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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蟹膏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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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祎把见周冲的始末叙述了一遍。
“朝廷怎么可能怀疑你投靠燕人?”罗易觉得这诧异得可笑,“就凭你这家世,谁投靠燕人你都不可能投靠燕人。”
“他不懂。”韦祎说得是正确答案,就更觉得周冲可怜了。
“咦?事情没有按照敌人的计划进行,你看起来却不大开心。”罗易揣着手,去韦祎对面抵膝而坐,左看看右看看。
“我哪有?”韦祎小声反驳。
“明明就有。”
韦祎生活的这个上层世界,竟然是周冲那样的人想象不出来的。去不到就算了,跳跳脚还是够不到也可以,如果连想象都不行,未免令人嗟叹。
“人和人不同,远的不说,令尊不就只是平民富户出身吗?连科举都没有考。”罗易不以为然,随口说,“你再看看我,我也是负数起点,周冲小时候看到的那些人情冷暖我未必没见过。也许值得同情,不过,他走到这一步,纯属自己过于偏执。”
没体会过别人生活中的种种困苦,要么会高估那些困苦,要么会低估那些困苦。
“非我言过其实,当下的四境诸国之中,也就只有那么一个韦寅,一个罗易啊。”韦祎抬眼笑了一下。今天又没能搞定周冲,有点心虚,能讨好就讨好。
“那你可真幸运。”罗易拍了拍韦祎肩膀,旋即反应过来,“我可不敢与令尊韦大郎中相比!”想了想又说,“我相信一定有很多历经艰险但矢志不渝的志士,只是没占到大多数而已,虽然这样的人不一定能得善终,但我相信一定有很多,前仆后继。”
自古多有帝王得天下而灭功臣,重制衡而轻才干,固守君权不启民智。先帝晚年就有这个迹象,好在当今皇帝算是锐意进取,大齐的良臣才一直有机会做正事。
“不一定,看看北燕、南宁,北燕现在的宿姓皇权传承八百年之久,世袭的国师完颜氏据说已经延续千年,虽然中间反反复复有外戚窃国、权臣挟天子、部族起义若干,百姓动辄被掳掠,朝政可谓非常之原始,但人家好好的传续了八百年,咱们大齐立国连一百年都不到,真说不准是哪一种国家更成功。”
韦祎动一动眉毛,“嗯?”这不像是罗易会有的观点。
罗易:“不过要我选,一定得做大齐人啊。”
这就得了,高下立判。
曾经的稞国在被灭之前有三百多年未曾经历朝代更迭,有过明君也经历过昏君当道,几经磨难,最后的这一任帝王可谓是复兴之君主,一生致力于除去国内的积弊,不然也不会去插手齐国立太子的事情,他还想等他支持的齐国皇子成为皇帝之后,能够与大齐结成坚实的联盟,让大齐援手帮助稞国。
非常意外的被灭掉了。
已经成为齐国稞州了,齐国当然要尽全力发展这块地方,南稞国老皇帝不算夙愿破灭。
“那家馄饨好吃吗?”罗易撑着下巴,“我路过那边好几次,怎么就没想着尝一尝?”
“不太干净,不过味道还可以。”
“周冲说你身边的人不全是心向大齐的,这人指的会是谁?你可有人选?”
摇头,自己身边没几个人。
“我先排除我自己。”罗易分析道,“要是我操控周冲做事,他断不会显得这么蠢。”
“哈,有道理。”
“也不是倒霉公主,她都离开了。”
可能性比较大的就是云攸纾了,但他是齐国皇子啊,又没什么势力,就算他想勾结外敌,外敌才看不上他呢。
身边还有谁,肖丰、钱氿、郑予,喔,还有张丙乙,罗易这边有秦琼和朱愈,褚先生也已经先行离开了。
“没什么意外的话,我们明天一早就回去吧,早做打算。既然身边还可能有钉子咱们就只能多加留意。也不必太过紧张。”
“是该如此。”韦祎答,以为这就混过去了。
不想罗易杀了个回马枪,状若无意,实则故意地问了最后一句话,“那你解决周冲了吗?”
“没有。”
怎么还是被问到了,就算是为了被问的时候不心虚,自己这个拖延症也该想想办法了。
笑容很危险的样子:“你是不是觉得他翻不出什么大事情来,所以就放任呀?”
“也不是……”
“算啦,我再不提醒你了,再说几次你该讨厌我了。不如我给你想个说辞。”罗易挺直了腰杆,叉着胳膊撑桌子,演绎一副油腻像,挥一挥胳膊粗声道:“你们这些妇道人家懂什么,头发长见识短,竟敢对男人的事情指手画脚!我留他的小命另有妙用,休得多言!”
韦祎看完吃惊了一会儿,好像在哪儿见过这副样子,又好像没有印象,“才不要,这是什么!”
“男人啊!”罗易挑眉提示。
“不了,不了,”猛摇头,这副嘴脸太恶劣,反正自己绝对不可能说这种混账话,“不行不行。”
“唉,知道你不行。”
想点头,不对,不能中计,加以辩解:“就这个不行,不是别的不行。”
“知道了知道了。”罗易已经撤离这个行不行的话题了,从韦祎对面绕到同一面去,在韦祎坐着的那个长条凳子上并肩坐下,只不过面朝着不同的方向。
“子隽,你吃螃蟹吗?”
“吃。”韦祎回答,“怎么螃蟹了?”刚才的话题呢,不是不行的话题呢?
“咱们出发之后正是东海出螃蟹的时节,早一点,远航船能钓上来大海蟹,然后是河蟹最肥,最上好的河蟹,掰开蟹腿的肉里面都有膏黄油,特别香!一只有这么大!”罗易比划出一个形状来,侧过身子给韦祎看,正巧韦祎也转了头,哎?罗易双手比划出的形状正好框住了韦祎的眼睛,往后仰一下才能正确判断她比划的形状是多大。
“这叫油膏螃蟹,就是贵,有时还买不到。”罗易转回去荡着腿继续说,“蟹子丰年时得有二两银子一只,出产少的年份甚至能卖到十两银子一只。我猜啊,今年应该是蟹子丰年。”
随即撞一撞韦祎肩膀,“二两还是十两都不算事儿,就是时节赶不上,已经过季了,明年到时候,我请你吃个够!”
这价码,对罗易这种人来说确实不算什么,普通人家的话,这辈子都不会想要尝试这么花样的吃食,“好呀,我还没有吃过油膏螃蟹和大海蟹。”
现在只有不干不净的街边馄饨和秦琼做出来的诡异饭菜可以吃。
刚说钱氿做饭好着呢,立刻想到他胳膊受伤了,不能亲手做。自己去做吧,有点懒,毕竟刚在又黑又冷的房顶待了一宿。
在京城的家里时,到秋季,厨师也赶时兴,买螃蟹蒸着吃,都是普通的肥河蟹,没见过罗易说的极品油膏蟹,也许是京城附近的河里养不出来。大海蟹当然是买不到的,新鲜海产运不到京城去,只有沿海州郡有这个口福。
在京城吃的河蟹没什么大印象,就记得扒蟹壳有些麻烦。
真要说蟹子,韦祎最有印象的是小时候住海岛上,大家跑去滩涂捉青白色半透明的小蟹子,大个的也只有拇指大小,跑得飞飞快。
当然不能煮着吃,根本没肉,捉回来一篓子洗净捣碎,加盐,加葱姜汁,加陈酿好酒,放进琉璃坛子里封着,之后可以用来沾鸡肉、拌面条。
后半段工序与韦祎无关,韦祎和罗晏这些人只负责抓螃蟹就好了,制作还得交给子元师兄,不然就会得到一坛子馊水。
“沙蟹汁啊。”罗易竟然知道,“有趣,用琉璃装沙蟹汁。”
听起来很奢侈,不过,师父和师姑那里就是有很多很多琉璃容器,一大堆咸菜坛子都是琉璃的,比外面常见的琉璃成色还要更剔透,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出来的。
抓大海蟹要去远海,这群孩子自己去不了,岛上的村镇渔民对抓捕效率极低,吃起来又麻烦的海蟹子没兴趣,意外抓到一两只就自家当下酒菜,不会拿去卖。
因此,初时并不知道汪洋大海里存在大个头的蟹子。
直到有一天,大家沿着海崖下潜到极深的海底,在石洞里捡来一对足有小臂那么长的大个头蟹子,通体暗红色,形状像个巨大的馒头,拿回去晚上蒸了吃,分食完毕,觉得非常鲜甜。
瞧着大家都吃完了,早早放下筷子的师父似笑非笑悠悠开口:“此蟹名为正直爱洁蟹,剧毒,毒比砒霜。”
什么蟹子还能叫“正直爱洁”,师父说来吓唬人的吧,没当回事。
半个时辰之后真相出现,好像不是没毒,子元、子恒和韦祎拉了大半夜的稀,子卿只拉了一次,子炽啥事都没有,罗晏那天没过来,不知道他吃了会怎么样。
毒比砒霜就拉个稀了事?雷声大雨点小。
韦祎:“抓沙蟹无甚趣味,你抓过小八爪章鱼没有?”
罗易:“没。”
“抓章鱼得把滩涂挖开,在泥底下,伸手下去,有章鱼就能感受到吸盘粘在手上。有时候能抓到好多,有时候摸一下午也只有十几只。”
洗干净泥沙,只消烧开滚水汆烫几个呼吸的时间就熟了,白肉上泛起紫红色,捞出来沾蒜汁吃,滑嫩弹牙,鲜美留香。也可以拣小的整只拌进鸡蛋面糊里,加上辣白菜切的丝,摊饼。
“小时候我家的佣人小孩会去海边抓,符怜和渔甫偶尔也可以去,我想跟着去海边玩,结果刚偷跑出门去就被抓了回来,我娘骂我不说,好像还把当时跟着我的侍女给打出去了。”罗易歪着头回忆,“还是打发给了农庄的汉子?我记不起来了,从那之后我再没偷跑出去玩。谁知道风水轮流转,如今只剩我摆布她,她再不能把我怎么样。”
嘿,罗易这副样子真挺有反派气质,很好。
“我都不记得那个侍女叫什么名字。”话尾的音调下垂,仍然歪着头不动,“叫什么呢,春月?秋月?兰花?荷花?桂花?菊花?不对,月字辈是我娘的侍女,如果是照顾我的,不是叫花儿就是草儿的。”
韦祎安静的听着她回忆往昔,突然,毫无道理的要求出现了,罗易捅咕韦祎一下,“嘿,帮我想想。”
“嗯?恕末将无能……”
“若不是这些花儿,那就是文竹、石竹、斑竹、湘竹?”
既然罗易让动脑子,脑子动了,“起这些连成串的名字,未免分不清楚。”能想起来就怪了啊,罗易那时候还那么小,只有几岁。
“我爹娘觉得整齐又文雅有气派罢。”
韦祎:“你如今的侍女起了什么名字?”
“我没有贴身侍女,她们都是院子里洒扫做事的,她们爹娘起的什么名字就是什么名字,另发号码工牌。”
“不用侍女,可是因为刚说的那件事?”
罗易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当然不是,不知道叫什么的那个侍女被打发之后,我记得后来又分给我的侍女是叫金盏,是个十足的缺德姑娘。”
韦祎:“怎么没有花了?”
罗易:“金盏花!”
韦祎:“对啊,金盏花也是花。”
“罗曏出事之后我家乱糟糟的,我娘作主要把这些侍女的佣工契转卖给他人,换现钱。一次能收这么多佣工契的,要么是暗娼园,要么就是人牙子,我就告诉她们快些逃跑,宁可将来吃官司赔钱也千万不能落入人牙子手中,所以她就伙同了几个小厮,把我给绑票出去了。”
“什么!?”
“哎呀呀,不要担心,我最后肯定是逃出来了啊!”罗易顺手拍拍韦祎后背表示安抚,“我娘忙着救罗曏和我爹,没钱付她们赎金咯,等了好几天还是没给,最后我逃出来回家去,我娘都骂我添麻烦。”
“什么人啊这是。”韦祎主要不满于罗易的娘,简直混账!“哎?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正好十年前。后来有一段时间没用过侍女,等又宽裕了,我发现并不需要贴身侍女,所以就没有安排啦。”
十年前,韦祎正和罗晏离开小岛到达东海。同一年,同一地点,失之交臂。“那年我经过了东海郡啊,若当时能在东海多留些时日……”
“不好!”罗易立刻反对韦祎的思维走向,“我堂哥也说过这件事,我才不乐意呢,你们不准在十年前与我结识,只要认识现在的我就可以了!”
“却是为何?”
“若我落魄潦倒,到处栽跟头的时候认识你们,再出现个什么从歹徒手里救了我之类的事情,你们岂不是变成了大恩人大英雄一样的角色,太便宜你们了!”
韦祎在一脸问号的时候,罗易接着想侍女叫什么名字,“荷姐?还是百合?实在想不出,杳无音讯的,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我都不记得她的长相。”
这是在讲过去的伤心事,想出言安慰她吧,又不对。因为她看起来并不伤心啊,有点笑嘻嘻的,甚至逗得韦祎也有点想笑,一边惋惜过往一边好笑,让韦祎觉得外面本就不太明朗的天空更加阴霾密布了。
“说这么多,我就是馋蟹子。”罗易总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