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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日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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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队纵马呼啸而过的官兵。
大约有十几个人,他们穿着武人的装束,为首那一位头盔上高高地插着两支鹖羽,目光炯炯,下垂的嘴角承托着面部虬劲的肌理,正在倾身骑马。
他们似乎只是路过,连一个眼神都没施舍过来,但是百姓却如临大敌,惧怕里面含蕴着敬意,有几个人已经开始手足无措地跪下叩头。
直到人马驶过山凹,蹄声远去,人群才渐渐恢复躁动。
阿蘅望着山路上空悠荡着的漫天尾尘,心中刺痛,旌旗上面飘扬的潦草大字,不停地在她脑中回放——彼时,她已经不认识那是琅琊王氏的“王”字。
她听到皂吏们议论:“刚才过去的,是琅琊王氏的部曲。”
“他们不打官旗,打的是琅琊王氏的私旗,即便是当年的陈郡谢氏,也是从来没有过的。”
“如此嚣张,不为改朝换代,又为哪般?”
有人“啧”一声,事不关己道:“干卿何事?”
“任它庙堂怎样变化,我等闲人活在这世上,只求得一口饭吃,一张温暖的床榻,一间遮风避雨的草屋。”
“只要不被剥夺,何必去多呈口舌。”
“管他是琅琊王氏,还是陈郡谢氏,难道能多给我一袋稻米?能多分我二亩田地?”
当然了,开口说话的都是附近几个村落里有头面的人物,他们分别在县里任职,平常的百姓根本不认识琅琊王氏,也不太关心朝廷的局势,更遑论说出他们的名字,挂在嘴边闲谈。在他们眼里,高高在上的皇帝,权倾朝野的丞相,甚至不比眼前的这几位微末小吏更值得羡慕。那些人距离他们实在太遥远了,还是近在咫尺的地主更具有权威。
阿蘅默默记下他们的话,这时候怀信已经交粮完毕,太阳升的很高了,秋天的太阳带来丝丝冷意,寒气侵蚀着她的身体,她受不了凉气,脸色愈见苍白,开始瑟瑟发抖。
怀信又牵着她往回走,之前生一场大病,让她落下眼疾,远处的景物是一片模糊的,能切实感受到的,只有空气中野菊花冷冽的香气。
他们穿过错杂的街巷,又回到了山脚下攒聚的寨子里,又见到那些安然的越人,他们有的在割草,有的在闲聊,有的在做女工,有的拄着拐杖向阿蘅行注目礼,怀信没再跟他们说话,带着阿蘅穿过盘错的山林小路,回到半山腰的草屋里。
怀信把她安置在一张矮凳上,旁边摆着一张简陋的原木案几,给她端来热水,转头就要去做饭。
这个女人,连月来都是无声无息,虽然也任他摆布,但是几乎所有的时间,她都没有一点主动的反应的,今天却破天荒地扯住他的衣袖,似乎不让他走。
怀信站住。
阿蘅扯了扯僵白的唇,一字一句道:“怀信,我父母真的死了吗?他们将我托付给你的时候,可有遗言?”
“谢谢你照顾我,你可认识琅琊王氏?能带我去见见吗?我听他们谈论及此,心中难过,想着只要一见,或许我可以想起来一些……”
“此事你莫要再提。”
这真是异想天开,怀信不耐烦地打断她,再次强调:“你父母确实已死,我是看在跟你父母有一段交情的份上,才勉强同意收留你,你三番五次提起这件事,是对我不信任吗?是否觉得,我不配跟你做夫妻?”
阿蘅摇头,“我并无此意。”
她实在不知,怀信为何屡次是这番说辞,只要她对他的好意有一点质疑,他就搬出两个人的身份敲打她,颇有恼羞成怒的嫌疑。
“至于什么琅琊王氏,你更是想都不要想。如今你已经是我的妻子,要守好自己的本分,要想着如何报答我的恩情,如何让丈夫不那么劳累。”
“不要再操心那些有的没的,即便是官宦人家,谁会承认一个肮脏不洁的女儿?或者妻子?”
虽不知他何出此言,阿蘅也能听明白,他最后的话是在侮辱她。
怀信咬紧牙关,呼哧呼哧地喘气,似乎刚才的话也中伤到自己,他攥紧拳头,努力克制着发泄的冲动。
阿蘅看着他赤红的眼睛,担心他的拳头会落到自己身上,她要让自己避免伤害,要休养生息,懂得及时示弱,很快地跟他道歉。
“对不起。”
怀信摔门而去,走之前警告她:“再有下一次,我就用这双拳头揍你。你现在是我的女人,我可以随便打你。”
阿蘅面露惧色,对他这幅模样生出几分厌恶。
尤其联想到今天山下阿娘的一番秘语,她开始对这个男人更加排斥和嫌弃。
阿娘趁着无人的时候,凑到她耳边说:“新婚夫妻,不要缠着你丈夫做那事,瞧你这小脸白的,生下来的小孩子会不壮实。这世上的人呐,最要紧的就是盼着有个子嗣,这样日子才能煎熬下去。”
这话怎么听怎么刺耳,奈何她脑中一片浆糊,无法反驳,只能点头称是。
阿娘又谆谆劝道:“听话点,跟你男人好好过日子,顺着他的脾气,他还能不依你?一辈子有那么长。”
阿蘅牢牢记住的,只有“煎熬”两个字。
太阳刺眼,日光寒冷,一点一滴煎熬着她的寿命。
夜里他又压在她身上要,浓重的气息让她作呕,肚子很痛,额头上一层一层浓密的冷汗,像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第二天起来,床铺上落下一片猩红,阿蘅扯过粗布单,放到木桶里浆洗。
怀信在一边劈柴,扬起的木屑席卷到她的脸和裙子,阿蘅抱着木桶挪远一点,怀信没好气道:“不要那么娇气,不要再盼着千金小姐的日子,学会嫁鸡随鸡。”
“照顾你也有几个月了,虽说你怀着我的孩子,可是你看看寨子里哪个怀孕的女人不下地?九儿的妻子,生产的前一天,不也照样干活,割草插秧,哪个做不来?你也该学学,做妻子的本分。”
这些恶言恶语,阿蘅一一接受,没有反驳,将洗过的水泼出去,拧干床单,悬挂到墙边绷直的麻绳上,日光影影绰绰,她抚开藏青色的粗布,露出脸对他莞尔一笑,柔柔地消解了他的戾气。
院子外有一株绣球,纷纷扬扬下着一场花雨,透粉色的花瓣在墙根铺成星星点点的圆弧。
阿蘅看着那落花,在强烈的光照下微微眯了眯眼,笑道:“怀信,你以为我不与你多说话,总想着自己的身世,是看不起你吗?”
“非也。”
她兀自摇摇头,“我只是惧怕,忘掉一切让我的心寂静,又让我被看不见的深渊吞没。什么都依靠别人,这样的日子要我怎么过呢?想法全部被剥夺,讨厌的事情无法反驳,没有语言,没有道理。”
阿蘅发表着这些他听不太懂的话,再次提醒他,这个人,这场夫妻,都是他偷来的,引起他的心虚。
怀信斩钉截铁道:“我从不嫌弃你。”
阿蘅回神微笑,“同样的,我也没有看不起你。”
“你,我,就像这落花,虽然形态不一,最终殊途同归,不分贵贱。”
怀信被她的话吸引,下午就听信了她的一番谀词,答应带着她一起出去散散心,他在田里插秧苗,她就坐在田埂上休息。
虽然很苦很累,怀信每一次抬头看到那女人,都觉得这生活是上天的恩赐。
路过的人,会取笑他:“你捡来一个花瓶呀。”
“花瓶好看,却不中用,不如让给我们,大家乡里乡亲的,帮你让她听话如何。”
“你这呆子真是好福气。”
怀信扔石头,暂时赶走了那些人,幸好阿蘅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也许她听不懂语速很快掺杂着乡音的越语。
丹阳东南边的田地,因为山脉起伏,基本都是梯田结构,但是江东的山大多都不高,像青涩的少女一样懵懂秀气,所以在高处一眼就能望到底。
澄澈明净的湖泊,蜿蜒的九曲河,蚂蚁一样路过的行人,金黄的水稻和青绿的小苗,尽收眼底。
时间一直重复,过去七天。
阿蘅学会了做饭,学会了自己走路,她一个人能摸索过长长的树林,能跨过河流,不会再迷路。
有几次她没有按时间到达,怀信会怀疑她是不是别有用心,是否是想起了什么,想逃出去?他就去找,在丛林深处,或者稻田的低洼地找到她,她在哭,在徘徊,抓住他如抓住一根浮木,如此依赖他。
他渐渐放下警惕,觉得凭借男人生来在力气和暴力上对女人的碾压,觉得她这副孱弱的身体,混沌的脑子,根本没有恢复记忆的迹象和跑出去的可能。
这恰恰给了阿蘅可乘之机。
快至中秋,天降大雨,怀信外出打猎没有回来,阿蘅披戴上蓑笠,看一眼昏黑的天色,冲进雨幕。
幸好人烟稀少,一路上并没遇到熟人,高处弥漫的浓墨,不知道是被大雨拍散的炊烟,还是森林上空蒸腾的雾气。
这个时间点,不会有闲人上山,他们要么找地方躲雨,要么在家中吃饭,她在雨中速跑也很合理。
怀信很快会发现她不见了,一定会出来找她,先循着他们熟悉的路线,然后才会看清她的企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