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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乾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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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踪我们?!”
电光火石间,慕晚想起与华星烛下山那些年,似有若无的窥伺目光。她一直都知道有人跟着自己,只是不在乎,但若那人是元寒汀,便另当别论。
慕晚蹙起眉,眼底是化不开的厌恶。
元寒汀站到众人中间,仿佛没听见她的话,仍是不悲不喜,不辩一辞。
他身侧一位弟子战战兢兢退了两步,耳畔忽然刮过一阵风,尖声刺得他头脑空白,后知后觉低下头,鞋尖没进濡湿的血肉中。
这人愣愣抬头,远处那些渺小黑影,纵使他们爬得再高,也还是会猝不及防掉落下来,摔成一滩烂肉。
神木遒劲的枝条摇了摇,那群人便如风中落叶,飘零坠落,最后埋进土壤里。
至今,尚无人登顶。
不少人眼前一花,须臾间,就像商量好了似的,修士纷纷跃起,借着微弱的灵力腾上半空,接住那些掉落的人,转手交给医修救治。
而更多人在神木之上,被藤网困住,在华星烛眼中,是被困在一个囚笼里,在这无可转圜的困守中,他想起旧事。
掉落在身前的死人,落地便化恶魂,被神木一口吞掉,藤蔓愈发繁茂,又吸干活人灵气。
倏然,一只火凤冲向天幕,精巧的羽翼煽起小片灵火,竟烧穿了藤网,烧出一个黑洞,藤蔓吃痛回缩,里面的人见状爬出来。
火凤撞进神木,留下一道如血的余烬,与此同时,华星烛周身红光似雾,强势地朝神木覆去。
可这灵火虽能对付藤蔓,却对神木无可奈何,极快熄灭。华星烛低声道:“只能对付邪物。”
见识广的修士,张口欲言又止:“这是……”
这是乾炎。众人心中默默补充。
传闻仙人死后,魂体会化作一道灵火,火分阴阳。名为“坤灵”的阴火燃过即逝,而归属阳火的“乾炎”,则由一隐士古族供奉。
可后来灵渊消失,仙人不存,“乾炎”日渐虚弱,那古族为保住火种,以性命拴住灵火,永困族地,至如今,已被世人遗忘。
谁也不知这一族是否还存在?但他们想到华星烛来历——横空出世的散修,却比月陵有宗族的天骄更强——不由心生猜疑,或许他便是这奉火古族之人!
华星烛没有解释,只是走到一个受伤弟子面前,细弱的灵火钻进伤口,那黑气便散得一干二净。
“有用……”
这弟子目含感激。
“有用!”
另一处弟子也喊。
他们都随这声惊叫看过去,发现神木不是毫发无伤,刀劈剑砍都没有丝毫损伤的邪物,竟在这灵火攻击下,落了焦黑的疤痕。
看来能伤到神木,只是灵火太弱。
他们没有开口,却无一例外用一种恳求的目光看着华星烛,显然是想他召唤更多灵火,若无法烧毁神木,能阻其生长也是极好的。
慕晚拉下脸,恶声恶气:“做不到!”
她知这招损伤极大,华星烛轻易不使。她本已放下那些往事,偏偏这群人不安分,蠢就算了,还总以为有人能救他们。
慕晚知道,华星烛有可能答应他们,而她不会让他答应。
这一生,她只这么一个在乎的人了。
绝无可能让他涉险。
她急切抓住华星烛,抓得死死的。
正如那些年,华星烛也是这样抓住她。
慕晚记性很好,记得人生中大大小小的事,也想起又上月陵时,元如安被困死在碧仞峰,见她如今的模样,面带欣慰说:“当年本想杀了你们,但最后还是没能下得去手。”
如今月陵这些弟子,许是不知道元如安此人,可在几位家主搅弄风雨的年月,这也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元氏至今还在传承的功法,许多都是她所创。
可惜这人后来误入歧途,一身本领被废,因她功法邪性,腹中两个孩子也受影响。她不喜这两个天残的孩子,想杀了他们,元家主后来察觉端倪,只来得及救下元如安。
慕晚出生便四处流浪,被凡人捡回去,小小年纪聪慧异常,心思也细腻,纵使讨乖卖巧,还是被人弃了养,养了弃,辗转在不同屋檐下,最后落到慕家。
说来也巧,那阵子慕淮南刚辞官,带着夫人楚安南搬离上兴城,刚出城门便撞上她,彼时慕晚瘦瘦小小,走路还颤巍巍的,叫人心疼坏了。
二人寻她父母不得,便收养了她,因她还太小,暂时搁置了离开的想法。
但慕晚不是个好养的孩子。平日还算乖巧,却敏感多思,又因受了太多苦,发怒也不敢声张,常有些匪夷所思的举动。
爹娘第一次发现她不见了,是在柴房找到的。
门抵得死死的,窗被几张废纸糊住,不留一丝光,她就抱成一团,缩在角落自言自语。
二人对视一眼,刚迈出一步,她又哭又喊,吓得他们不敢动。
后来哭累了,是被一块糖骗出来的。
就是娘手中那甜丝丝的味道,让她抽噎着,往外爬,最后被爹抱着掼上天,说:“抓到喽!”
后来她就往别处钻,不是每一次都能把她哄出来,于是娘就和她一起躲在黑暗的角落,抱着她哄睡,再抱出来,就这么折腾了几年,也落了些病。
他们最后还是没离开上兴城,也正因此,遇见了师父。
这地方繁华,慕晚林林总总见过不少修士,而尤宁是最落魄的那个。
分明那么厉害,却修为尽失,伤痕累累来到人间,为救一个小乞丐,与一群地痞恶霸起冲突,人是救了,最后却晕在她家门口,被爹娘所救。
后来尤宁在上兴城安顿下来,说慕晚有修道天赋,于是爹娘带上全部家产来拜师,她也只是从拜师礼中随手拿了一个,说“这便够了”。
慕晚跟着爹念书,又随师父修行,安分了几年。
在她十岁那年,爹带回来一个人。
道是昔日同僚之子,家道中落,不知惹了什么仇家,满门尽灭,只剩这么一个孩子。
慕晚起初不喜欢华星烛。她会刻意藏起他的功课,诋毁他偷懒,还抢他的点心吃。
但这人天生一副好脾性,好似个不会生气的,要什么给什么,如此“上供”了一段时日,爹娘也没有忽视她,慕晚才给了几分好脸色。
华星烛弄丢慕晚的那一夜,吓得跑遍了半个上兴城,最后在一条僻静巷道中找到她。
慕晚脚下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没见血,却都痛苦蜷缩在地,而她就蹲在他们面前。
华星烛认出,这群人正是白日里去宁掌柜那里闹事的。
慕晚抬起一双漆黑的眼,凉森森盯着他:“你怕我吗?”
怕吗?
华星烛只从那双眼中,看到最纯粹的在意,一切被她装进眼中的人,都在她羽翼下,哪怕这些人不须她相护。华星烛见过的人里,她拥有最坦诚、纯粹的感情。
她想杀人是真的,说杀人却是谎言,但她总压抑那些过分强烈的情绪,好使自己看上去像个正常人。
华星烛将她拉起,才发现她崴了脚,于是干脆将她背起来,一步步走回家。
他步子平稳,告诉了慕晚自己的秘密。
他娘不是被仇人所杀,是违背祖训来到人间,最后被业火焚烧而死,爹辞官带他四处奔走,遍寻天下能人,最后将因果引到自己身上,死在他面前。
华星烛也曾想过不顾一切去救他们,却终究是没有能力,也没有勇气。
“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
“是吗?”慕晚圈住了他的脖子,像承诺又像保证,“当然,我什么都能做到,你别怕,我也能护住你。”
华星烛含着笑,背她走到家,也走过数个春冬。
直到那一夜,屋檐下为晚归人留的灯笼未燃起,慕晚就有强烈的不安之感,看到爹娘尸体那一刻,如坠地狱。
就如此猝不及防。
后来她顺着父母死状去查,师父说伤势蹊跷,不似凡人所为,她便带了许多银钱,买通城门守卫,一个个要他们回忆近日进城的仙人,挨个排查,最后确认是月陵所为。
为的是蟠龙佩。
那真是个不祥之物。
慕家祖上救过一只妖龙,妖龙死后留下所有宝物,包括它的尸身血肉,才使祖上煊赫数代,做过大官、当过豪绅,代代没落下来,至今已没留下多少宝贝,却还是被盯上了。
慕晚伪装身份来到月陵,做了一年洒扫弟子,查到此事与元家有关。
听说元家那个最厉害的少主元寒汀,受家主之命去拿蟠龙佩,最后没能完成任务,被罚了。
他当然拿不到,因为这东西一开始便被尤宁拿走了。
慕家怀璧有罪,慕晚没能在月陵杀了元寒汀,还险些暴露身份,只好负伤逃走,却也发现此人并非全无弱点,于是筹谋将他骗出月陵。
周云这鬼修,当年是元家主亲手所抓,慕晚利用她引起元家注意,又让引纪尧等去缚灵窟,好让月陵知道事态严重,再助周云恢复实力,搅浑水,她也没料到牵扯出如此多事,但如愿引来元寒汀。
元寒汀的死穴是元如安,月陵众人都以为他是个只会听令行事的提线木偶,实则他极在乎这唯一的亲人。慕晚便是利用这一点,将他引入绝境,逼他自戕。
为爹娘报仇后,她跟随尤宁去月陵,这才得知师父便是那个销声匿迹的尤家前任家主,如今的尤家主还曾是他的左膀右臂。她是尤宁唯一亲传弟子,便稀里糊涂成了尤少主。
但元寒汀还没死绝,师父先死了。
是元如安先动的手,慕晚不知她为何动手,但师父已无法修炼,还有旧伤未愈,最后死在元如安手中。慕晚又杀了元如安,记恨上元家。
她还记得师父生前的话,不会将月陵推入死地,于是没挑起两家敌对,但也眼不见心不烦,谎称闭关,与华星烛下山去了。
在人间,他们看过最华美珍贵的宝物,赏过最秀丽磅礴的风光,走过一条条古道新桥,渐渐地,慕晚也觉得,那些事不是不能过去,她也还是能活下去。
他们去山巅吹风,住在黑魆魆的洞中,当朝阳初生,便走向明光熠熠的红尘闹市,承受了许多善意。
华星烛讲自己拼命逃离的那个传承,讲与父亲四海为家的经历,说年少也曾有过抱负,后来轻狂的梦破灭也有无奈。
他常说,所有人都不想成为慕晚的负重,她要学会走出这一切,她要放开手,扛过短暂的苦痛,才能接纳世间最真实的爱。
他们行路、拥抱,去见山川风物,人世枯荣。
满溢的爱意,填补了她内心的空洞。
时节如流。
慕晚觉得,她确实不能依赖任何情感而活,她有自己的人生,华星烛也有,他们本该是截然不同的命运,却阴差阳错走到一起。若当初她跑慢一步,没赶上爹娘的车架,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
人和人的缘分,差一步就是永别。
这人世悲欢,过客匆匆,都要她一一承受。
如今她只剩华星烛。
她紧紧握着他的手,说:“你不会去,是么?”
但华星烛犹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