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0、反骨 ...
-
“别来无恙?”
慕晚最先到,虚假的笑意还挂在脸上,站在这片飞雪中。
这群峰中最靓丽的白,它繁盛过、没落过,送走一个恢弘家族,又埋葬无数高手魂灵。人来了又走,遗留在岁月中的,唯剩这铺天盖地的白。
呼啸的风撕开霜雪,崖边那个人影渐渐清晰,慕晚一眼望去,笑意缓缓淡去。
仿佛那眉眼太生疏,她要辨认许久,才终于想起对方是谁。也不知怀着怎样的情绪,调侃了句:“倒是命大。”
撇了撇嘴,不再寒暄,却更鲜活真实了。
她又道:“月陵皆知,青祚峰有个传说,那是一个失去名字、却十分厉害的剑修。他们绝想不到这传说还能死而复生。不过你活着的话,可就不够稀罕了?”
燕白难得有些窘迫,清了清嗓子,道:“这些年没见过你。”
“哦?”慕晚装得诧异,“我就在青祚峰,许是闭关太久,没遇上?”
燕白断言:“不可能。”
慕晚摊手道:“好吧,其实我去了人间。”
她如今比当初少了一些浮躁,燕白觉得他们入世修行,颇有成效。
慕晚道:“为何要回来呢?这里可没人在乎你们的牺牲。要知道当年,纪尧死得没一点水花,连名字都没留下。你再看如今的无尘峰,变成这模样,也没人在乎过莫少主的处境。”
这话说得令人寒心,可燕白只笑了声,说:“阴差阳错,命数使然。”
她还从未想过这方面。
慕晚觉得这二人好生奇怪,分明被人辜负了,付出再多而不得回报,却没被她激怒。
或许就是这游离尘世之外的迟钝,让当初的她记住了燕白。她多嫉妒这种淡然。当初的纪尧只是置身事外,如今的燕白,分明身在局中,却好似站在更远处凝视自己。
从前是虚伪,如今是更温和的冷漠。
慕晚忽然道:“我想与你斗法。”
燕白摸不着头脑:“为何?”
慕晚像是陷入柔软的回忆,说话都不太扎人:“当年师父说我咒符天赋无人能及,见了你后,竟说我遇到劲敌,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厉害!”
“你要挑战我师父?”
一道年轻嗓音,脆得像甘甜的清泉。
宁朝乐颠颠跑到燕白面前:“师父!”
燕白拍了拍她脑袋。
尤俟紧随其后。
这位不善言辞的师兄,在面对燕白时有些拘谨。他与燕白同一师门,与纪尧也相熟,此刻又像隔着回忆中的两个人看她,反倒有些生疏。
燕白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喊声“师兄”。
更远了。
燕白歪了歪头,想通了。师兄这种人不善交友,他是青祚峰弟子的典范,从前追随师父来月陵,虽说对师门百般忠诚,对师门中人,爱护却不太亲昵。
燕白便问:“奚云呢?”
提了个熟悉的人,距离就拉近了。
“她下山了。”尤俟面上有种欣慰的忧愁,添一句:“她如今很厉害。”
燕白觉得他这语气……像什么呢?一时想不出来。
被冷落的慕晚哼一声,说:“原是个人见人爱的小姑娘,从前师门宠着无法无天。现在活得像一尊煞神,山下那些人可都说,有她在的地方就要死人。多惹人怜啊!”
尤俟不满道:“除邪卫道乃修士本分。”
燕白张了张口,想说如若沈奚云做得很好,师兄你眼中,又为何如此忧愁?
尤俟道:“她终究要经受成长。月陵每个弟子都有这样的时候,但奚云成长得尤其快,那年从北海归来,她忽然就有了自己要做的事。”
姜落到时,赶巧听到这句,有些沉默。
这会儿人一多,反倒冷清下来。
多年前在此见面,是因姜氏遇难,那时还能见到一片幽绿竹林,如今只剩白茫茫。
秦瑜、纪尧之死,一度让他们的脚步停在过往,后来渐行渐远,所有人都找准了身份,各自奔忙。
此刻竟相顾无言。
只有一无所知的宁朝,好奇摸着青霄剑:“师父你的新剑真漂亮!方才那一招是怎么回事?”
燕白说:“你若想学,我下回教你。”
宁朝咧开嘴:“我想学。”
姜落默了一瞬,道:“我也想学。”
慕晚凑热闹:“我也想学。”
“我——”尤俟一开口,众人立刻看他:“你也想学?”
宁朝气恼道:“你们不要抢我师父!”
他们对视一眼,“扑哧”都笑开了。
封存的,都一一破冰。
宁朝十分懊恼,往燕白身后一藏,捏着她衣角,仿佛真怕被抢走。她做人的时候,全然看不出是传说中穷凶极恶的鬼王。
做人忘鬼,做鬼忘人,世世生生的轮回,不执一念,不贪前尘,她有这世间最玲珑的心窍。
这一世她叫宁朝,月陵一个普通的剑修弟子,她看着天穹上愈加高大的神木,面上是真切的无知与惶恐:“师父,它、它怎么又长高了?!”
所有人都发现了。
方才还能看见尖耸的枝头,如今放眼望去,不着边际的绿,仿佛真是从天幕上悬垂下来——天接地连的仙阶。
慕晚收起漫不经心的作态,也正色道:“其实尤家一直在查它,从更早时候开始。我们都能感知月陵这些年的变化,它如今是个毋庸置疑的‘仙山圣地’。但一件事太顺利,不一定是好征兆。我们至今未能找到它生长的原因,本身就是个巨大的隐患。”
“恶魂。”姜落道。
慕晚怀疑地眯着眼:“你知道?怪不得姜氏不愿相助,原来你们已经查出来了?”
姜落说:“师父没有告诉我,但肯定和恶魂有关,也与……当年姜氏落难有关。”
慕晚没得到想要的真相,不悦道:“姜邑这都不告诉你,分明是不信任你。”
姜落才不与她计较,道:“并非不信,是有多大本事,才承受多少真相。”
慕晚又说:“就你们姜家人信她。”
姜落只是笑了笑。
燕白望着昏暗的天,喃喃:“这一切还能改变么?”
姜落说:“不知道。”
他们都不知道。
慕晚想说什么,最后却只咕哝了一句:“有什么可担心的……”
燕白知道,她想说:不改变又如何?有什么好怕的?
可慕晚克制住了,又抿唇生闷气。如今他们身后站着许多人,再没法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
他们年少时,将爱恨情仇分得清清楚楚,如今明明变得更强,反而束手束脚,顾忌许多后果。
谁叹息着,一寸寸垂下头颅。
慕晚忽然蹙眉:“灵力!”
众人都感受到了。
灵力在流失,如泻闸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这么多年的修行,都在此刻功亏一篑!
浓黑的云层聚拢,并未完全遮住天,还有一线亮的雪色,风忽然惊起,呼啸着灌入他们肺腑,高大的神木压住了最后的光。
许多本不存在的叫喊声,忽然出现,混乱得像天之上传来。
云层散开时,有什么正顺着神木往上爬。
燕白看清了。
是人。
凡人、修士,他们从凡间往上爬,已经到了月陵的高度。
燕白听到他们说:“最高处……爬上去,就能成仙!”
月陵修士也蠢蠢欲动,但更多的是不知所措,不知道为何自己变弱了,不知道眼前这一幕为何会发生。
那些深深扎入泥土的粗壮根系,不止从浮岚峰,更从凡间往上涨!
就好似无数碧绿的天柱,撑起了摇摇欲坠的苍穹。
天柱只是轻轻晃了晃,无数人影就掉落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有邪修落到月陵,被邻近弟子围杀。
尤俟的传讯符亮了,连法器的光也比往日更黯淡。
沈奚云平稳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凡间忽然出现天灾,死了很多人,师兄你点一队弟子,随我——”
话至一半,又像发生了什么,有打斗声传来,尤俟抓符的手一紧。
好在很快恢复了正常,只听对面低骂一声,语气急躁:“这是什么?!有邪修!不对!他们没有意识,都、都变成恶魂了!”
尤俟吼:“你在哪!”
沈奚云:“还有一个时辰回月陵——!”
传讯符上光点消失,一片寂静。
另一边,月陵众弟子好不容易制服邪修,终于有人发现,神木长得更快了,而月陵的灵气在衰落。这怎可能!
此刻修为越高的人,灵力流失越快,反倒更弱。或许他们的灵力也是被神木吸走的!
无尘峰上,几人遥遥看着。
周遭雪还未停,恍惚都看不真切,直到一个人影砸在他们身前,温热的血肉消融了冰霜。
他们齐齐退了一步,如梦初醒。
血是热的。
这都是真的。
上一刻还在担忧危机到来,此刻竟已置身其中。
一切来得太快。
有邪修落在不远处,没人知道他从哪来,怎么爬得这样快,只见他抽搐着,忽然失去意识,落地的片刻化作恶魂!
姜落将剑一拔,悍然出手,这本该声势浩大的一剑,却只是刺穿恶魂虚影。他大吼一声,灵力沿着剑身涌入,恶魂方才散尽。
姜落浑身紧绷,以剑撑地,当发现自己如今只剩一身剑术可用,连杀个恶魂都如此费劲,他有些后怕,面容渐渐扭曲,眼神可怖,吓得另一个邪修扑滚逃命。
“清心!”
燕白厉喝一声,往他额间一拍!
姜落霎时惊醒,这才发觉方才入了执。
他缓了许久,颓然苦笑:“其实这些年,我开始怀疑修行不是一切,修为高深之人,有时也一无所用,反而许多本该握住的东西,被我们早早抛下,再想要重拾起来,简直难如登天。”
慕晚冷不丁道:“他们已经在登天了。”
姜落抬头看了一眼,道:“我明白师父的意思了。这神木,它是靠吞吃恶魂成长起来的!”
“你们看!”
众人顺他所指,看到了眼熟的藤蔓。
这一刻,如坠冰窟。
“这些藤蔓便是它的一部分,早被人分散到人间各处。所以、所以月陵这么多灵力,其实是来自——凡间!”
众人齐齐骇住!
许久,慕晚幽幽道:“原来月陵,真是在造一条通天路啊。”
姜落痛苦地低下头:“要早知、要早知——”
要早知什么?
早知如此,便不修炼了?这话连他自己都骗不过。
“气运尽,仇怨起……”燕白终于明白:“原来这因果,竟是——赎罪!”
这一劫,谁都逃不脱。
燕白闭了闭眼。
这一切的源头,其实早有端倪。
她也曾佯做洒脱模样,在众人抬高中迷失自我,以天才自居,于是看不到真实,还自以为清醒。目光不肯停滞的地方,皆化作他们的劫难。
尤俟说:“修道之途,本不唯一,我们都把路走窄了啊!”
宁朝问:“现在怎么办?”
她歪着头,看了眼那可怖的神木,自顾自道:“可以砍了它啊!”
众人浑身一震。
砍了它啊!
有何不可?
他们齐齐转头,目光灼灼看向天幕。
情仇爱恨的一群人,变得谨小慎微顾全大局,从最耀眼走向最内敛,一个生命的轮回过半了,再睁眼去看,仍是不安分!
正是这经年煎熬中,叫人生出反骨,忽然在某一刻就想放手去做,左右不过赔条命。
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