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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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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难关
学姐是在当天的下半夜就赶到了的。
她搭乘当天最晚的一班高铁,风尘仆仆地赶到我家乡的医院,捡到抱膝蹲坐在手术室门口的我,我抬头看着她脸上的残妆,耳边响着对面女人的嚎哭声,也不知道要作何反应。
“小军哟——妈妈怎么就这么命苦啊——你爸是个没良心的,你怎么也跟着去了——”
女人已经在那里哭了几个小时了,来来回回嘴里都重复着那么一句话,吵得我耳膜生疼。
学姐的到来似乎将我唤回了一点现实世界。我转头直直地看着这个女人,撑着地面要站起来。
-你命苦?
-把你儿子逼跳了楼,连累砸死了我爸,现在我妈脑梗发作进了手术室,你跟我说命苦?
-你儿子就是你害死的。
-有你这样的妈,你儿子才会想跳楼。
但撑起来那一瞬间我眼前一花,低血糖加四肢蹲久了麻痹让我眼前一黑,学姐急忙过来扶住我站住。我终究还是没说出这些话。
那一声巨响之后的很多事情我其实都记不太清了,依稀记得是李婶儿帮着报了警叫了救护车;我妈往窗外看的第一眼似乎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儿,等她反应过来之后呼吸突然急促栽倒在地。李婶儿推搡着让我先处理我妈的情况,警察那边她帮忙应付。
话说我妈倒地那个时候我们家厨房煤气关了吗?
……不记得了。
我的父亲当场死亡,小军似乎因为砸到了我的父亲在空中弹了一下,没有直落到水泥地上,不过模样凄惨,即使能活下来也是个全残。我跟女人跟着救护车一同送到了医院,一同坐在手术室门口,看着墙上计时的数字一秒一秒地增加。
警察似乎结束了收尾工作,和李婶儿一起来到了手术室门口。我靠在学姐身上,看着警察一开一合的嘴,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们家的煤气到底关了没有?
“我的小军啊——”
警察似乎也被吵得无奈。这边我愣愣地不说话,学姐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好像听见了她在说些什么,又好像听不清。
不过我感觉到李婶儿向我走近,握了握我的手:“加油姑娘,你妈会没事的。”
这回我听到了。
我张了张嘴,他们似乎意识到我想说什么,除了女人之外都安静了下来。而我只是呆呆地、困惑地问道:“我忘记我们家的煤气关了吗?”
没有人回答我。
我听到学姐叹了一口,把我抱得更紧了。学姐的手似乎也在发抖,而且越攥越紧,似乎要把我捏碎了。
李婶儿回家帮我关煤气,警察问完了学姐的话,转头去处理那个女人的事情了。
学姐搂着我,在手术室外的躺椅上坐了下来。
“睡一会儿吧,我看着。”
我看着手术室上面的数字一点一点地增加,根本合不上眼。
……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的医生推开了门。门外哭号垂丧的所有人都立刻摒住了呼吸,站了起来。
“……韦小军的家属是哪位?”
女人战战兢兢地看着他。
“……节哀。”医生沉默了一会儿,用两个字彻底终结了女人下半辈子的幻想。
女人像是没听懂,想要扯着医生问个明白,被一旁的警察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女人像一个上诉被驳回的死囚犯,癫狂,哭喊,不甘心的嘶吼全都一瞬间爆发出来。
我却仿佛一点都没听到这个女人绝望的疯狂,只是期期艾艾地望向了医生。
“……你们是张燕的家属?”医生显得有些疲惫,感觉已经对这种场面习以为常。
学姐替我点了点头。
医生递过来一张表格:“有惊无险。接下来还需要留在特护病房观察,做好准备吧。”
我呆愣着,学姐伸手去接表,突然间她好像手一抖,表格飘落在了地上。
学姐道歉弯腰去捡。直起身的那瞬间,我好像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呜咽。
(13)送别
“这几天暂时不要饮食,挂营养液,记得观察血氧以及病人的状态……”
我听着一边点头,一边按录音记下。这几天我的记性都不是很好,得需要一些辅助工具才能记住重要的事。
学姐从外面回来,碰见医生道了声谢,把买来饭递给我,我在一边吃饭,她打开了电脑开始办公。
我喊她中途回去上班,她说没事,远程也可以。
我实在没有精力和她掰扯这个问题,对这件事也就随她去了。
这些天我在医院守着我妈——说是守着,其实人躺在ICU,我什么事情也不需要、不能干,只是留在这守着,而学姐帮着我跑警察、跑法医、跑殡仪馆,一系列的流程都是她处理的,而我只是必要的时候出面去签个字。
这几天一直都昏昏沉沉的,直到老爸的葬礼前一天,老妈出了ICU。
我感觉老妈其实是有意识的,她可能知道老爸真的要走了,还想见他最后一面。
李婶儿叹了口气:“你们去那边吧,这里有我呢。“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也放不下我妈。
李婶儿摸了摸我的头:“去吧,那是你爸的最后一程。“
其实从那天之后我一直都不敢去看我爸。
我不知道他变成了什么样子,身体是否完整,还有没有我父亲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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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棺椁,我好像有点说不明的情绪:我理论上知道这里面的那个人是我爸,但我觉得又不像。我爸没有这么干瘪,这么蜡黄,他永远都是有力的,健壮的,扛着各种工具和工友们一起修空调的。
我们很早就到了殡仪馆,忙前忙后烧纸、布置花环、叠纸钱。整个仪式的规模不大陆陆续续来了几个亲戚和老爸生前的工友。整个仪式的时间非常短,其中一个工友作为代表,在上面讲了些话,就当送别了。
他们本来还打算让我说两句,可话筒传到了我的手上,我直愣愣地看着我爸,五分钟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我捧着父亲的照片,送着父亲进了火炉,突然听到边上传来一声抽泣。
是学姐。
我歪着头看了看她。学姐似乎全身都在发抖,她捂着嘴,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上前抱了抱她,小声道:“怎么啦,是不是太冷了?”
学姐摇了摇头,泣不成声。
“行啦,开火——”
工作人员程式化的声音响起,机器启动的声音响起,门缓缓关上。我像是花了五天时间才突然认识到这个是一个节点似的,转头就要走向火炉,被工作人员熟练地截住。
蒸蒸热气从面前传来。人是五天前走的,死亡通知书是当场下的,讣告是三天前我亲手编辑向亲朋好友发布的。
但在我迟钝的感知力里,那扇生与死的大门,就像那扇火化炉的小门,才刚刚关上,将我们分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