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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不秋草(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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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忘的咳嗽声骤然哑在喉咙里,他半弯着腰,手背死死抵着唇,另一只手却猛地抬起,朝柳七的方向虚按。他并非制止妻子的搀扶,而是指向她脚下那片泛着微光的冰面。
“别动……”他的声音被咳得支离破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脚下……有东西。”
柳七猛地顿住,借着烛火低头看去。只见她的鞋底黏着一小片碎得不成形的焦黄色残渣,边缘还带着细密的裂纹,如同一小块黄澄澄的琉璃瓦。
沈忘咳得眼前发黑,却强撑着直起身,一步一缓地挪到柳七脚边。他蹲下身,轻轻捻起那碎屑,那碎屑被冻得硬邦邦的,却依稀能看出蜷曲的螺旋状轮廓。放在鼻尖细嗅,一股若有若无的葱油香混着芝麻的焦香,穿过官窖的寒气钻进鼻腔。那香气并不浓郁,却偏生夹杂着济南府独有的烟火气,让人印象深刻。
“是油旋儿。”沈忘的声音终于稳了些。
“济南府的油旋儿,现做的才这样酥脆,放半个时辰就软塌了。这碎块边缘还带着焦脆,说明……”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卫光冻僵的尸身,“说明留下油旋儿残渣之人,案发时就在现场。”
柳七一怔,惊道:“无忧,你是说,冻毙卫光之人,刚离开没有多久,而且……还在杀人现场吃着油旋儿!”
“不只是‘吃’。”沈忘摇了摇头,弯着身子绕着卫光的尸身转了数圈,长着烛火细瞧,“停云,你看这碎块的分布。从冰锥囚笼的边缘,到卫光尸身左侧三步远,零零散散撒了四处,最大的一块有指甲盖大,最小的只剩半粒芝麻。不像是不小心掉落,倒像是……”他话锋一转,嘴角微微上扬,语气却是冷得紧,“倒像是有人叼着个油旋儿,一边绕着冰锥走,一边小口小口地啃,走几步掉几粒渣,优哉游哉得很。”
他直起身,目光重新落回卫光脸上那诡异的笑,突然觉得那笑容和地上的油旋儿残渣,竟有了某种荒诞的呼应。
“济南府的油旋儿讲究现做现吃,面坯需经三次醒发,炭火温度更是分毫不能差,如此才能烤出层层酥脆、葱香四溢的佳品。而凶手吃的油旋儿——只怕是芙蓉街上的王家铺子方能烤制的水平。”
柳七瞠目,她对口腹之欲一向冷淡,并不如沈忘那般对各地美食如数家珍。可即便如此,她也对那芙蓉街上的王家铺子印象深刻。每次公干路过之时,那王家铺子外皆排满了食客,风雨无阻,可见其生意之火爆。
在动用私刑要人性命之前,还不惜排长队购买几个新出炉的油旋儿,这是何等……
“何等残忍,却又俏皮——”沈忘如同听到了柳七内心的独白,接口道:“其一,这冰锥囚笼的菱形锥尖间距恰好三寸,角度倾斜分毫不差,既不会立刻刺破皮肉,又能让卫光稍动便感受到锥尖抵喉的寒意。这般精细的计算,需得俯身丈量、反复调整,因此凶手定是个身形纤细之人,且手脚极稳。”
“其二,”沈忘指向卫光手腕那道浅淡的勒痕,“停云你看这勒痕边缘平整,没有挣扎造成的撕裂,倒像是用软布沾水拧成绳,趁卫光昏迷时快速捆缚——这手法更像女子做针线活,讲究快、准、勒而不伤,因此凶手极有可能是一位女性。”
“其三,济南府的油旋儿分新老两派,老派重油重盐,是挑夫走卒的最爱;新派油盐量减,却加了章丘细叶葱和黄河白芝麻,酥脆不腻,是近年才在芙蓉街王家铺子兴起的做法,专讨年轻姑娘喜欢。能在杀人之前排队买油旋儿,又能在杀人时保持这份‘闲情逸致’,此女年纪绝不会超过二十。”
“其四,寻常人杀人后要么仓皇逃窜,要么仔细清理现场,可她偏不。她绕着冰锥踱步,小口啃着油旋儿,像是在欣赏自己的作品,因此此女不仅贪食爱玩,不怕血腥,更是觉得杀人是场游戏,所以才会在游戏结束后,像寻常姑娘家逛街吃点心一样,啃着油旋儿离开……”
“也就是说,地府判官中定有这样一位年轻、贪食、爱玩、残忍的女子。”柳七低声道。
烛火在冰面上摇曳,将沈忘的影子拉得很长,而他脑海里那个少女的形象,也渐地生出了眉眼,化出了血肉——狡黠,灵动,年纪极轻,瘦小,爱笑,多话。双鬟垂肩,圆脸,眼尾微微上挑,手脚比寻常人更为细长伶仃,动作极快,笑起来灿若春华……
“停云,我们有方向了。”
* * *
石门在身后缓缓闭合,济南知府孟威佝偻着身子,兜帽几乎垂到地面。这些日子,他最疼爱的幺儿娶亲,取得还是户部侍郎的千金,本该是欢天喜地的幸事。可偏偏碰上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地府判官”,接二连三地取了鹰巢中人的性命。他上要承担堂上之人的怒火,中要应对沈忘无孔不入的探查,下要平息百姓的悠悠众口,实在是焦头烂额。大操大办的婚事,也因正三品的沈按察以公事缺席而骤然失色。
急火攻心,孟威口里接连长了四个大燎泡,口水都咽不下去,砸吧一下嘴都疼得钻心。可惜,堂上之人却不在意孟威心中所想,冷冷地开了口:“裘三、孙四皆殒,卫氏亦折在官窖之中,五张椅子又空了两张,孟大人,你说这位置该谁来填?”
孟威一个激灵,赶紧道:“卑职……卑职已按大人吩咐,将修改好的账目混入黄册之中,也暗中差人将沈忘误判一事散布出去,朝廷之中卑职……卑职也闹出了点儿响动,想必不出几日,弹劾沈忘的折子就该呈上去了,还请大人稍……稍待。”
“稍待!?待到何时!待到你我二人皆命丧地府判官之手吗!”
堂上之人厉声一喝,孟威就觉得后腰处又开始隐隐作痛。他后退了半步,不动声色地缩到自认为安全的距离,方开口道:“大人,那地府判官虽是手段酷烈,可卑职观之,他们倒是只敢暗地行事,挑官吏独行之时下手,只要用心防备,应暂无大碍。可是,那沈忘行事虽如水和缓,却静水流深,绵延不断。若是让他寻到鹰巢的旁枝末节,只怕会一门心思查到底,对我们百害而无一利。所以,卑职以为……”
“卑职以为还是应先着力对付沈忘才是。”
孟威话音刚落,左侧黑袍人已上前半步,兜帽下的下颌线绷得笔直,似是将脑袋高高扬起,颇为不屑道:“孟大人此言未免偏颇。对付沈忘是无疑,可地府判官接连折我鹰巢三员大将,若再放任不管,难不成要等他们摸到这密室门口,您才肯用心防备吗?”
孟威心中暗骂,身旁这厮惯会落井下石,此刻倒又让他寻到了机会,像只巴儿狗般舔脸上来,这是要踩着自己往上爬呢!他脸色一沉,正欲反驳,却见那人从怀中掏出一卷绢帛,呈了上去。
“大人,依我看,左手抓鬼,右手除狼,两边都得出手才是。更何况,沈忘那边已已然有了动静——据暗线回报,沈忘让画工绘制了一幅小像,据说和那地府判官中的一人能够九成九的相似。”
“哦!”主位上的身影终于动了,画轴转动,绢帛应声展开。“咝——竟是个身量未足的小丫头!?消息可准确?”
“大人宽心,分毫不差。”
“嗯——”堂上之人满意地哼了一声,眸光若有似无地在孟威躬着的后背上一剜。就这一眼,似是给了那黑袍人鼓励,却听那黑袍人道:“手中要有实据,方才敢放言。哪像孟大人,连对手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还敢说什么着力对付沈忘?”
孟威咬碎银牙,却听主位上的声音骤然转冷:“够了。”黑袍人立刻收了势头,躬身退回阴影,只是嘴角那抹嘲讽的笑意未散。
“沈忘要查,就让他查个彻底。”主位上的人影冷笑道,“孟知府,你带三百衙役,拿着这画像去芙蓉街,告诉百姓这是沈按察亲自断的地府判官,挨家挨户搜,见着画像上的丫头就抓,敢有不从的就打,闹得声势愈大愈好。”
“让全济南府都知道,是他沈忘要抓这个丫头。我倒要看看,沈按察的雷霆之怒,那些地府判官们如何接招。”
孟威咬牙直起身,接过那卷卷轴。画像上的少女杏眼圆脸,眼尾微扬,笑容天真烂漫,如同邻家少女,寻不出丝毫同命案相关联的血腥气。
“卑职遵命。”孟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