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四章 千山雪(四) ...
-
这是张永一第一次进畅春园,第一次入仪銮殿,却不是第一次见到永济帝,但再见的这眼,张永一惊诧地发现,小时候记忆里、还被父亲牵在手中的自己见过的那个青年有为、雄威难抵的君王,在短短几年里就老得不成样子。
他靠在龙椅上,或者是瘫在龙椅里,精神不济,又似是兴致缺缺,眼下横着乌青,脸色也有些蜡黄。他年轻时候的模样应当是极其俊朗的,五官标致又凌厉,不怒自威,帝王之意不言而喻,但这样的长相迫切需要一股气来撑着,失了这口气,他便会显得颓废又□□。
更显得刻薄寡恩。
张永一小心下拜,跪在他前头半步的是堂兄羽林卫千户张绰。
永济帝空洞的眼睛里落了些许神采,“哦,起来吧,张绰,让你弟弟上前,给朕看看。”
张绰小心起身,微侧开身示意张永一走上前去,遮在袖子里的手朝他比了个“三”,张永一便控制着步伐上前三步,在台阶前止步下拜。
“臣张络,拜见陛下,陛下万岁。”
永济帝神色松动,“站那么远作甚,上来。”
张永一应声,却稍稍偏头看向张绰,张绰面带笑容,还没来得及给他打手势,上头坐在永济帝身边的一个男人便笑着步下台阶,拉着张永一的胳膊,一级级地将人带到了最高一层。
“陛下,我说让你笑一笑,你瞧,又把孩子们吓住了。”
永济帝应是,这便扯了一个亲切却仍有距离的笑,对上张永一缓缓抬起的目光。
四目相对,张永一被那种积年日久的威势逼得再度低头。
那男人重新坐了回去,笑道:“张络,你祖母身体还好吧?陛下非常担心梁国长公主,不过听人说你家请了妙手孙芝娘子,便没再派太医去,怕叨扰了长公主。你小时候我见过你,以前觉得你和你母亲长得像,现在看来,你和你父亲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永济帝笑着反驳:“不对,应该说上半张脸像父亲,下半张脸像母亲。”
张永一轻声道:“祖母也是这样说的。”
眼前三个男人,连带着永济帝也齐声笑了出来。
“还得是陛下。”
永济帝鲜见地能这么稍微高兴一会儿,“张络,陆微给你取了字,叫‘永一’,可有什么含义?”
“回陛下,陆将军说他随便取的。”
那个一直在活跃气氛的男人笑道:“陆将军这是有大寓意,要让你自己去悟呢。”
张永一欠身点头应下。
永济帝端了酒盏,不知想到了什么往事,适时地再度将心绪低落下去,“陆将军为国鞠躬尽瘁。”
另一男人连忙也举杯,“敬英雄。”
从头到尾都保持安静的一个男子也附和出声,“敬英雄。”
内监给张永一上了酒,待四人干了杯中酒,张永一这才一饮而尽,心中正想着如何开口提裘衣之事,就听永济帝放下酒盏,轻声笑道:“今天早上的事,你知道了吧。”
张永一的心“咯噔”一声,连忙下跪。
“跪什么,一场误会而已,朕从来没有收到过这么合心意的礼物。”
张永一不自主抬头,见他又端了杯子,似是要向他劝酒,又似是说完了这么肉麻的话着实尴尬,他端着酒杯,不添酒、也不喝酒,只安静了片刻,又提起即将垮下的笑让他起来,“去吧,去玩吧。”
“臣告退。”
一直快退到了仪銮殿的正门,张永一这才敢问张绰,“方才陛下身边陪坐的那几位是?”
张绰拉他侧身隐入正门的阴翳里,“看见那位了,一直帮你说话的那位——”
张永一仔细望去,陪坐三人里笑容最多的便是他。
张绰道:“大理寺右寺丞卿茂山。”
见张永一一副恍然大悟又一脸茫然的样子,张绰笑着补充:“他有个孪生哥哥,南海道布政使卿伯鹤。”
“居然是他们。”
“是啊,他们也是极其有名的一对双胞胎兄弟,长得一模一样,一名澈,一名澄,取‘澄澈’意。”
张永一心中暗暗感叹。南海道布政使是封疆大吏,而大理寺右寺丞不过五品,这样几近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居然是一对同胞兄弟。
“那位呢?”
顺着张永一手指的方向,张绰看去,“哦,那是英国公辛自宽,单名一个‘喾’字。”
张永一道:“我曾闻,升平末年唯一保住爵位岿然不动的便是英国公府——”
“是啊是啊,那剩下这位,你可得好好认识认识。”
“哦?”
张永一再度望去,正巧这沉默寡言的男子也抬头看来,他连忙避开视线,再看回去时,那人正侧着脸和永济帝说话。他似是有些醉了,眼神迷离而风姿特秀,他由永济帝亲自扶了一把,缓步走下台阶,行处若孤松之独立,静时仿玉山之将崩。
便在这般意料外的欣赏里,张绰赞叹的声音响起:“襄阳侯郇翾,陛下的姐姐辅国长公主的小叔子,陛下与陈皇后的长女晋国公主的公爹。”
张永一恍然。
张绰又补充道:“两年前、你刚走时他升的礼部尚书,现在也入阁了。”
“襄阳侯的爵位不曾动过吗?”
张绰将声音压得更低:“那可是辅国长公主的夫家,你觉得能动吗?前任襄阳侯——也就是公主驸马,他去世前将请封世子的折子递给了朝廷,朝廷批复后,这才来了第二波逆党清算,故而襄阳侯府没因为清算夺爵,但辅国长公主自请上表将侯爵削到了伯爵,等到陛下登基,晋国公主下降,以门第略低不配尚主为由又升了回来。”
张永一点点头,刚想开口顺便问问,能让陛下“偏心”至此,抛去辅国长公主这层关系和他鹤立鸡群的俊逸面容,这襄阳侯郇翾是否也有什么过人之处,这时就见仪銮殿外阔步走入三五个人,为首的中年男人高冠深服,气势逼人,尤其是他被黑罩蒙住的那一只左眼,眼睛罩得住,杀意兜不住,周围一圈各自热络的达官显贵纷纷与之见礼,打不上照面的也都默默行礼,热闹的场面一度沉静下来。
张绰用胳膊肘一捅他,张永一连忙跟着堂兄一并朝此人行礼。
不用他问这气焰嚣张的男人姓甚名谁,那男人就朝高台之上的永济帝自报家门:“臣霍辄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今夜,张永一反复被时局人情冲击的心潮终于因为大将军霍辄的到来抵达了顶峰。
破义律、定方台、轮扫西蕃,眼前那个足够在大楚史书里浓墨重彩写出成千上万字卓著战功的男人,那个席卷了儿时每一个少年英雄梦的男人,就这么站在了自己眼前。
“永一?永一!”
张永一回过神,一回头发现张绰身边站着一温文尔雅的男子,他一身明黄色的锦袍就算在昏暗的角落里也熠熠生辉。张永一方才从山巅跌落谷底的心,重又被太子沈碣的突然出现拔到了天边。
太子拦住他们的大礼,他笑向沈绰道:“本宫有几句话想和永一说。”
张绰连忙后退。
张永一还是叉手一礼:“太子殿下,燕王——”
太子道:“嗯,斫儿今夜不会来了,他在东宫,一个人郁郁寡欢的,张千户得空能否代本宫去看看他?”
言及燕王,太子妥帖的笑容里终于露出了担心,“他十四岁就藩,一年到头也就回来十几日,在化隆没几个同龄的朋友,你与他年纪相仿,有同袍之谊,更有救命之恩,他有些话憋在心里,不肯对我们讲……”
“臣明白,臣必会尽力。”
太子展颜,“那就有劳张千户了。元亨,你给张千户引路。”
张永一刚走上连接御花园和东宫的小道,便不自觉放慢了脚步。东宫之梅,若红光烛天,如万炬烜赫,与畅春园里的梅花是同样的品种,却无端开出了另一种征伐之意,尤其是穿过外围的红梅,开在最内一圈、被深雪压得枝桠低迷的蜡梅霍然出露眼前时,这种红刃白刀的兵戈血腥之气越发强烈。
“这便是东宫梅园……”
元亨听张永一喟叹,笑道:“是啊,这梅园始建于升平八年,由升平朝的昭文太子主持建造。我家太子殿下和西宫的陈王殿下也都很喜欢这些梅花,尤其是陈王,陈王殿下今年不过十四岁,却文采飞扬,已经为这片梅园赋了不少极好的文章,马上又要进封兖王……”
“兖王?”
元亨听张永一反问,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刚要解释,迎面传来了沈磐的声音:“就是霍夫人所生的沈礴,人人眼红的霍大将军的亲外甥,过了今年的十月才满十四,就要开府就藩去兖地了。”
她带着整片梅园里的脉脉香气和宛若神降于此的所有光辉走来。
张永一微愣,连忙给她行礼,元亨便退了下去。
见张永一低着头一声不问,沈磐忍不住:“你没听出有什么问题吗?”
“还望公主指教。”
沈磐皱眉:“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张永一再拜:“臣十岁上,便被家中送去军中历练,常年不在化隆,对于化隆的这些事了解甚少。”
沈磐提着灯,上下打量他,“也难怪,我没怎么出过京,却少听京中谈论你这种人物,原来是这样。”
张永一忍不住挑眉抬眼,想知道“他这种人物”究竟是哪种人物,不过沈磐没有继续说,而是边提灯、边提裙,拾级而上,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解释道:“国朝皇子,满十四岁就藩,满二十岁加冠,并封国、开府、纳妃、祭宗庙。沈礴还有十个月零二十五天才到十四岁,离二十岁冠礼还有整整六年,父皇这就等不及要给他加封,从陈王变成兖王,可见其如何得帝心。”
张永一轻声接话:“可晋封兖王后,便是就藩。”
沈磐驻足,回头盯着站在几级台阶下、坦荡无辜更兼困惑地抬头望自己的张永一,不禁被自己气笑,“你是真不知道啊!”
“臣该知道什么?”
沈磐干脆正身直面张永一,“你的祖母是梁国长公主,那你好歹也算是皇亲吧?掰着指头算算,你还是我表侄呢,这皇家的一应事宜,你居然一点也不知道?你还混不混官场了?”
张永一语塞。
他本想说,他志不在官场,心里则想着这浑水缸似的官场他不混也罢,可真当他要这么和沈磐说,迎着沈磐难以置信的目光,他像是第一天发觉,自己的父母兄弟、旧友新朋,与大楚的官场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他是大楚的五品千户,也是官场中人。
沈磐眼见着张永一在自己跟前走了神,认栽地转身继续走:“算了算了,对牛弹琴,太无趣了。”
张永一一步三个台阶,箭似地追上沈磐,“望公主指点。”
“本宫不想指点。”她脚步一停,指着半掩的房门,“哝,去吧,他独自一个人在里面。”
张永一望一眼黑黢黢的门缝,“殿下他——”
“拜那些奸邪小人所赐,就在东风亭那儿,大雪地里,差点把腿给跪废了——”
“雪地?”
沈磐讶然,旋即她明白,不禁冷笑:“外面是怎么说的,怎么说也没说他是大冬天跪雪地的吧。”
张永一呼吸一促,朝沈磐施礼,轻轻推开房门,跨了进去。
硕大的屏风割裂黑暗与光明,张永一越过不透光的屏风,这才看见深渊似的屋内,那孤独的一片微光原来是摆在窗下的一只炭盆。
燕王沈斫就枯坐在炭盆旁,腿上盖着厚厚的绒毯,背靠在椅子上。听见脚步声,他这才转过头,黑洞洞的一双眼睛映着炭盆的火色,莫名有了些虚弱的精神。
“永一?你怎么来了。”
张永一望着他的腿。
沈斫扯了一个笑:“哦,这个啊,没什么,我自己有分寸。”
张永一沉默地补上一个礼。
“外间有凳子,搬了来坐——不对,你在宫里不能呆太久,尤其是东宫。”
“是太子殿下让我来的。”
沈斫玩笑:“你这话说得让人伤心啊。”
“便是太子殿下没有让我来,我也会来的。”
这话会让人感到心流涌动,却也能让沈斫长长叹息:“我知道,但你不该来的。”
张永一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看些什么,余光瞥见这面硕大的落地轩窗上树影一闪,雪影子开花似的砸在窗户上,随即便是细细簌簌的雪落之声、声声入耳。他蓦地感觉,这空旷的内室冷得可怕,分明盆中上好的炭火很旺,甚至哔哔啵啵地炸了几声响,窗缝也都仔细地掩好,这该是宁远边鄙多少年也感受不到的京城热烈,可他偏偏觉得冷。
他想到太子才说过的那句话,沈斫每年在京,也不过呆上十几日。
在这样的冷寂中呆满十几日。
张永一开口:“殿下何时回宁远?”
“七日便走。”
“不过完十五吗?”
沈斫听出了他话中一丝急迫意,“不了,宁远还有那么多将士,我要早些把朝廷的嘉奖给他们送去。”
顿了顿,他笑着补充:“你是第一个知道的,可千万别泄密哦。”
张永一心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