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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永夜灯(五) ...

  •   他们才见过寥寥几面,说过的话更屈指可数,自己却病成了这个样子。

      崖然说得太对了。

      他还太年轻,只是有些痴迷于这样的悸动。

      他还太年轻,还掌控不了自己的身体。

      索性他知道。

      这叫欲望。

      只因沈磐说过的一句胡话。

      如果只是因为欲望,那就“对事不对人”。

      此事与沈磐无关。

      张永一心略定,轻声道:“陛下那么疼爱公主,还有太子……”

      沈磐笑着挑眉:“你以为是我要成婚?”

      他一窒息。

      听她嗤嗤笑:“哎呀,张千户在想什么?”

      他喘不过气。

      沈磐歪着脑袋朝他挑眉,只笑,不说话。

      见张永一被她逗得手足无措,沈磐终于熄了心思,笑道:“方才对不住,刚才最无法无天开你玩笑的是辛翩翩,她一向这样,无聊了就想着逗人玩,吓到你了。”

      张永一手忙脚乱,打了一个揖,“没有,原来是辛姑娘,是臣的错,没有认出……”

      沈磐“噗嗤”一笑,“这哪里是你的错,你常年不在京——”

      她轻松地沿路走,步履生风,“你连她爹是英国公辛自宽都不知道,这当然不是你的错。”

      张永一眼前立即闪过夜宴那天见过的辛喾。

      “她是公府独女,上头两个哥哥,宠得上天了都,要什么有什么,说什么是什么,还有她的那大名鼎鼎的姑姑申二夫人,年轻时豢养宠儿一个接着一个,你肯定也不知道……她走在这化隆的大街小巷,可比本宫还要有排面。毕竟有那么真心疼爱她的家人做依仗,横着走当螃蟹也正常。”

      张永一觉得沈磐话中的失意落寞处处都能落到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这是真实的羡慕。

      来自沈磐。

      “公主,你也有真心疼爱的家人。”

      沈磐回头瞟他一眼,脸上还是带笑的,“是么?我大哥是、大嫂也是,沈斫也算吧,我大姐……唉,他们都是我的家人,那就是了。”

      “还有陛下。”

      沈磐驻足,仰头望着高耸入云的观华楼。

      入夜上灯的观华楼,真像是一只既冰冷又炽热的巨物,横亘在天地间,仿佛是开天辟地那一年就被盘古搬到了这里,自此冷眼旁观这人间的悲欢。

      她喃喃道:“不是,他只爱他自己。”

      张永一蹙眉,不敢说话。

      他很安静。

      可沈磐又转过脸,看向他,似是要他的一个反应、一句话,“他并不爱我,就像厌恶燕王一样。”

      但张永一无话可说。

      沈磐就这样望着他,仰头,却还想望着。

      “他其实是个很冷血的人,为了自己心里的利益,什么都能抛弃。能走进他的心里,这是多么艰难又难得的事情——”

      沈磐转过脸喟叹不已:“我佩服那些人,能在他小得可怜的心里据有一席之地。”

      张永一喉头一哽。

      “公主,他是您的父亲。”

      沈磐笑了,摇头时头上那只玉步摇轻轻荡起秋千,“不不不,他是‘君父’。”

      君父不是父亲。

      君父是君主。

      沈磐痴望着他眼里那几近于“蠢”的澄澈,那种不明白“君父”怎么就成了“君主”的澄澈。

      他一定有一个美满欢乐的家庭。

      沈磐直面自己的内心:她羡慕,甚至有些嫉妒这种广为人知的“天真愚蠢”。但她再口无遮拦,也不敢将心里的真话诉诸于口。

      她和张永一到底是两条路上的人。

      不同道,不同心,不同言。

      沈磐一哂:“嗳,你不懂的,又或许等你以后——”

      张永一一触及她的视线,就恋恋不舍又惊慌失措地错开。

      他错过了沈磐眼里不加掩饰的恋慕。

      沈磐自言自语:“等你成了别人的‘君父’,你就会懂了。”

      “什么?”

      沈磐笑着摇头,继续拉着步子往前走,“哎呀,没什么。唉,虽然他不是爱我的父亲,但这些年在他的宫里,我的确享受了不少实惠,现在孙太医一死,他的身体突然就垮下来,一天不如一天——”

      她还是关心记挂的。

      “听元亨说,他打算去长安近郊的五柞宫修养——哦,那天带你来东宫的内监,他就叫元亨。”

      张永一轻声应:“臣知道。”

      “唉,去也就去吧,听二哥说他登基到现在,除了上林和曲江行宫,再远的就没去过了,我那未曾谋面的皇祖父也是这样的,去看看也很好……”

      但张永一看不出她脸上有任何喜色。

      他开口接话,不至于让突然沉寂下来的气氛再度落地。

      “公主在忧心。”

      沈磐朝他无奈地扬眉,“你也看出来了?是啊,我二哥也很忧心。”

      见张永一满脸真诚,沈磐笑道:“你想替本宫解忧?”

      “哈哈——”沈磐自顾自接话,刻意打趣他:“这忧张千户可解不了,哪怕是本宫的驸马也不能解。”

      只觉沈磐的话如同一只手攥住了自己的心脏,张永一低下视线。

      身前的公主还笑盈盈边走边道:“孙太医走了,搞得整个太医院都成了尸位素餐的废物,让一个专擅祝由之术的混子挤到他身边,真是一帮废物……他也是,上了年纪会迷信些也正常,就是成天与一个混子混在一起,真是武皇帝临老还要轮台罪己……”

      她的心,好像真的很大。

      四周不乏长缨卫和凤翔卫的眼线,她却理直气壮将牢骚说得满天乱飞。

      “太子监国,却要把陈王带在身边,内阁里除了兵部尚书霍辄统统留京,也不知他老谋深算究竟在‘谋’些什么——呀,掷花球选金婚?有趣。”

      张永一回神看去,前方两层高的雕花阁子下架着一长排花灯谜,灯谜尽头还搭了擂台,台后二楼临窗拥着一群年轻公子,一只扎着红绸的花球正在他们手中轮转,旁边颦鼓惊掠,一盏盏酒地往肚里灌,人人面色微醺。

      沈磐已经撒开步子跑了过去。

      灯谜长廊里人影稀疏,来客大多聚在了擂台之下,这有些冷清廊道里骤然盛开了这样一朵披霜芙蓉,二楼的公子哥们借着酒劲纷纷张望出来。

      “土地喊城隍?神乎其神。”

      “大姑娘的荷包?花样多。”

      “卒子过河?”

      “有去无回。”
      “有进无退。”

      沈磐仰头正翻捡着灯谜,乍听身后闷葫芦似的张永一突然解答,不禁笑笑。

      “吃饺子不吃陷——”
      张永一答:“调皮。”

      沈磐再翻开一个念给他听:“二十五只老鼠钻胸膛——”
      “百爪挠心。”

      说“调皮”时他的声音是轻快的,说到“百爪挠心”一下子就低哑起来。

      沈磐心中笑,连翻了两个才念了个满意的:“上午栽树、下午取材——”
      张永一望着她,“心太急。”

      “灯盏无油——”
      “火烧心。”

      沈磐勾勾唇角,捶捶有些酸痛的胳膊,“你翻,我来答。”

      张永一点头,随手翻开一个,“油水。”

      沈磐略一皱眉。

      见张永一低头看着自己,沈磐挺直腰杆大言不惭地胡说道:“轻浮。”

      张永一避开视线,连忙翻下一个,“六月里吃萝卜。”
      “图个新鲜。”

      张永一不自主地锁紧眉头,“小河撑船。
      “一竿子到底。”

      “欸,你怎么跳过了?”说着,沈磐上手翻开被张永一刻意忽略的那张灯谜,煞有介事地轻声念道:“婚期定在元宵后。”

      她说得太快,以至于脑子来不及反应,才漾起的心又沉入湖底。

      这不是错觉,张永一偷偷瞥她的这眼里,似有伤感。

      可这个谜底是大喜过望啊。

      她这样折腾一番,倒真是河边洗黄连了。

      何苦。

      发觉沈磐心绪低落,张永一建议道:“去前面看看吧?似在击鼓传花。”

      的确是在击鼓传花,但惩罚不是灯谜,而是上元诗。

      沈磐一向不喜风雅,一直是焚琴煮鹤的玩乐心性,对这种吟诗作对的雅事常常避如蛇蝎,一听那些白面书生拽着酸诗腐文,连忙掉头要走。

      却在此时,听楼上有人道:“嵇公子来了。”

      沈磐顿足,朝二楼那个众星捧月间睥睨之态溢于言表的年轻男人看去。

      他正也朝沈磐看来。

      不过他的视线又流转到了张永一脸上。

      他偏头向边上人轻声问了些事。

      沈磐差点就要推着张永一往人堆外走,好在她还警醒着四周都是眼睛,收手用手肘捅了捅他的胳膊,一扬头就要逃出这越来越密集的人堆。

      张永一即刻跟了过来。

      “怎么了公主?”

      被人群挤了一身汗,沈磐吐出一口浊气,“看见那个拿花球的男的了?”

      “是谁?”

      “嵇阑。”

      张永一显然又不认识,但一时间被嵇阑过于出类拔萃的相貌吸引,也不可自制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他爹嵇阀跟着霍辄在西北起家,混了个靖臣将军,还封了忠义侯,而他呢——因为爹生娘养的一张脸,在化隆上下颇有名誉。”

      点到为止,张永一顿时了然。

      沈磐也毫不吝啬欣赏的目光。

      嵇阑这张脸的确是能让男女老少都为之拍案叫绝的。

      “那只花球……”

      张永一轻声问,却见沈磐脸色一变,拨开人群重又扎了进去。

      张永一愣在原地。

      随即他听见了两道声线,与那夜相会的一主一仆格外相似。

      “爷,我看见公主在的呢。”

      “找。”

      张永一听出了这男人的阴沉,一回头看见,刚才在万景楼射了一盏兔子灯的男人正抱臂逡巡全场,冷飕飕的目光撞上就如同被蛇咬上一口。

      他是霍开武。

      那仆从指着人群中笑:“在那儿呢。”

      霍开武的脸却更冷了,“那畜生怎么在这儿?”

      山风看见楼上的嵇阑众星捧月,那厮看见了霍开武,连忙执起花球朝楼下比划,眼中的戏谑挑衅不言而喻。山风的眼珠子上上下下地打量,正见嵇阑目光所指的地方站着长平公主,他顿时冷汗涔涔。

      沈磐回头观察着情况。

      张永一还没回过神。

      见霍开武脸色比锅底还黑,嵇阑扬唇,长臂一挥。

      肩膀微痛,沈磐火冒,却见才被嵇阑仔细打理好的花球正落在她的怀里。

      众人俱是一愣。

      只有嵇阑坐在了轩窗上,歪着头笑吟吟地看着霍开武。

      “这位娘子,嵇公子楼上有请。”

      沈磐回头想找张永一,头来不及回,楼上就下来一对小鬟推搡着她要进酒楼,周遭的长缨卫和凤翔卫如临大敌,但他们各个便装,挤不进这肉墙似的人群,只能眼睁睁看着沈磐被请上了楼。

      **

      等沈磐全须全尾地从楼上下来,就见这阔大的一楼酒肆已经被长缨卫和凤翔卫勒令清空,正中坐着霍开武,边上站着山风,桌上还摆着那只兔子灯。

      就是没有张永一的影子。

      霍开武连忙起身,走到楼梯口。

      嵇阑也从包间里走出来,靠在二楼栏杆上,笑对霍开武。

      一盏茶的功夫。

      不长不短。

      两个人衣冠整齐。

      沈磐鬓发如故。

      却能让霍开武暴跳如雷。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还是嵇阑刻意在他眼皮子底下办的。

      霍开武强避开嵇阑的视线,但嵇阑的视线像是一把火不远不近地烤着他后背,让他都忘了要给沈磐大献殷勤。

      沈磐也不理他,径直走出酒肆。

      楼外的人流已被驱散,只有自己的马车停在正中静静等待。

      此刻不过亥初。

      外头也不见张永一的身影。

      霍开武追上来,“公主看过鲁先生进献的盒子灯吗?一会儿还有一场……”

      “不看。”

      被沈磐呛声,霍开武也不恼,拿出应对自家老子的耐心,再度要磨:“那公主现在要回宫吗?微臣给公主驾车。”

      “不必。”

      “臣射了一只兔子灯,不知公主喜不喜欢……”

      “不喜欢。”

      看着沈磐神色淡淡,却句句下他的脸面,霍开武按捺不住,恨不得冲回去杀了那个嵇阑,却还记得出门前小叔的叮嘱,叫他在长平公主面前,要多谦卑就多谦卑,公主要打他的左脸,打完了还要把右脸送上去……

      霍开武快要气疯了。

      “霍员外见了本宫,今天还没有施礼。”

      霍开武只能后退一步打了个长揖。

      沈磐眼皮子抬也不抬,褰裙就要上车。

      霍开武不忘伸手要搀。

      沈磐盯着他的手看了瞬息,一抬头就见街角立着一个男人,好像是张永一。

      她本不想沾霍开武半点毫毛,可眼前骤然闪过今夜张永一的种种局促。

      沈磐心里叹息。

      更叹自己的恶劣。

      她狠狠借了霍开武小臂的力气。

      陛下把她赐给了霍开武。

      婚期定在元宵后的十月。

      大喜过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十章 永夜灯(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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