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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混沌虚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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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朔指尖轻点沙盘,妖相逐一隐去。
“他们生性悍勇,是天生的战士,曾与上九幽往来贸易,相安无事。冥主亦会从中遴选佼佼者,纳为幽都卫。破命人祸乱阴阳时,冥主亲征,麾下先锋便由不死族精锐组成。”
他语气转冷:“只是两千年前,黑水域各部族首领,竟私下密谋勾结破命人党羽余孽,妄图颠覆阴阳秩序,举族叛乱。最终被镇压于黑水域,永世不得重返上九幽。”
篷外橹声轻摇,水声潺潺,仿佛应和着沙盘中沉浮的故国往事。
“所以,我们在它们眼里,作为上九幽的来客,不受欢迎……也合理。”
鱼九轻轻点头。这些时日经历的种种,已让她明白黑水域绝非善地,对这样的信息并不感到意外。更坦白的说,那些遥远宏大的故事,和自己终究隔着一层。或许只有真正踏足那片土地,才能体会其中的暗流汹涌。
度朔指尖敲了敲沙盘边缘,墨色沙粒微微震颤:
“是非常,非常不受欢迎。”
朱索声音发紧:“那我哥哥要是被掳去那种地方,岂不是……”
鱼九见她情绪激动,正想开口安抚,度朔却已掀帘望向舱外,截断了话头:“是死是活,到了黑水域自有分晓。眼下,我们得先顾好自己。”
话音未落,船身猛地一晃!
原本昏黄的忘川河水不知何时,已变得如浓墨般粘稠厚重,水流湍急汹涌,小舟在浪尖剧烈颠簸,仿佛随时会被撕碎。
鱼九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脸色苍白如纸。
度朔瞥见她强忍不适的模样,起身掀帘踏上船头,衣摆在疾风中猎猎作响。
“还要多久驶离上九幽?”
落癸狐耳敏锐转动,仔细辨认着前方翻涌的水汽:“不到一刻。前方就是‘混沌’了。”它将船桨牢牢固定,“经过司幽大人的神术加固,撑过混沌绰绰有余。只是……颠簸在所难免,两位女士少不了遭罪。”
度朔不再多言,双手结印,周身泛起清冷光辉。
一道薄如蝉翼却流转着清辉的雾气屏障缓缓展开,将整艘小舟笼罩其中,凝成柔和的缓冲层。虽不能完全抵消冲击,却已将最猛烈的力道化去半分。
术法即成,度朔回头朝舱内沉声喝道:“坐稳,抓牢身边固定之物。接下来会有失重。”
话音刚落,小舟猛地加速,如同离弦之箭冲向迷雾深处!
鱼九只觉得心跳骤停,整个船身陡然倾斜。
他们冲下了一道无声的巨型瀑布!
惊呼卡在喉咙里,小舟整体被失重感狠狠抛向半空!
鱼九死死抓住船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朱索更是直接摔倒在甲板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然而,下一刻,没有预想中的坠落撞击,仿佛跌入一片棉花。这违反常理的触感让大脑的认知瞬间错乱,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
四周景象骤然扭曲,化作盘旋的黑暗,将船身温柔又强势地包裹、拉扯。
五感被影响失常,耳边唯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船体木板在压力下发出的细微“嘎吱”声,证明着仍在移动,驶向未知的深处。
紧接着,有什么东西四面八方挤压而来。
黑暗里涌来无孔不入的低语,直接在脑海中炸响,一半是蛊惑人心的邪恶呢喃,勾起心底最阴暗的欲望;另一半却是悲天悯人的圣洁吟唱,让人恨不得抛却一切皈依其中。
度朔的身影在船头稳如磐石,在混沌乱流中纹丝不动,仿佛暴风眼中永恒的坐标。作为神祇,他对于撕裂认知的精神穿梭,无惧无畏。
一旁的落癸虽然没那么从容,但也游刃有余。它完全显出狐族本能,化出四爪紧扣甲板,长尾在身后绷直如旗,狐耳机警地转动,捕捉着虚空中的每一丝波动。
就连朱索也很快镇定,一开始被混沌冲击的面目苦涩,但好歹是千年冥官,她很快找到门道护持身心。
唯有身为凡人之躯的鱼九,此刻不太好过。
她感到愤怒、悲伤、狂喜、宁静……种种极端的情绪如海啸般冲击着她的意识堤防。这些情绪激发着各种光怪陆离的幻象,她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破碎的画面。
好比车裂酷刑的精神折磨。
最后,犹如溺水般的窒息感攫住了她,求生的本能促使她艰难地伸出手,在虚无中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依靠。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握住她悬在半空的手腕。
那掌心传来的温度并不温暖,甚至泛着寒意,但能将她从崩溃的边缘拉回。
鱼九涣散的目光缓缓聚焦,虽然身处混沌的黑暗,但她能察觉到,自己对上了度朔关切的眼眸。
“抓紧我,很快就过去了。”度朔的声音穿透混沌的喧嚣,在心底清晰传来:“维持心智,不要沉溺在混沌的妄念中。”
坚定的触感,让鱼九惶惑的心略微踏实下来。在五感迟钝的黑暗里,她似乎闻到一缕极淡的荧花香气,似有若无。
仿佛被这气息牵引,她脑海中那些光怪陆离的幻象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宁静的、散发着微光的荧光花海。她循着气息,慢慢收拢心神,仿佛回到了度朔山上,那片令人心安的绿茵山坡。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小舟剧烈一震,周遭扭曲压迫的混沌之感,如同退潮骤然消散。
“诸位当心!要过界了!”
船头传来落癸急促的提醒声,九条狐尾在雾气中炸开成扇形。
他话音未落,一股纯净彻骨的界风,如同无形的巨浪猛地涌来,虽然被它抵挡大半,但仍有余风灌入船舱,激得鱼九和朱索齐齐打了个颤。
“狐狸,进来。”
度朔的声音不容置疑地响起。
玄狐闻声收起利爪,自低矮的船篷入口闪入。它指尖划过舱内四角,将金色横瞳猛然一睁,金色的命境结界瞬间张开。
“六重混沌已过,接下来是七重虚无。”它提醒道,“落某的结界可暂护灵台清明,但虚无侵蚀无孔不入……鱼小姐、朱索姑娘,请务必护好自己的存在。”
它金瞳中闪过一丝凝重,“若心防失守,被虚无同化,便是形神俱灭之局,度朔大人也救不回来。”
鱼九揉了揉被混沌折磨得酸涩的双眼,透过半透明的金色结界向外望去。
船篷外的世界正在坍缩成虚无。墨色的混沌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吞噬一切的纯白,连乌篷船的轮廓都在白光中开始模糊。
所有的声、光、色、感,逐渐被彻底抽离、抹净。
渐渐的,世界渐渐失声,连自己的心跳也听不见了。
鱼九感到自己如同沙漏中的流沙,正从指缝间悄然流逝。她不再感到身体的重量,仿佛化作一缕轻烟,缓缓融入这片无垠的纯白。
过往的执念、未解的谜团、沉重的责任……都变得轻飘飘的,像一个卸下的空荡包袱。
一种大解脱般的平静笼罩了她。
就这样忘记一切,抛下一切,似乎也不错……
“真的不错吗?”
一个微小的声音在心底响起。
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一圈涟漪。
鱼九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却见另一双半透明的手从虚无中浮现,轻柔地覆上了她的手背。那双手微微用力,将她从船篷中拉起,引向船头。
她抬眼,对上一张与自己别无二致的面容,只是那双瞳孔泛着一蓝一红的光泽,正带着洞悉一切的微笑注视着她。
是命境中的那个“她”。
“要忘记一切吗?”
“要放下一切吗?”
“要斩断一切吗?”
“那样确实很轻松。”
幻影牵着她踏上船头,四周的纯白中,度朔、落癸、朱索的身影渐渐模糊不见,仿佛整个世界被彻底格式化,只剩下她们二人。
鱼九怔怔地发现,这幻影身上穿的,是当初在胎心幻化出的那身星月图案睡衣。
她站在船头,看着另一个“自己”如幽灵般在虚空中起舞,白皙的足尖轻点着无形的涟漪,身形飘忽不定。
时而在船舷侧坐,时而跃至前方倒悬,蓝红异瞳始终锁住鱼九。
“卸下所有羁绊,是不是连呼吸都变轻了?”
“不必再为各种谜团辗转反侧,岂不自在?”
“何苦为那些算计你的神魔劳心费神?”
她说的没错,遁入虚无确实诱人。
但鱼九望着那身星月睡衣,忽然轻笑:“了无牵挂,是挺好的。”
“可若连这些都没了,‘我’又该是谁呢?”
幻影的笑容凝滞在脸上,双眼亮了一亮。
鱼九抬起近乎透明的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
“要是后悔每一次的抉择,抹去爱憎纠葛的存在,否定对人□□望的追求,我还是我吗?”
“它们不是负担,更不是束缚。”
她消散的指尖开始重新凝聚出轮廓。
“我经历的一切过去,想要到达的一切未来,构成了此刻的我,少一点都不是。”
“这才是‘鱼九’存在的全部意义。”
幻象听罢,蓝红异瞳中流转过一丝奇异的光,唇角勾起近乎欣慰的弧度。
“我很期待。”
随着话音落下,鱼九猛然一个激灵,如同大梦初醒,眼前景象顿时清晰。
她发现自己仍好端端地坐在乌篷船舱内,掌心还残留着按住心口的触感。
对面的度朔与落癸虽仍保持着端坐的姿态,但微微低首,似乎都深陷在各自的虚无之中。
鱼九深呼一口气,刚刚稍缓的心神,在看向身侧时再度揪紧。
朱索的情况不妙,甚至糟糕到极点。
少女整个人蜷缩在角落,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
她的身体呈现出半透明的虚化状态,周身生气正飞速流逝。
“朱索!醒醒!”
鱼九下意识伸手想将她摇醒,指尖却毫无阻滞地穿过了对方几近透明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