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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哀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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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察愿意放弃武职,请求出任地方官,朝廷给了他一个建安郡太守的身份,不日就要上任。
大家都不看好这个差事,认为建安郡险远偏僻,穷困萎靡,民风剽悍,人民喜欢聚众斗殴,以渔猎为生,不事稼穑,冥顽不灵,排斥外来者,骄横难制,想要管理好他们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一看就是一个出力不讨好的工作,不仅不容易出政绩,在如今天下不太平的时候,能管住他们不出乱子就不错了。
更何况,萧察本身的职位是将军府长史,是个事情不多,进取容易的官职,听起来就很让人羡慕,而他居然放着这样显贵的官不做,执拗地要去穷乡僻壤当郡长,知道的人都以为他疯了。
但是萧察挺高兴的,他倒觉得能跑到一个家里人鞭长莫及的地方,正好可以好好锻炼一下自己,那里无赖多并不可怕,他有教化好他们的自信,对自己的能力胸有成竹,对未来充满期待。
而且,阿蘅会跟他一起去,阿蘅害怕人多的地方,兴许换个陌生的环境,她心理上也会感到更自在惬意。
马车穿梭在建康城的街头,正路过一处闹市,外面人声鼎沸,酒旗招展,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有的说吴语,有的讲越语,有的人用一口流利的洛阳话侃侃而谈,这几种话阿蘅都能听懂,她兴高采烈地把他们的谈话翻译给萧察听。
中原过来的士族以讲吴国话为耻,萧察也不例外,可是他喜欢听阿蘅讲吴国话,因为语言承载着一个生命的过去,尽管阿蘅的过去是一团模糊,但当她说吴语的时候,似乎总有一些微妙的东西在不经意间流露,以一种神奇的魔力吸引着萧察去倾听。
他是来京办理官职交接事宜的,也顺便带她出来散散心。
清溪旁边新开了一家酒肆,当垆沽酒的是两个漂亮的越女,她们体态优美,穿着暴露,笑如银铃,舒展着秋日晴空。
天空瓦蓝瓦蓝的,万里无云,太阳发出的光又薄又寒,一堆人围拢过来,有的出手阔绰,有的并不买酒,就目不转睛地瞧瞧看看,阿蘅下了马车,也想过去看看。
萧察跟紧他,周围还跟着四个部曲。
阿蘅进到一个规模不大的茶肆里面,过门的时候她还回头对萧察笑了笑,萧察也习惯性地对她报以一笑,可是为什么他笑地那么勉强,萧察的心里油然而生一股不安。
他们相差不过五步的距离,他们一前一后进去的时间不过在谈笑之间,阿蘅就这样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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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蘅是被人用药迷晕的,她醒来的时候,还有缎带蒙着她的眼,手脚被绑着,嘴也被堵着。
她心里很害怕,泪如雨下,悔不该不听萧察的话,偏要下去看那些商铺,其实她并不是一个爱凑热闹的人,那一天她闻到了极好闻的莼羹鲈脍的香味,那香味好熟悉,激起她内心无限的思乡之情,她不由自主地就走过去了。
原来是一家兼营饭馆的茶肆,看起来并不高档,却胜在干净清幽,枣木桌椅,光洁的地面,大堂中间还有一条青石板路一直延伸到后院。
有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拽住她的裙子,哭着说:“娘亲不见了,姐姐你能帮我找找吗?”
可是萧察还没进来呢,周蘅回头看一眼,有点犹豫,小女孩大哭起来,周蘅忍不住问:“在哪里不见的?等我的心上人过来,让他帮我们一起找好不好?”
小女孩眨巴着单纯的大眼睛,奶声奶气地询问:“你的心上人长什么样?”
周蘅低眉想了想,心里柔情无限,她笑道:“我的心上人,他是个将军。”
“哇,好厉害。”
谈笑之间,她有些忘情,大堂里面的熏香熏得人头昏脑涨,鬼使神差就被她拉到侧边的隔间,隔间的窗户挨着一条巷子,周蘅来不及细看,已经倒下不省人事。
她悔不当初,可惜为时已晚,听到靠近的脚步声,周蘅哭着往后缩,既觉绝望,又觉悲哀,缎带拉开的那一刻,她甚至不敢睁开眼。
她很害怕一睁眼,就又回到住在山上,被欺负,被渔肉的时候。
王郢看着这个女人,眼里掠过一丝茫然,一年之前在义兴,她还是一个天真到不谙世事,满心满眼都是书本和美少年的少女,整天跟在沈氏的小公子后面,和江东的那些名士厮混,与他们辩论,与他们游走于竹林之间。
看到她那副轻浮跳脱的样子,他时常想,周馥的家教真的很一般。
他对家中的弟妹要求一向很严,教养出来的女子,个个都守规矩,尊礼仪,识大体,断不会像她这般上蹿下跳的。
北人久居江南,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慢慢在这里扎根,占据经济重地和显要官位,引起南方人的不满,周馥越来越痛恨北方士族,尤其痛恨造成这一切的顾荣,和把这个局面推向高峰的王郢。
明里暗里排挤他,羞辱他,王郢很享受周馥看不惯他,又对他无可奈何的模样,他就是喜欢以势压人,隔三差五地给周馥找点麻烦。
周馥经常在背后说他坏话,有一次他离开周府又半路折返,在连廊拐角的地方,听到周馥在对周蘅说:“王郢就是个妖精,长了一张勾引人的女人脸,阿蘅最好一眼也不要看。”
周蘅偶然见他一面,已经开始想入非非,不太自信地问老爹:“如果,如果他跟我说话怎么办?”
周馥振振有词地说:“不要理他,我江东人才济济,大好男儿连成一片,那才是你应该注意的。”
周蘅说:“好。”
听到他俩的对话,刘渭脸色都变了,他义愤填膺,愤怒又不安地看自家郎君,他看到了什么呢?王郢居然在笑,笑里却带着几分兴致盎然和……恶毒。
没错,就是恶毒。
从此以后,他就喜欢有事儿没事儿地来周府逛逛,遇到周馥家的女儿就朝她多看两眼,有时候也不止两眼,在周馥看不见的地方,他能看上好几眼,最好是与她对视,在她疑惑害羞的时候,轻轻挪开视线。
这招果然很有用,当上丞相那一天,正好是他二十岁生日,百官都来向他祝贺,周馥也表达了祝贺。
新亭飨宴宾客,风细柳斜斜,丝竹声渐深,晚风熏人醉,淮水作洛水。
周馥不知抽了哪根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当着这些在江东都有头有脸的人物,说要让他的女儿为王丞相献诗一首。
王郢还挺想看看他到底唱的哪一出,不假思索就点头同意了。
众人正襟危坐,兴致勃勃,世家的小姐一向都不抛头露面的,更遑论这样当众给人看,周馥不是素来溺爱这个女儿吗?
周馥当然疼爱自己的女儿,也正因为爱女心切,他才如此迫不及待想借这个机会,切断女儿跟王郢的一切关联。
两面青陵步障铺了一里地,为她隔出一块独立密闭的空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周蘅真的有点紧张。
她不想来的,因为父亲要她献的不是什么表达祝贺的诗,他要她献的是《哀郢》。
“屈原你知道吧,多么高洁伟大的一个人,正好衬托王郢的不高洁和不道德,‘哀郢’两个字你知道怎么写吗?没错就是哀悼的那个哀,王郢的那个郢。”
“我就是瞧不起苟安江南的北方人,我就是要让王郢知道我不盼着他好,我的女儿必须跟我一条心,必须得盼着他倒霉。”
周蘅欲哭无泪,但是父命难违。
一堆人跟她伴奏,她很勉强才把那首诗唱完,是用的江左名士在谈玄时特别推崇的那种方式,且歌且诵,她已经很尽力把它唱地好听了。
等她诵完了,四周俱静,山雨欲来。
周馥得意洋洋,北方的官员倍感耻辱,南方的官员大多幸灾乐祸,所有人都在等待王郢的反应,王郢喝了点酒,没有往日那样端庄肃整,他衣衫半开,神情微怠,双目迷离,支颐思考了一会儿,居然饶有兴味地夸赞:“不错,甚妙。”
“周大人的女儿,我很喜欢。”
周馥哈哈一笑,朗声道:“我们江东子女都一样好,可不是什么寒门伧夫就能随便配得上的。”
在当时,南方人骂北方人为“伧夫”,北方人蔑称南方人为“貉子”。
此话一出,又在酒席中引起一阵骚动,周蘅取出卷轴,闭了闭眼,鼓起勇气把它从步障顶端抛了出去。
一张宽约三尺,长约两丈的巨幅画落在宴席的中间,众人的面前,大家不由自主地或低头或斜眼去看,王郢也不例外,他漫不经意地一瞥。
并不是常规的人物画或者山水画,是人物和山水共同组成一幅画,每个场景独占一格,紧凑地组成上百个场景。
有王郢撑伞的画面,有他掀帘而出的画面,有他与人相对而坐的画面,有他下棋的画面……到了后面,还有他三月三上巳节跟百官一起临水宴饮的画面,有他练兵的画面,有他戴着进贤冠,接受百官祝贺的画面。
北方的官员一看真是大为开怀,这幅画完整地画出了他们丞相多年来的苦心孤诣,为朝廷的呕心沥血,以及游说南北士族,镇静江南的卓然风采。
接二连三有人站出来跪拜,溢美之词不断。
周馥气得摔碎了酒盏。
……
那天她回家,应该受了很重的惩罚吧?有很长一段时间,王郢都没有再见过她。
再见到她,她就是经常跟沈家的公子在一起胡闹了。
周蘅闭着眼不敢看他,他亦不去碰她,只是在想,到底经历过什么,才把她从一个大胆活泼,聪明率真的少女变成如今眼前这种杯弓蛇影,胆小怯弱,唯唯诺诺的模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