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曙》穷其枝叶

5、冷月

　　阿蘅往山的更高处跑，大约半个时辰之后，草屋已经被她甩在身后，从视线上佳的地方望过去，横亘绵延的树木表层已见枯黄，颓丧败落地向雨幕垂首，勾勒出一副江东烟雨横林的景致。

　　山脚下的寨子与无边的霏霏秋色融为一体，显得荒凉又清丽，从寨子中央延伸过来的两条深褐色土路上不见行人，阿蘅小心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保持着十分的警惕，从奔跑变成缓慢地走，一边恢复体力，一边寻找绝佳的出路。

　　山的北面遍布着低矮的灌木，从这里穿过去很容易被人发现，但是唯有借此一搏，阿蘅绕过去，一路上收集藤蔓巧妙地把它们编织到蓑衣上，做成自己的伪装，弓着腰擦过树丛的边际。

　　她已没什么力气，肚子也痛如刀绞，她一直避免想起肚子里面怀着的那个东西，她视为肮脏、耻辱的东西，在她看来，那根本不能称之为一个孩子，完全就是一只恶魔的大手强硬塞进她身体里面的可怕的怪物。

　　偏偏这切肤蚀骨的痛一再提醒她，阿蘅几欲作呕，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如果下了山，她要往哪里去呢？

　　她要去见一见村民口中的琅琊王氏吗？其实不止一次听他们提起，她还记得之前卧床不起的时候，隔几天怀信就会把她背到山洞里呆上整整一天的时间，因此内心见疑，后来从村民的谈话中分辨出，是朝廷的官兵在搜捕罪犯。

　　“奉王大人之命，义兴周氏犯下‘叛国罪’、‘挑动内战罪’，任何人不得窝藏，否则连坐论处。”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大批官兵执戟蹿过街市，手里拿着画像，看见可疑的人就上前盘问，比对，那一天怀信恰巧在集市上卖新鲜的野猪肉，余光瞥见画像上的女人，不禁大吃一惊。

　　他支支吾吾半天，官兵怒呵:“到底认不认识？再胆敢拖延，将你一并拿下。”

　　怀信强自镇定道:“请问是哪个王大人？”

　　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官兵一踌躇，撇了撇嘴，没好气道:“天底下还能有几个王大人？这个王大人，跟那个王大人有什么区别，反正都姓王。”

　　踢开他的摊位，果断走开，徒留他呆在原地。

　　怀信的手在发抖，神色惧骇，他大致明白过来他招惹上了不该招惹的人，不过，他不愿再放手。

　　他心存侥幸，骗着那捡来的女人与他做夫妻，威逼着她把日子过下去，往前追溯，寨子里的人多多少少都沾亲带故，他们算是宗亲，一起帮他隐瞒，做他的眼线，给这女人编造了一个身份。

　　若是她逃出去，无疑会给整个寨子带来灾难，怀信把阿蘅逃跑的消息广而告之，不一会儿整个寨子就骚动起来，能出门的都围着大山找人，密集地沿着山脚往山的上面围拢。

　　几百个人冒着大雨找了整整一个下午，差点与她错过。

　　阿蘅的身体实在不好，肚子里的生命终究拖累了她，雨停了，云朵把太阳撕成打碎的蛋黄，在广袤的原野的映衬下，血红一片。

　　她的腿间也血红一片，孩子没有了，正遂了她的心愿，伴随着汩汩往下流的液体，力气也一并被抽离，她马上就能走到山下，走到近在咫尺的河边，上涨的河水冲刷着两岸绵延的沙滩，她的意识里只有一个想法:走过去，洗干净自己。

　　手脚不受控制，头脑不合时宜地陷入混沌，混杂的记忆如刀，不带任何感情地切割着她的神经，过于庞杂的信息量反而让她更加遗忘，她又开始什么也想不起来。

　　本就受损的眼睛，视线愈加模糊，最终摔倒在地，沿着斜坡一路滚跌下去。

　　九儿嫉妒怀信能娶到那么窈窕的一个女人，他根本没打算好好帮他寻找，一直在山腰以下散漫地流连，却正好率先撞到这一幕。

　　他瘦长的身躯一僵，立刻兴奋地扯开嗓子唤人，满脸得意洋洋。

　　“快来人，我找到怀信的女人了。”

　　“快过来，快过来。”

　　一堆人扭过脸，箭步冲上来。

　　几个较为年长的人面带愠色，怒气地斥责着地上半昏半醒的女人，招呼几个青年先把她抬到附近的四角亭中，等候族规处置。

　　给她起名字的那个老者，是一族之长，盯着阿蘅看了半晌，面色凝重地下了结论:“这是个不详的女人，她会给整个村子带来灾难。”

　　站在他身边，约莫八九岁的一个小孩，拽了拽老人松弛潮湿的大手，天真地问:“爷爷，我们要放了她吗？”

　　他摇了摇头，“不，应该杀了他。”

　　众人见怪不怪，唯独终于找过来的怀信听到这句话眼神一凌，他先从那些人手里抢过阿蘅，针锋相对道:“你们休想，这是我捡来的女人，一切罪责都由我一人承担，我要她。”

　　有人轻嗤，对他的冒失感到十分不满，“罪责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吗？自从捡到她，寨子里就没安生过几天，官兵都来了几轮了，何况这女人也不老实，这样闹下去，这里永无宁日，不利子孙，还是杀了她，一了百了。”

　　周围的人都纷纷符合，怀信显然拗不过他们，不过他还是执拗地不肯松手，不肯让他们把阿蘅从怀里抢走，他哀求几位长者，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跟族人们说情，“可是，可是阿蘅肚子里还怀着我的孩子呐，她还怀着我的孩子，求族长，等孩子生下来……”

　　他有一副粗犷的外表，却有着一副优柔懦弱的内心，在泥泞里抱着女人伤怀的样子可谓形容狼狈，毫无美感可言，并不能激发起人们内心的一点同情，他的头脑里没有任何高级词汇，低级的情感表达反而贻笑大方。

　　人们不愿再听他聒噪，利落地从他怀里拽出阿蘅，仓惶中他跪下跟族长道歉，族长显然深谙人心，适时补充道:“你女人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没有了，不必再做期待。”

　　老者音调沧桑，铿锵有力地说:“当初你愿意为了这个女人，舍弃山下的老宅，迁移到山上生活，诚心可悯，也算有勇气。”

　　“但是眼前之事告诉我，你有勇无谋，徒有心意，没有能力……权利，哪里是祈求来的呢？”

　　言毕，拂袖而去。

　　他的话落到怀信耳边唯余一片嗡嗡的风声，他什么也没听进去，下一刻的行为却恰恰再次印证了族长对他的评价。

　　阿蘅睁开眼缝，看到乌泱泱一群人，有几个男人还朝她伸出了手，她凭借本能，反应激烈地抗拒着，衣衫在挣扎中散开，露出憔悴的雪白，那些人本来能一把将她制服，看到这幅美景反而个个激动，有些不情愿了，轻手轻脚地挑逗着她。

　　怀信大步上前，一只手攥紧她的衣领，一只手狠狠掴上她的脸。

　　半张脸麻木，阿蘅的嘴角涌出血沫，神志不清地用掺杂着官话的吴语复述着几个字眼，“父亲，父亲，梧承……兄长……”

　　此间的越人深谙吴语，但通晓建康官话对他们则有一定难度，因为如今的建康官话颇不似二十年前的建康官话，并不以吴语为主，是中原人来到江东之后，造就的融合了洛阳话的官方语言。

　　任她如何吐字清晰，听在村民耳里不过是一些无意义的符号，无人怜她。

　　怀信对她拳打脚踢，几个青年都有些看不过眼，象征性拦了几下，等热闹过去，才慢腾腾地把两人分开，将阿蘅架到附近的土地庙里。

　　秋天属金，正是动刀杀人的好时节，可他们不能在中秋节前杀人，未免太不吉利，要等到中秋节过去，在死亡的前夕，就暂且把她锁在土地庙里，派几个伶俐的小孩看守，每天由那些有好生之德，崇尚积福的妇人送来一些简单的饮食，保证她不被饿死。

　　阿蘅衣衫褴褛地侧卧在草席上，冰冷的砖石地板和肃杀的气候构成她现在恶劣的处境，土地庙没有窗户，基本密闭，只有微弱的光线和缭绕的寒气从墙缝里渗透进来，蟑螂和一直保持微笑的泥塑土地神与她作陪，稍微清醒的时候，阿蘅会一直盯着土地神红色的衣服，她不会放过黑暗里唯一一点色彩。

　　这两天没有妇人来，一开始那些监守她的小孩子们还兴致勃勃，时间久了大概便觉得无趣，稍事松懈，就在远处的林子里玩耍，时不时才过来看上两眼，大人们叮嘱过，这个不祥的女人自己伤了死了不要紧，反正不能让她跑了。

　　至于族中成年的男子，族长则是一步也不许他们靠近这里。首先，田地收割完毕还需要人手善后。其次，族里面那些男人大多数对这个外来的女人抱着好奇和不轨的心思，一个个都跃跃欲试，族中的女人们如临大敌，对这种情况感到恐慌，要避免让她破坏族中的团结与和谐。再次，她刚刚害死自己的孩子，靠近她被视为不祥。

　　怀信倒是来过两次，但是他亦无计可施，他一边对孩子的事情耿耿于怀，一边又对形容枯槁的女人满心焦急，偷偷放下一些治疗外伤的药泥再匆匆离去，一直期待着阿蘅能向他低头服软，多看她一眼。

　　阿蘅自有自己的傲气，越是糟糕的际遇反而越能激发她不屈的意志，她现在简直对他们的反应都不屑一顾。

　　中秋节的前一天，变故出现了。

　　有大胆的男人趁着夜色摸进了土地庙，悄悄打开门锁，□□地抚弄着阿蘅的身体，借着门外的月光，她看清这正是被村民称作“九儿”的那个长相猥琐的瘦子。

　　放任他占了一会儿便宜，阿蘅半推半就央求他帮自己打开束缚手脚的铁链，并且答应会尽力让他满意。

　　九儿一双手摸索着她的身体，狞笑道:“我家中的女人摸起来硬邦邦的，那日一触你的手臂方才知道什么叫温软……真是便宜了那个呆货。”

　　“你要是真能让我满意，我豁出去自己放你一命都可以。但是你得答应拿你自己来回报我，叫你你就来，野地里才够刺激呢。”

　　他说他没有解开铁链的钥匙，钥匙在村长那里，这让阿蘅感到绝望，不过也许她命不该绝，也许是土地神显灵，阿蘅在九儿的小腿旁边摸到一把短斧，趁他撕衣服的时候，一把劈进了他的后颈。

　　溅出的热血弄脏了草席，玷污了她的肌肤，九儿抽搐不起，比她更先变成一具尸体，阿蘅没有半分杀人的恐惧，也没有半分犹豫，不敢去听外面的动静，催眠着自己全力以赴地去砍断铁链。

　　“哐哐哐，哐哐哐，哐……”

　　金属碰撞的刺音回响不绝，交织成一首绝命的音符。

　　外面忽然刮起一阵大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