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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千山雪(五) ...

  •   “殿下你的腿……要好好养。”

      沈斫一扯唇角,“我知道。”

      屋内再度陷入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窗上的树影花姿变换了千百个形态,沈斫似是熬不住这样的冷清,主动开口问:“那你呢?什么时候回宁远?”

      张永一没法回答。

      沈斫看着他的反应,心里就有了答案,“梁国姑姑只有你这么一个孙子,她上年纪了,离不了你,也受不了打击,你理该留在她身边尽孝,切莫留下一生的遗憾。”

      他的声音如此平淡,却让人越尝越觉得苦涩难咽。

      “殿下,你也不要留遗憾。”

      一息。
      两息。
      三息。

      沈斫眉梢轻扬,扭头望了过来。

      “七日,殿下不觉得太短了吗?”

      沈斫静静凝望他。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太子殿下还有长平公主,只有七日能看见你。他们要等上三百多天,才能换得一次与你相见。”

      沈斫垂眼。

      “因为只有七日,很多话都来不及说,舍不得多说,只怕浪费了这珍贵的每一分每一秒,但他们又怕累到你、打扰你休息。”

      沈斫闭眼。

      “永一,正因为时间这么珍贵,所以只有七日。”

      张永一鼻子一酸。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只有七日需要他们来承受这种锥心的痛苦。”

      张永一不敢问这痛苦从何而来,但他说道:“帮至爱之人一起承担这份痛苦,他们甘之如饴。”

      沈斫摇头:“因为是至爱,所以我不忍。”

      张永一眼圈一热。

      “有时候没有我,他们会过得很好——”

      “不,他们不会——”

      “会的,永一,知道得越多,感情消耗得越多,越不能脱身、越难得解脱。”

      他埋头,忽然笑了一声:“你看我大姐,我们的年纪差得最大,我们的话也最少,所以我们之间最自在。她会为我向父皇求情,会为我担心,但这份担心不会伤了她的自己的心,就算我不在了,她也能过好自己的日子,这就是非常好的姐弟情谊。”

      他抬头望窗上疏影,“而磐磐她会嫁人,她会有自己的烦心事,二哥就更不用说了,他是太子,既要担宗庙又要扛社稷,他们都太累了。这种苦,只能我一个人吃啊,活到最后也只有我一个人,他们何必因为我吃这些莫须有的苦痛。”

      他靠在椅背上,上望穹窿,“这确实是莫须有的苦痛。”

      沈斫闭上眼。

      张永一缄默。

      良久,张永一问:“殿下觉得孤独。”

      “你也觉得,我来了化隆,反倒没有一个人守在宁远来得自在开朗吗?”

      张永一凝眉,听他一声笑:“是,这里都是我的亲人,可我却觉得,这种孤独更难化解了。”

      张永一刚要说话,沈斫忽然问:“永一,你家里有没有和你同龄的姊妹?”

      张永一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道:“找一个人相伴一生,确实可以不那么孤独。”

      沈斫的脑袋搭在椅背上,却歪着脸看他自言自语:“得一知己,相守白头,生当合衾,死亦同穴……”

      沈斫转过脸,长长吐出一口气,张永一这才道:“有,不过都要比我小几岁,若留到了二十,大多也有了婚约……”

      “永一……”

      “嗯?”

      “算了,还是别连累你们了。”

      “殿下说什么?”

      沈斫摇头,心里顿觉悲怆。

      有时候,孤独能够吃人,会吃了他又吃了她,一生一世,也只会是他一个人。

      “待会儿你出宫,回去帮我给梁国姑母问个好。”

      **

      张永一一推门,就见沈磐靠在门边,冻红的脸颊上挂着两道清泪。

      “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

      张永一心中长叹,跨出门槛将门仔细阖上,忽然听沈磐边擦着眼泪边在他身后问:“张永一,你有婚约了吗?”

      张永一呼吸一窒,手指紧紧扣上冰冷的门环,不敢回头轻易看沈磐的神色,只犹豫、猜疑、斟酌再三后慎重地回复她:“没有。”

      “那你娶我。”

      张永一愣在原地,遏制不住这种震惊的催动,催动他倏地转身直面沈磐的眼泪。

      这一眼,他才发现,原来遥远虚无的零碎幻梦里骄蛮灵动的长平公主,这一瞬便像是一捧握在他手心的雪,温度高了会化,握紧了又会散,稍稍一用力便要碎。她系的是绯红的罗裙,嘴唇上是鲜艳的胭脂,眼圈是红的、脸颊是红的、鼻尖也是红的,可张永一看着她,却觉得这般精神的姑娘却比桃花般的披肩上缝的一圈白狐绒还要怜弱。

      “公……公主。”

      张永一躲开沈磐直白执着的目光,咽着喉头干涩,有些局促地劝解道:“婚姻不是儿戏,臣……”

      可他还没说完,余光瞥见沈磐的眼泪如同两串宝珠,伴着手中风灯里的微光,径直散了下来。霎时,他的所有局促都在沈磐死命压抑住的呜咽里化为泡影。

      下意识地,张永一要去接沈磐手中提着的灯,手指突然碰到了她冰冷的手背,顿时就如被规训教条抽了一鞭,火辣辣地清醒过来。下一瞬,他还没来得及撤回的手背就落了一滴眼泪,不是热的,却比天上的飞雪要温暖得多。

      沈磐也似被张永一的温度烫到了,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又连忙背过身揩眼泪。

      炽热过后,便是比冰天雪地还要过分的严寒冷寂。

      沈磐偏头解释道:“他很愿意和你说心里话。”

      张永一下意识地跟着沈磐的脚步,一起走入漆黑的回廊。

      “在宁远,他还有别的知己吗?”

      张永一来不及细想,沈磐又道:“他从小话就少,也没人愿意和他玩,大姐出嫁早,二哥忙,小时候他可喜欢三哥了,但三哥去得早——你不知道,母后有我们五个孩子,三哥从小就聪明过人,四岁就进书院启蒙,拜文正公、元辅柳曦既为师,文章武艺,他哪一样都是千万人里的第一名……”

      沈磐的声音又哽咽起来:“后来他十五岁,大病一场……”

      张永一从沈磐手中接过风灯,默默等她平复。

      “张永一,他说他孤独——”

      沈磐忍不住哭了起来。

      张永一如遭锥刺。

      他明白了沈磐这番鲁莽是为何故。

      “公主,你们是至亲的姐弟,他若知道你为了他高兴,放弃自己的幸福,他必然会自责。”

      沈磐边抹着眼泪边笑:“张永一啊张永一,你若是个姑娘就好了。”

      张永一耳朵一热。

      “不过你幸好不是,你若真是,他再伤心也要避你如蛇蝎,只求不去拖累你。幸亏你不是,他还有个人能说上话……”

      风过长廊,寂寞重卷。

      “张永一,你还回不回宁远?”

      张永一喉头一哽。

      沈磐转过身,望向他的一双眼睛里全是哀伤:“我听说梁国姑母又生了病,连夜请了辅国府的孙芝娘子?孙娘子是辅国长公主府上的人,也曾在太医院供职,后来又回到太医院修习,守在辅国府以备外城落钥后的城中公卿贵妇病需,她的医术是跟孙太医学的——”

      说到这,沈磐的哀伤更稠:“孙太医有妙手回春之能,可天不假年,两日前病故,这便只有两日,父皇的身体突然也垮了下来,若他还在,想来沈斫的腿……”

      “殿下腿怎么了?”

      听张永一着急,沈磐无奈:“没什么,就需要好好休养——”

      她话一堵,过了半晌才自嘲苦笑:“怎么扯到这个了,唉,梁国姑母只有你一个孙子,她必然不会让你走的,你也要守在她身边尽孝,战场上刀剑无眼,总不能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好吧,留下也好,长桫虽退,但没了陆微这样的老将,指不定要出什么岔子……若沈斫也能不去就好了。”

      沈磐还在哀声自苦,就听廊下荡起了轻快欢腾的脚步声,一声声比廊上的雪还要欢快。风灯被夜风磋磨得奄奄一息,沈磐还看不清前路,就听稚子幼儿的喊叫声格外悦耳:“长平姑姑!”

      “仪明?”

      廊道尽头一排灯光追着飞逐的孩子,这孩子还不到成年人的腰背,却比过廊疾风还要迅速,这两排侍灯的宫人便成了他身后的尾巴,越拖越长,廊下越来越吵。

      沈仪明直接扑到了沈磐怀里,冲劲大得要将毫无准备的沈磐扑倒。张永一伸手一拦,轻触到沈磐的背即刻低头,也不等沈磐介绍或者这嗓门大得能将瓦上积雪震落的孩子自我介绍,便打了一个长揖,不管不顾地送了过去。

      沈仪明还抱着沈磐的腰不肯放手,奇怪地从她的怀里探出脑袋,朝着这莫名其妙的男子眨眼,“这谁啊?长得也不像五堂叔啊?”

      沈磐这才要将沈仪明从自己身上扒拉下去,“这是张千户,你堂叔的好友。”

      于是沈仪明离了沈磐,规规矩矩地向张永一回礼。一抬头,他两只星星眼里亮晶晶、饱含着善意,“我叫沈仪明,今年五岁啦,你叫什么?你今年几岁了——”

      张永一一笑,刚要弯下身温和地接话,就见沈磐拉住见了活物就要凑上去稀奇一波的沈仪明,“仪明,你怎么一个人跑来东宫?你爹爹呢?你哥哥呢?”

      沈仪明的目光还恋恋不舍地粘在张永一身上,“他们刚入宫,去仪銮殿见陛下啦,我想见长平姑姑,就自己来啦。”

      说完,他又抱住了沈磐,黏糊糊地问:“姑姑,堂叔的病不重吧?还能抱我吗?”

      沈磐揪一把他的脸蛋,“你都五岁了!还要我们抱?你堂叔伤了腿、站不起来,你可别闹他。”

      “啊!”沈仪明满脸惋惜,松了一只手,指着追上来的宫人手中捧着的木匣,“难怪爹爹临时找了一幅字帖,我还奇怪,堂叔是将军!大!将!军!将军怎么还要练字呢?原来是怕他无聊。”

      沈磐抬头,见领头的两个内监各自捧了一只木匣,不禁惊讶:“一幅字帖?这么多?”

      沈仪明“哒哒哒”跑回去,敲敲那只四四方方的木匣子,“不是不是,这是爹爹和哥哥早早给堂叔备好的礼物,爹爹请了南边最好的师傅,用了最好的料子,选了最好的模样!”

      张永一听了那匣子里传来的空洞声,也不知放了什么东西,不重不轻,内监端着跑动时还有金属响。

      沈磐扫一眼张永一,蹲下来捧着沈仪明热乎乎的脸蛋轻轻一挤:“好好好,东西好,心意也是顶好的,你堂叔在前面的演花殿,你亲自去送,他保准高兴。”

      “好!”沈仪明欢呼,一阵风似的又要跑没影。

      沈磐拢起被沈仪明掀开的披风,一整晚都郁郁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个疲惫却难得真心的笑:“他是我元良王兄的幺儿。”

      张永一再望,已不见沈仪明的踪影。

      **

      “堂叔?堂叔?”

      沈斫刚沉浸在不知怎样的一场梦里,霍然听见这样的呼唤,连忙用袖子将脸上的颓败失意抹得一干二净,就在沈仪明抱着两只木匣子从屏风后大剌剌闯进来时,他脸上刚好露出了疲惫与兴奋分寸拿捏得极其妥帖的笑意。

      “仪明来了?”

      “堂叔!你好多了吗?看,这是我爹爹和哥哥为堂叔准备的贺礼——”

      沈斫听见了那匣子里“咣当咣当”的响动,刚提起兴致,就见沈仪明将沉甸甸的匣子放在他脚边,蹲在脚下捣鼓东西,一抬头,火光映照下,他稚嫩的脸蛋上尽是藏不住也不需藏的喜悦,“堂叔!生辰快乐!”

      沈斫心上刚堵住的窟窿眼里又渗出血来。

      沈仪明忙低下头将隔板抽开,并未注意到他这年轻却疲惫不堪的堂叔眼中,究竟划过了怎样的凄凉。

      今天是他的生日。

      今天自然也是母亲的忌日。

      沈仪明将东西托在手中,呈给他看,“爹爹听长平姑姑说,堂叔一直想要张属于自己的袖箭,爹爹带着我和哥哥在江南、江西寻访了好多师傅,用了最好的轻玄铁,设计了最好的样式,冬月初才打好——”

      玄铁反射着火光,映在沈斫的眼睛里也是亮幽幽。

      “还有这个,这对护腕,刚好与袖箭相配,堂叔你看这上面的鹰隼,是要祝堂叔‘云霄万里,鸢飞唳天’!正好堂叔在宁远建了大功,一鸣惊人,此后戴着护腕袖箭防了小人,普天之下人人都要传颂堂叔的美名!”

      沈斫俯下身,一把将沈仪明拉到怀里。

      蓄不住的眼泪就这么滔滔不绝地涌下来。

      沈仪明道:“堂叔,我刚才看见长平姑姑偷偷抹眼泪了。”

      沈斫不说话,只用手拦在他肩上,不让自己的苦泪洇湿了他满身的喜气。

      “堂叔不哭,要好好养病,药再苦也要乖乖吃。哦对了,爹爹还找了两幅《快雪时晴帖》,一幅是唐代摹本,另一幅是升平朝余杭高僧从一法师的摹本,极得神妙,堂叔闲着无聊可用来消磨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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