又听不得逆言。

　　很霸道。

　　沈无思：“沈寻真，用这种方法引起别人注意很幼稚。”

　　十四岁的沈寻真嘴尤其毒。

　　当时沈无思隔着七小时时差也要和他打电话吵架。

　　可能就是那时候留下的习惯，导致沈寻真一和她说话就很欠打。

　　“会改吗？”沈无思问。

　　沈寻真站的很直，视线不知道落在哪处，总之点了点头。

　　沈无思：“那继续看吧。”

　　仓库分成两部分，三分之二放大货，三分之一放原创。

　　沈寻真拿起一个，未经雕琢的玉石形状，绒毛很奇异地呈现出一种微妙的光泽。

　　沈寻真伸出手指，在上面写了个沈，还画了朵小花，“这个还挺有意思。”

　　沈无思说：“送你了，留着玩吧。”

　　沈寻真放下，“不要，我已经是大人了。”

　　沈无思给他看自己的包，上面挂着一只矮胖酒瓶，“可爱吗？”

　　沈寻真的目光从挂件移到沈无思的脸上，难得说话不呛人：“可爱。”

　　“一个朋友的设计。”

　　沈无思话音刚落，正好游历从外面走进来。

　　见她身边站着的沈寻真，暗自挑眉。

　　“姐姐。”

　　他声音低沉，敛着眉眼，一副乖模样。

　　沈寻真双手插兜，微微往后仰，很不在乎地扫了游历一眼。

　　然后看向沈无思，语气不悦：“姐姐？你还有其他我不知道的弟弟？”

　　别的。
　　我不知道。

　　都是极其敏感的词语。

　　它天然将三个人划成两个阵营，游历是外人。

　　沈无思：“我堂弟，沈寻真。游历，我们公司设计师。”

　　沈寻真站在沈无思身后，一直紧盯着游历。

　　同时，游历也盯着他。

　　同样是堂表弟，沈寻真给他的感觉和林知远完全不同。

　　剑拔弩张的视线告诉他们，对方绝非等闲之辈。

　　警惕、戒备，甚至排斥，都不是毫无来由。

　　“你忙吧，我带他到处转转。”

　　沈无思拍一下沈寻真的背，他就会自动跟上去。

　　离开时，沈寻真若有所思，继而想明白一般扬起眉，抬起手臂，放在沈无思的肩头。

　　虽然两秒之后就被沈无思在啧声中打掉了。

　　但这足够了，足够让游历看到。

　　“这就是林知远提过的天才设计师？”沈寻真问。

　　沈无思惊讶：“你们居然还聊天？”

　　沈寻真：“不然我怎么会知道他像大鹅一样聒噪？”

　　沈无思说：“你刚刚夸有意思的玉石，可爱的酒瓶挂件，都是他的设计。”

　　沈寻真：“……我刚刚眼瞎。”

　　沈无思不知道沈寻真为何对游历抱有这么突兀的恶意。

　　她为游历说了几句话：“他是很有天赋的设计师，比你大两岁。”

　　沈寻真：“呵。”

　　呵个屁。

　　“你快去烦林知远吧。”沈无思下逐客令，“我待会儿还有工作，没时间陪你玩。”

　　沈寻真说：“那晚上见吧。”

　　粉色跑车驶离园区。

　　沈无思回办公室整理要拿给客户看的资料，办公室门被敲开。

　　游历脱了外套，只穿了一件衬衫，最上面两颗纽扣没系上，露出精致的锁骨，和半截项链。

　　宽肩窄腰，饱满紧实的腹肌在衣服下不容忽视。

　　沈无思的视线在那里停留了片刻，然后抬眼问：“怎么了？”

　　游历把新设计稿递给她，“你看看，哪里还需要改吗？”

　　“我回来再看吧。”沈无思急着出门，那个客户提前两个小时就开始催她，“大概七八点的样子。”

　　游历说：“好，我等你。”

　　-

　　见完客户已经八点多，快九点。

　　沈无思干脆请他吃了顿饭。

　　客户：“你怎么总请我吃饭？”

　　沈无思把车开向一家很古早的本地菜馆，停车说：“那是因为我也要吃饭。”

　　“你待会儿回园区吗？”沈无思问，“我想喝点酒。”

　　客户抬手，“喝吧，回去我开车。”

　　“多谢。”

　　沈无思就抱着一瓶啤酒坐上了副驾。

　　回到工厂正好九点半，手里的酒瓶也刚好空，她推开办公室，被射过来的两道视线钉在原地。

　　“怎么都在？”沈无思把空酒瓶扔进垃圾桶，脱下外套，打开窗户通风。

　　“正好碰到。”游历对除沈无思以外的人都没什么表情，他递给她一杯温热蜂蜜水，“胃难受吗？”

　　“不难受。”沈无思接过水杯，手掌覆在他的手指上。

　　这两个人很自然，就显得一旁的沈寻真表情很不自然。

　　“设计稿给我吧。”

　　沈无思不懂艺术，但懂市场和消费者。

　　她圈出几处不合理的地方，“没什么新意，会很难进行宣传营销。”

　　游历说：“我之后改一下。”

　　工厂只有一名设计师还是太累，沈无思决定把招人提上日程。

　　有游历的名号做宣传，招聘难度会比之前低很多。

　　“什么时间下班？我送你回去。”游历将画稿收好，问道。

　　沈无思理了一下手头资料，没什么需要今晚解决的，现在就可以回家。

　　沈寻真突然说：“我爸说找个时间让咱俩回趟家。”

　　沈无思停下收拾东西的动作，问：“回老家吗，干什么？”

　　沈寻真耸肩，“敬告列祖列宗呗，两个最没孝心的人终于开悟，决定回国好好侍弄家业。”

　　沈无思头疼，钱没分到，烂摊子一堆，还要搬出祖宗之法压她。

　　这个家，谁爱回谁回，她才不回。

　　“我不去，你想去自己去。”

　　沈寻真就在等她这句话，“那我也不去了，免得听数落。”

　　“随你，我要下班了，你也走吧。”沈无思偏头，手起灯灭，三人并肩往外走。

　　游历很顺手地帮沈无思拿外套拿包。

　　谁也没说话，天地间好像只剩下月光。

　　“路上注意安全。”沈无思对沈寻真说，语气像普通姐姐叮嘱弟弟。

　　沈寻真颔首：“放心，真出事了第一个发讣告给你。”

　　就知道他嘴欠的毛病一时半会改不过来，沈无思懒得理他。

　　把自己的车停在园区，坐游历的车回家。

　　游历握着方向盘，冷白的手背青筋明显，他在等红灯变绿的间隙频频看向沈无思。

　　沈无思侧对着他，眼睛未抬，说：“有话要对我说吗？”

　　街灯亮起一盏盏，车内光线不是很明亮。

　　游历抿唇，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