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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不秋草(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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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待黄四娘细想,黑布下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两个字:“放人。”
黄四娘不免口中发苦,今日这是怎地了,是如何招惹了阎王?作为官府女差,她能为女囚做的只有护其周全,免其受辱,但却没有资格私放囚犯。便是她知道这些女子大部分都是无辜的良家子,那她也不能枉顾职责放人啊!
心中暗叹,黄四娘喟然:实在是横也是死,竖也是死!
她正欲再上前拼命,大牢入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名黑衣人互相对望了一眼,几个纵跃,便尽皆隐入房梁上的暗影之中。
与藏如房梁之上的那数道黑影不同,这次冲进来的黑衣人各个膀阔腰圆,肩宽背厚。为首的壮汉脸盘奇大,这导致遮脸的黑布只能堪堪挡到鼻尖,虬结浓黑的络腮胡武武扎扎地从黑布的缝隙顶了出来。
那壮汉甫一进来声势极盛,人还未至,拳风已到,可高扬的拳头却卡在半空。满地横七竖八的狱卒像被割倒的麦子,邢牢头瘫在最前头,白眼儿翻得都找不到黑眼仁儿。壮汉怔愣片刻,火把光扫过黄四娘攥紧的拳头,溅了血的皂隶服,最后落在她脚边那根断成两截的水火棍上。
“嚯——”壮汉乐了,“可以啊大姐!省得我……”
黄四娘只觉那笑声有点儿耳熟,可根本不待大汉把话说完,房梁上突然传来衣袂破风的锐响!
数道黑影如蝙蝠般俯冲而下,与黑衣壮汉们斗在一处。许是看出壮汉们带着功夫,比方才的狱卒更难对付,一把长刀直劈为首大汉的后颈,刀风带着寒气,毫不留情。而那壮汉头也不回,反手从后腰抽出一柄长斧,斧锋与刀尖凌然相撞!
“铛!”火星四溅。
“哪来的野崽子!”壮汉怒喝,合身扑上,回应他的却只有愈来愈快的刀光剑影。
牢房本就地方局促,此时乍一涌进这么多人,立时乱作一团,黄四娘被夹在中间,左躲右闪,到现在也不知究竟哪一方是自己人,亦或者哪一方都不是自己人。牢房里关押的女囚哪里见过这种阵势,皆唬得脸色惨白,哭声四起。
见黄四娘都快被挤到牢房里面了,那壮汉浓眉紧蹙,怒喝道:“黄大姐,还愣着呢!放人啊!”
这一声喊,倒是让黄四娘眼前一亮,脑海里瞬时清明起来。她认得这声音了,这不就是给沈大人压轿的虬髯汉子吗!也就是说,那汉子是沈大人派来的!
沈忘所命,岂有不从。黄四娘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摸到牢门前,趁着两方混战之际,开始用钥匙开铁锁。开着开着,满头大汗的黄四娘发现牢里的斧钺相击之声止了,只剩下数人急促而粗重的喘息。
突然,一阵清亮的女声响起。
“洪头漫了祖庙阶,合字不认合字面?”
壮汉明显一怔,打量了为首的黑影片刻,有些不可置信地对道:“线儿分两边,各踩各的界。你捞你的瓢,我救我的口?”
“成交。”女子爽利一拱手。
大汉蹭了一把鼻涕,乐了,也跟着拱手:“得罪!”
黄四娘已然看傻了,手上的动作不免也慢了下来。她随沈忘做了这么久的官媒婆,却是从来没见过今日之奇事。这两拨人,竟都是来救人的吗?
这时,那女子眼神锐利如刀,凌空射来:“速速开门!”
黄四娘赶紧垂下头,老老实实地打开了一间又一间的牢门。她知道,今夜的奇事已经超出了她能管辖和理解的范围,可能为这些无辜的女子谋条生路,终究是好事,不是吗?既然如此,甭管她是西山的瓢把子,还是东海的盐贩子,她只管放人便是。
那与黑衣壮汉不打不相识的女子,不消说,自然是晏回。她摸准了沈忘离府的时间,带着范凌舟、楚庸、唐珠儿等人前来营救青杳,而万没料到,竟然又碰上一群不速之客。打斗之间,晏回听见大汉同那官媒婆喊了一句话,隐约有“放人”之意,她心思急转,猜度出这帮人也许是另一批前来营救无辜女子的江湖义士,便立刻停了手,用绿林暗语相探问。
所谓“洪头漫了祖庙阶,合字不认合字面”,意指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而大汉所回“线儿分两边,各踩各的界。你捞你的瓢,我救我的口”,则表示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各救各的人。
两边厢各有任务,黑衣壮汉们分散到各个牢房中,粗粝的大手不由分说将蜷缩在牢房角落的女囚拉起:“别怕,跟着俺们走,保准没人敢伤你们!”
女囚们早被方才的打斗吓得腿软,此刻被壮汉们半扶半架着往外拖,早已哆嗦得不成个儿。壮汉们瞧着各个粗声大气,对待这些无辜的良家子倒是存着十二分的小心。兹是还能走的,便披了衣裳在队伍后跟着。脚崴腿软不能行的,便一手一个扛在肩上,以裹巾覆了脸,给这些良家子维系着体面。
而晏回一行,则直奔最深处的牢房寻青杳。牢房门早被黄四娘打开,晏回高擎着火把,四下探照,终于扫到了那瑟缩在墙角的影子。
青杳的身形本就瘦削,此刻再看,一日不见,更是瘦得塌陷下去,如同一张薄薄的状纸。听到冲进牢房的脚步声,青杳方缓缓抬头,散乱的长发被汗水黏在脸颊两侧,勾勒出刀砍斧凿般锋利的线条,映衬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惨白。晏回看着也不免心惊。
她快步上前,扶住青杳的胳膊,微微用力想将她搀扶起来。青杳却是一个踉跄,闷哼出声,额角也痛得渗出冷汗来。
“怎么了?”范凌舟离得近,连忙俯身扶住她摇晃的身子,目光不经意扫过青杳无力垂着的左手。火把摇曳的辉光之下,那只手背上赫然横着几道深紫的烙印,边缘还在渗血,指关节处更是肿得老高,像是被铁钳夹过,皮肉翻卷着,看着便触目惊心。
范凌舟的后槽牙一用劲,咬得咯咯直响。在入长生观之前,他算是与官府打过几次交道,识得这是拶指之刑。此刑兴于唐,盛于明,多用于对女囚逼供。用刑时以五棒分夹五指,索缠环上,杖动索紧,力透指骨。正所谓十指连心,拶指所及,非独肌肤之痛,实乃神魂之摧。寻常妇人,往往一见拶指的刑具,便魂飞魄散,哪敢不招。可看青杳的伤势,只怕是受尽了磋磨,亦未曾吐口。
“狗官!”范凌舟的声音微微发颤,他和晏回一左一右掺起青杳,小心翼翼地避开青杳的伤口,往大牢外走去。
楚庸自然也看到了青杳的惨状,但他亦是知道轻重缓急的人,即便心头怒火翻涌,也只能恨恨地踹了一脚牢门,闷头跟着往外走。
众人在门口处与那帮大汉打了个照面,匆匆颔了颔首,便钻入后方的小巷,直奔早就候在那儿的牛车。劫狱之前,楚庸给青墩儿面前放了一捧草料,此刻草料吃完,青墩儿正等得不耐。远远见着众人互相搀扶着过来,高兴得打了一个响鼻。
晏回和范凌舟,一个推一个抱,将青杳安顿在马车最内侧,盖好了毯子,便立时冲楚庸道:“回观!”
楚庸一扬鞭子,青墩儿已是“老牛识途”,一溜小跑地往长生观的方向跑去。
牛车颠簸,青杳此刻已陷入半昏迷的状态,虽是竭力压制,可颤抖的嘴唇还是不时流溢出痛楚的呻吟声。晏回取出一个小瓷瓶,放在青杳的鼻端一晃,不多时对方便沉沉地睡了过去,紧蹙的眉头也缓缓松开,似乎锥心之痛已然散去。
见青杳睡得熟了,晏回与范凌舟方才坐回到车座上,互相对望了一眼,皆是一声轻叹。
突然,晏回怔了一下,眉头一紧:“珠儿呢?”
范凌舟也被晏回这一问给问愣了:“不是一直跟在你后面吗?”
晏回唇锋如刀,缓缓抬眸,看向正在急速向后退却的济南府衙的暗影。
“她还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