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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芳草 ...

  •   刘渭道:“周馥全军覆没之后,义兴周氏的一部分族人逃入太湖流域,散落在周围的山上,官兵围剿半月,死的七七八八不剩什么了,唯独那周二小姐逃入茅山,四处寻她不得。”

      “茅山林木茂密,崎岖难行,实在难知一个人的下落,恰逢顾大人回程,有一路叛贼劫了他的夫人,就隐匿在茅山。”

      “救出顾夫人后,顾大人下令放火把山烧了。”

      “你要找的人,应当尸骨无存。”

      同时他又有些不解,“大人您,一定要周馥满门血债血偿,如今为何改了主意?”

      天色灰白又黑,几朵乌云聚涌,他的眼底就像外面的夜色一样晦暗不明,嘴角忽而漾开弧度,如梁燕呢喃:“她还活着。”

      ——

      可是找了两月,依然不见尸骨不见人,心里那点朦胧的意境,也快要熬淡了,那些似是而非的感情,也渐渐不再入他的梦。

      王郢很忙,由义兴周氏而起笼罩在建康城上空的阴霾还没有散去,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避免提起,他已经快要记不起这件事。

      秋天的时候,他来到丹阳,督修水利。

      战乱过后,建康城周围的水利和交通线几乎全部毁坏,粮运不济,而在当时,京都的粮食主要仰仗富庶的三吴地区供给,这个问题在朝堂上议论了两个月,派出河堤谒者细致观察了长江两岸的水道,作图规划,最终认定丹阳是中转漕运的不二之选。

      丹阳北接京师,南通三吴,地理位置优越,境内有破冈渎,水利基础较好,虽然靠近京师,但是开发范围不广,人烟稀少,从此处开始,既不会扰民,又可作为推行新政的地方,成为京畿地区的补充。

      他在丹阳太守的官邸下榻,每日里照旧有文书从京师、边地、要塞等各处传过来,再汇总从他手里签发出去,缓慢有序协调着民政、粮运、驻兵。

      今年的气候比起往年有所好转,本该是个丰收的季节,可是因为刚刚遭遇过兵燹,很多税都收不上来,户口也没办法核实,丹阳那些地方上的官员本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蒙混过去的,反正时局就是如此不堪,如此混乱,却碍于王丞相在这里,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去重新征调户籍,整理档案。

      这就算了,王郢还委派给他们更为棘手的事情,平民百姓的税没有再催逼,参战的地方税收一律减免,世家的税则重重加码,不仅征收高额地税,还要严格按照税制缴纳荫庇的超出官品规定的宾客和奴婢的人口税。

      连丹阳太守都带着队伍上门征缴,很多士族短暂地屈服,但更多的是使绊子,去朝堂上闹,问候王郢的祖宗十八代,拿着士族谱追溯先祖,一帮人吵的不可开交,参王郢的奏章接连不断。

      王郢闲情逸致,巡视丹阳下辖的那些郡县。

      雨过天晴,村子里传来响彻的蛙鸣,鸟叫,布谷的声音在屋顶萦绕,云雀的啁啾久久不绝于耳,在潮湿的天气里,显得有几分聒噪,人心难以安定。

      房檐下铺着一层四四方方的稻草,覆盖一片藏蓝色的拼接布料,十六七岁的少女侧坐在那里,裙摆曳地,露出一双玲珑有致的脚。

      曜黑的眼仁满满覆盖住三分之二的眼眶,微微内凹,像一池快要溢出的秋水,懵懂地吸引着光。

      参差错落的光圈落在她的眼角眉梢,来来回回扫过白色的上衣,下裳。

      阿蘅晒着太阳,在很努力地适应周围的环境,世上的一切如今对她来说都是朦胧又陌生的,她要活下去,就只好静静,小心翼翼地分辨事物,察言观色。

      淅淅沥沥的水珠顺着茅檐,在满园泥泞里砸出一个一个小凹,规矩地排成一排,晶晶亮亮地投射着日光,耀地人眼刺痛。

      篱笆上的柴扉被推开,是外出打猎的那个男人回来了。

      他穿一身粗布衣,满身肌肉很粗犷,脸长得四方刚毅,没什么柔和线条,没怎么被教养过,随意地揣着两只野兔,背上被荆棘划成一缕一缕,布条三三两两地垂着,翻卷的衣袖下露出两只铜色的手臂。

      阿蘅盯着那些红色的血痕,又打量他,再看看野兔,最后看一眼门外的暗褐色的地,地上的树,树边荫绿的草,花费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把眼前的拼图整合成一副完整的场景。

      场景随着男人走近的动作缓慢波动,传递到她的大脑,她被刺激到,蓦然反应过来,这是她的丈夫,他流血了。

      阿蘅站起来,关怀中带着一丝漠然,轻声细语道:“怀信,你流血了。”

      被叫做“怀信”的男人没有回答,就只是笑,看着女人微微隆起的小腹,憨厚地说:“我抓了两只兔子,熬做汤,给你补身体。”

      “你身体不好。”

      如果不是他捡回来这个女人,可能一年到头都跟人说不上几句话,这导致他的语言系统有点萎缩,匮乏。

      可是他们成为夫妻之后,一切就像无师自通一样,他不仅话多起来,关心也多起来。

      他反反复复重复着那些单调的语言符号,明明很简单的词汇由他表达出来,变得那么枯燥。

      阿蘅又不得不去学,这是她接触外界的唯一中介。

      慢慢地她学会一些简易的话,怀信觉得可以带她出门去看看。他要培养她识人的本领,还要教会她下地干活,做好了跟她过一辈子的打算。

      他是在山涧里捡到她的,她穿着漂亮的绸衣,全身却脏兮兮的,额发覆盖的高处,有一个大的伤口,翻过身检查,后脑勺也有,后背、腹部,再到膝盖,小腿,伤痕遍布着嶙峋的骨头。

      静静睡着,却自有一股安宁从容的风骨,伏在背上,风吹过的时候散发出清幽的香气,他生长在山野乡村里,自幼孤苦伶仃,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想把她带回家,好好待她,想娶她做妻子,那样在村子里一定很有面子,想跟她生很多孩子。

      这是一个村夫面对喜欢的女子,最朴素的愿望。

      给她买药,为她寻医,照顾她几十个日日夜夜,她是他的了,再也跑不出去这里连绵的大山。

      她不仅什么也不记得,也没有力气,只能在他的掌控里摸索。

      原来掌控一个人是如此有意思,比他打猎的时候,看着在他手下垂死挣扎的野鸡野兔有意思多了。

      阿蘅被他牵着走到外面,走过崎岖的小路,下了山。

      山脚下有几个寨子,寨子里有几百户百姓,他们是自孙吴时代被驱赶出山的越人,距离他们的先祖在这里生活,至今已过去三世。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浑浑噩噩,明明白白。

      阿蘅看到很多男丁妇孺,用木轮车推着或者怀抱着粮食、棉布,都往一个地方汇聚,在欢笑,又像麻木地没有什么表情。

      怀信也牵着她往那个方向走,一路上遇到很多人跟他们打招呼。

      他们说:“怀信,这是你那个妻子吗?”

      怀信笑晏晏,幸福又扭捏地回答:“是。”

      握紧她的手,上天赐给他的,理所当然,轻而易举。

      阿奶扶着拐杖,驻在门边,过来人的口吻教训年轻人:“她怀着呐,可不敢带着孩子乱跑。”

      怀信回头看一眼她,斩钉截铁道:“阿奶勿要操心,没那么娇气。”

      他当着人群,抚摸一下她的肚子,乖巧问她:“有没有挂碍?”

      阿蘅反应过来,乖巧地摇头,静如芳草。

      她没有名字,村子里有一个识字的老人,见过她之后,在地上写下“蘅”。

      山下的穷人没有姓氏,就叫她“阿蘅”。

      用吴地的乡音念出来,真像兰草的香气辗转在唇齿,仿佛回到原始的古代,感触着一个人天生自带的那股气质。

      在众人无遮无拦的目光和口舌里,阿蘅感到几分隐约的羞耻,还因被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牵着,被不喜欢的男人气息萦绕着,感到排斥,尽管他们是夫妻,他们都说他是她的丈夫。

      她的肚子里,还怀着这个男人的孩子。

      什么是怀孕呢?

      她身体好一点,能下床走路,怀信带着很多人来家里吃饭,喝了很多酒,酒的气味很灼人,夜里压在她身上的男人身体也很灼热,他说做完这件事,他们就是真正的夫妻。

      阿蘅忍着痛,小声呓语:“夫妻?”

      怀信根本没跟她解释,也没去管她眼角一点一点落下的泪,流不完一样,随着男人的律动,心生绝望。

      不知绝望从何而来,意识里是一片空白,眼睛里蒙着一层水汽,深邃幽暗的眼底,隐隐露出恨意。

      阿蘅攥紧衣袖,在人多的一片空地,他们停下来。

      前面摆着一面枣木长桌,几张简易的椅子,穿着皂衣的官吏,抬头俯首在竹简或者卷纸上写字勾画,粮食和布匹在侧面堆成小山,一群人排着队围过去,再散开。

      怀信把她安置在一处僻静地方,也随着人流过去登记户口,缴纳粮税。

      她睁大眼睛,四下观察着,灵魂和身体分开,陷入无意识。

      然后是一阵忙音,打破了耳畔的节律,周围突然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屏息静气,阿蘅茫茫然抬头看过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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