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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永夜灯(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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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城的这一班府军卫里跑出了班头,一壁望着那面令旗,一壁望着太子和燕王,左右为难。
沈斫的心提了起来。
莫名奇妙要拦门。
他的视线落在了将随自己远赴东北的一众亲卫里,那个又矮又瘦的干瘪老头脸上。
崖然也惴惴不安,但还克制着不回头看。
“指挥使有令!”
这人的声音已经哑了。
太子拍拍沈斫盖了厚厚旃毯的腿,两人俱听身后沈磐指挥起长缨卫:“冲撞东宫仪驾,把他拦下。”
太子瞥了一眼那个班头,又顺着沈磐的话继续命令,“拦下他。”
那背了一整个浓稠之夜的传令兵在一声马嘶里翻滚落地。
太子又揪了揪马缰,引着沈斫继续朝东方的城门走,“此去宁远,你要珍惜自己的身体……”
见长缨卫将人架了起来,沈磐丢下灯,提着裙摆转身追了过来。
似是心有灵犀,沈斫回望时,沈磐已经喘着气跑到了马下。
“你……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还要安安分分的,别去招惹事端……”
沈磐一把抓住他的手,“千万要保重自己!什么也没有你的命珍贵!”
这次沈斫倒没有那么害羞,反扣住沈磐被冻红的手轻轻搓了搓,“你们放心。”
但他说得心不在焉的,频频回首望着慢慢苏醒的化隆城。
沈磐忍着眼泪笑,挑挑眉,“我在这里,大哥在这里,你还回头想看谁?”
被沈磐捉了现形,沈斫腼腆轻笑。
太子将马缰还到他手中,“侯府事多,孩子又小,你大姐不能亲自来送——”
“我知道。”
沈斫回得很快,倒让太子生出了更重的愧疚。
沈磐忍住对大姐的不满,不舍地松开沈斫的手。
“你今年还没去看过砯儿——”
沈斫听出太子的哽咽。
沈磐接话笑道:“但三哥一直在天上看着呢,他一直都会保你平安,等你明年平平安安回来亲自给他告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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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出城已经成为八日前的旧事,化隆的男男女女都兴奋着眼下十五的花灯会。难得,只有今年的十五夜,光武门洞开,达官显贵全都登上内城城楼,陪着天潢贵胄一同欣赏西南鲁姓皇商献进京的一场“盒子灯”。
如此,平头百姓如何不欢呼雀跃?
人群一窝蜂全堵到光武门,万景楼下就稀疏许多,但不乏弯弓搭箭的人,朝着那四盏耀若云星的琉璃灯比划。
张永一还是被义然推搡着来到万景楼下。
现下拉弓的是一位黑脸大汉,方才搭箭的是一个白面郎君。
“嘶——”众人都可惜起来。
义然盯着那懊悔不已的大汉,咂咂嘴:“唉,就差一点,该死的晚风。”
张永一随口应了一声。
义然抒怀道:“看了这么多,能将箭射上去的,他是头一个吧?可敬可敬。”
“嗯。”
义然睃着那大汉,不吝欣赏:“浑身腱子肉,这身态真是绝了,该是军中的,能练成这个样子,得是战场上下来的——”
“嗯。”
“公子你说,咱们要练成他这个样子,得吃多少刀剑呐?”
身边没有回应。
义然摩挲着下巴,“公子?公子?”
“怎么了?”
义然回神,扭头就见张永一面色从容,声音听着也稳如秤砣,就是眼神一时收不住有些飘忽,不知在这人山人海里看见了什么又想去看什么。
他一脸坦然,倒叫义然不好意思随意揣度。
可是忽然,人群里极其清晰地爆出了一声娇笑:“呐!就是他了吧?”
张永一仍然诚恳地看着自己一错不错,义然纳闷,又听有姑娘嬉笑:“是啊,他就是梁国长公主的孙儿,燕王身边的千户……”
义然即刻转身望过去,就见那花团锦簇的一群姑娘愣了愣,旋即都捏了帕子掩面转身,可一双双眼睛都亮得可怕,全都黏在张永一脸上剥都剥不下来。
义然又看张永一。
他居然被这些姑娘看得不敢抬眼。
“公子?”义然笑眯眯道,“公子怎么这么害羞?”
张永一皱眉,责怪般瞪了义然一眼,这让他看戏看得更高兴了,拍着手拱火:“这么多人看着呢,公子你不如上去露一手,万一成了就是化隆城里的一桩美谈!”
“义然!”
听张永一这般压低声音又咬牙切齿地喝止自己,义然高兴得差点手舞足蹈,“嗳,公子怎么这么害羞,那时候我们在宁远,凯旋后从南门回城,哇塞,北边的姑娘多么奔放,众目睽睽的、光天化日的、朗朗乾坤的,直接将自己的手帕丝带挂在你脖子上,你也没这么害臊啊……”
“哦?”
义然一怔,一时回不过味来,闻着身后一群各色熏香步步逼近,听一女声似笑非笑地问:“是么?看来张千户收获了不少。”
义然原地爆炸,踩了钉似的一蹦三尺高,跳到张永一身后,这才看见被一群贵女捧在中间,一身罩了白月纱的湘妃色罗裙的女子,不是那尊贵异常的长平公主沈磐是谁?她这身颜色极妙,像是下午天边烧得有些暧昧朦胧的晚霞,又像是羊脂玉般的脸蛋上酒后的酡红。
这酡红义然应当是没有见过的,可他就觉得很眼熟。
他连忙低头要给长平公主见礼,公主却不管这些礼数,在身边一众娇花照水般美得千姿百态的姑娘们一同响起的笑声里问张永一,“是吧张千户?”
张永一连忙行礼,头也不抬,话也不答。这神态落在义然眼里,他即刻生出了一种自家公子当街被姑娘“调戏”的错觉!
是了,他知道公主身上的颜色为何这么眼熟了。
张永一的耳朵直到脖颈,全是这样的红色。
沈磐看在眼里,笑了笑便打算放过张永一,却听身边有个促狭的,“哈哈”笑着抓住沈磐的手,在自己的注视下丝毫不客气地翻翻抖抖自己的袖子,硬是从自己袖子里掏出一方素帕来,递到还抬不起头的张永一眼前寸许之地。
“张千户居然收获了这么多啊?只是不知公主这方——你要不要啊?”
众女止住欢笑。
沈磐一懵,错愕地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比天上的月亮还要硕大。
张永一也似被吓到了,抬抬眉看了一眼那帕子,即刻又低眉闭眼,将脸压得更低。
像个遁入空门的僧人。
众女挤眉弄眼起来。
他该被一种窘迫烤熟了。
沈磐心中微叹,皮笑肉不笑地,劈手要夺自己的素帕,“翩翩,玩笑不是这么开的,将张千户吓跑了,你这秋波媚眼给谁送啊?”
风乍起。
沈磐的衣袖被掀了起来,身上的熏香也正随风朝着张永一的方向飘去。或许是这边姑娘家身上的香气乱七八糟杂糅在一起,冲得张永一鼻子痒,又或许是沈磐按也按不住的袖子骚上了他的鼻尖,他微退一步,抬手想挡上一挡,手心却不知碰到了什么。
一开始是绸缎般的清凉顺滑,旋即就温暖了起来、柔软了起来。
不,不是温暖柔软。
在张永一看清,隔着那方被吹开的素帕,落在自己掌心的居然是沈磐的手的这一刻,一团火就从掌心蹿了起来,一眨眼就遍燃全身。
他不自主抖了抖,后退一步,也不顾不得撞上了义然,只在夜风要将这放素帕捎到空中前、只在沈磐似也被烫到时缩回手后,抓紧了手指。
帕子上还留着沈磐的温度。
沈磐的眼睛里却映着双颊都有些烧红的张永一。
张永一抓着帕子,胡乱折了折,又埋下脸递了过去。
他能将千斤重的大刀握得稳稳当当,此刻托着这方鸿毛似的素帕,手却颤得厉害。
姑娘们齐齐笑了。
方才被沈磐叫作“翩翩”的姑娘笑得尤其肆意,“张千户连长平你的手绢都敢接,这必然是吓不跑的哈哈哈哈哈——”
沈磐一压眉梢,似是生气,却让“翩翩”看出了“嗔怪”,她抓住沈磐要去抽帕子的手,“嗳,送都送了,你堂堂一个公主,哪有把送出去的东西要回来的道理?多寒酸。”
她们推搡着沈磐,愣是将人簇拥出好几步远。
“快看,又有人要自取其辱了!”
“嚯,那不是霍尚书的儿子吗?叫什么来着?”
“公……公子,公主她们走了。”
张永一应了一声,缓缓直起身。
他简直托不住这方素帕。
如有千钧。
众人欢笑中,沈磐趁着她们专心奚落各种男人,侧过身,边用余光扫着张永一挺拔的身姿,边挪着步子,在“翩翩”领着各大难缠的高门贵女朝着那再度落败因而有些气急败坏的男人喝倒彩时,一闪身溜得无影无踪。
人一下子就多了。
义然也被挤了开来。
但张永一并没有发现,毕竟他迎面吹着寒风,一直能感觉得到身边有一个人的温暖,便以为还是义然,只是义然突如其来的沉默让他有些奇怪,但这小子向来会间歇性发疯、间歇性正常……
那边爆出了一声喝彩。
人群中那个男子怀中抱着一盏兔子灯,不是万景楼四角挂的,而是店家挂在低处给诸位郎君挽回颜面用的。张永一觉得他有些面熟,但那股摘星星摘月亮都手到擒来的骄傲感却匹配不上自己记忆里的任何一人。
张永一问:“那是谁?”
“霍开武。”
张永一一愣,低头就见自己身边闪动着落花似的裙摆,那股幽幽的香气便在他低头的一刹那冲入鼻腔、钻进心脉、游走全身。
他差点一步跳开。
按捺着自己的惊骇,他看清了扬起脸的沈磐,仿佛近在咫尺的一双眼睛里盛尽天上云流、地上水影、无穷碎月。
他连忙移开视线,不敢去看。
沈磐轻笑,侧着一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又微扬眉扫一眼强装镇定的张永一,一旋身便差点走没了影。
张永一心里若有所失,不假思索追了上去。
等走出了人群,眼前只有沈磐一人提着裙摆款款走上拱桥台阶,他顿时觉出了自己的失礼。
手中的素帕都浸上了自己的汗。
他更觉失态。
此时,沈磐转身俯望他,“那天你怎么没来?”
张永一的局促顿时委落,他沉下被拨弄得起伏不定的心,轻声道:“臣不敢。”
“有何不敢?”
张永一不答。
见沈磐朝他伸手,以为公主要走下台阶,下意识就要去接她的手,可在他伸手前,理智觉醒,连忙将另一手掌心的帕子递了上去。
沈磐挑眉,隔着帕子,拉上他的手将人拽了过来,“你近一些。”
但还是不免有肌肤相触。
张永一整只手都麻木了。
“那天府军卫指挥使宣钦下令迟开城门,被我二哥拦住了。”
张永一瞬时清醒,“为何?难道是因为……”
沈磐将素帕收入袖中,点点头,“后来责问,宣钦说是锦麟卫传来的意思,让他们守卫各大城门的仔细排查,以防浑水摸鱼者。”
“他们……”
沈磐接话:“在查吃空饷。”
张永一顿时想到那夜晚归,和张绰遇见的那一主一仆。
余下的话,沈磐不说,张永一也都明白。
此事非同一般的冒名顶替吃空饷,寻常的事情大多是瞒天过海抑或者闭眼默许,而崖然占的这个位子,是太子授意,然后长缨卫指挥使千挑万选找出来的。这性质就不同了,虽然那长缨卫的妻女仍然享受了卫所兵士的全部俸禄,但事办得还是大错特错,一旦被人捅出来,办事的、享福的,乃至背后的指使东宫太子,都会因为知法犯法、乃至于明知故犯与陛下对着干而大祸临头。
张永一心思沉重。
“他们……臣……对不住殿下。”
沈磐见不得张永一露出这样愧疚难当恨不得以身相替的神情。
“他们不会追究的。”
张永一微讶,眼神直白地询问起沈磐。
沈磐的眼里似没有多少高兴。
他不敢也不忍问了。
但他心里被沈磐的微微失意搅弄得处处不宁。
让他们不再追究,东宫必然是付出代价的。
那会是什么代价呢?
可沈磐暴力击碎这样沉重的氛围,但她起的话头着实也添不了多少松快,“那天沈斫在找你。”
“他一直回头,以为你会来。”
其实沈斫也知道,张永一不来是妥当的,毕竟崖然在,战战兢兢的崖然在,而他们离逃出生天只差一步之遥。
不能留半分嫌疑。
可他们都对这样的离别,感到惋惜。
同来何事不同归?
沈磐往桥下走。
万景楼的热闹已经被他们甩在身后。
但前面就是观华楼。
他们不过是从一处热闹地走到了另一处风月场。
“张永一。”
“臣在。”
沈磐望着观华楼上的歌舞升平,“听说过襄阳侯府的一对姑侄不婚配、在京畿之外过得逍遥自在吧?你说,女子不成婚还有什么出路?”
张永一压抑着心里不明源头却潺潺不灭的失落,故作认真地想思索出一个结果。
可女子不成婚还能有什么出路?
公主是女子。
公主要成婚了。
她要成婚了。
不是和自己。
张永一斩断自己越来越漫漶、越来越大胆的胡思乱想。
“呆在家。”
“不能在家呢?”
“有一门能养活自己的手艺,四海为家。”
沈磐叹息。
张永一望着她的侧脸,多么流畅,又多么凌厉,像一柄刀子,轻而易举就能割开自己的皮肉,让自己血流不止。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病了。
只因为当时她说“让自己娶她”的一句胡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