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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不秋草(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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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听着沈忘的脚步声远去,孟威搓着手凑了上来,端起提梁壶给敖远倒上满满一壶茶,压低声音道:“大人,那沈忘既已离济,何不……”
孟威以手为刀,在自己脖颈处横着一抹:“岂不是省去了许多麻烦?”
此时,敖远正端起茶杯,看着那被开水激起来的白沫,闻言却不由“嗤”地笑出声。他抬眼斜睨孟威,那眼神像在看一块朽木:“废物。”
孟威一怔,磕巴道:“大人这话如何……如何说起啊……”
“你有没有想过,为何那沈忘同张居正、戚继光私交甚密,却从未受其牵连?为何他能从一介小小县令几经拔擢,终至按察使的高位?为何他从未结党,却没有任何党派敢触其锋芒?你真以为凭他一己之力,能有今日之势?他倚仗的——”敖远竖起食指,向头顶一指,“是上面那位。”
“官员调任,只需吏部青纸,何须明黄文书?还假模假式的六百里加急?你真当这一切都是鹰巢中人运作吗?是上面那位,怕沈忘深陷泥潭,无从自保,这才将他支开,从长计议。”
“你今日敢动他沈无忧,明日你孟家满门便能去西市受剐。不信,你便试试。”
“啪嗒”,一滴冷汗滑过乌纱帽的系带滴在地上,孟威脸色惨白,跪倒在地:“多谢大人提点,卑职……受教了。”
敖远冷冷一笑,扬起手臂将茶碗中的荷叶茶泼了个干净,尽数洒在孟威膝前寸许。只听敖远轻声道:“粗梗败叶,扫兴。”
* * *
青州方向的官道上,最后一缕夕阳正沉进远处的山坳,把半边天染成暗红色。官道两旁的白杨树光秃秃的,枝桠张牙舞爪地伸向天空,如同无数支枯瘦的手臂。一道马车的影子,由远及近,驶往夜色隆盛处。
马车内,沈忘借着最后一丝天光,翻阅着卷宗。坐在他身侧的柳七,正在闭目养神,接连多日的剖验让她身心俱疲,只靠着“天下第一女仵作”的一腔硬气吊着。此刻,沈忘被调任青州核查盐引案,她方才能趁着赶路的间隙,略作休憩。而坐在沈忘对面的霍子谦,却是长眉紧蹙,搁在膝盖上方的拳头紧紧攥着,似有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开口。
“子谦”,霍子谦骤然抬头,发现沈忘正歪头笑着望着他,“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霍子谦狠狠抿了一下干裂的唇,压抑住即将冲口而出的哽咽:“沈兄,我们走了,那些无辜的女子……怎么办……”
柳七缓缓抬眸,和沈忘对视了一眼,也朝霍子谦望过来。
霍子谦梗着脖子,声音悲切:“沈兄,菀儿当年也曾因罪被押入大牢,可当时历城县衙是沈兄坐镇,那些狱卒自不敢造次。可事到如今,你被迫调任青州核查,济南府彻底成了孟威一家独大。他的脾气秉性,绝非善类,纵容狱卒作恶是可想而知之事。那些女子……何辜啊……”
“我们不能……不能放任不管啊……”说到最后,霍子谦的嗓音已是喑哑不可闻。
虽然滥补无辜一事是孟威一力促成,可霍子谦总觉得和自己亦有脱不开的关系。如果当年沈忘没有私下放走南氏兄妹,如果多年以后沈忘没有接回南菀,促成自己与对方的大好姻缘,那沈忘的官途可说是无懈可击,没有丁点儿污泥,对方又如何能要挟得了他呢?
而现在,自己不仅拖了沈忘的后腿,还间接害了这么多无辜女子入狱,自己真的……万死莫赎啊!
无数杂乱思绪在霍子谦的脑海里纠结缠绕,顶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整个人都被愧疚感坠得垮了下来,仿佛一瞬之间老了十岁。
一左一右,分别探来一只手臂,不轻不重地按在霍子谦的双肩上。再抬眸,映入眼帘的是沈忘和柳七的脸。
多年故友成亲人,霍子谦不由鼻子一酸,那两张眉目如画的面容也随之模糊起来。
“子谦你放心,无论是当年的历城县令还是如今的山东按察使,都绝不会放任无辜者受难。”
霍子谦如同溺水者忽逢浮木一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只是……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济南府衙今夜……只怕清净不得了。”
* * *
是夜,济南府衙大牢。
黄四娘挡在最深处那排牢房前,背脊抵着冰冷的木栅栏,双臂拼力张开。她本就生得身量魁梧,此刻一身皂隶服绷得紧紧的,更像堵挪不动的墙。
“邢牢头,夜已深了,若有提审,明日请早。”
嘴上称着牢头,黄四娘的脸上却没有丁点儿笑意。她是沈忘手下的官媒婆,专责女犯看管押解等事。沈忘与柳七临行前曾嘱咐于她,没有官府许可,绝不允牢头狱卒私自提人,务必确保在押女囚的安全与清白。黄四娘深以为然,这般腌臜污秽之地,若没有她这个官媒婆一力相保,只怕囚中女犯危矣。
那邢牢头并不想与黄四娘起了冲突,毕竟官大一级压死人,官媒婆这种女差没什么了不起,可她背后的那位沈按察可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物,便陪笑着解释道:“黄大姐,我也不拿问旁的,就是那今晨抓进来的女子,和地府判官关系密切,必须抓紧审了,免得夜长梦多啊!”他笑得谄媚,眼尾的横纹挤在一处,沟壑纵横,让人看着心堵。
黄四娘侧转过脸,看了看走廊尽头的那间牢房。那个名叫青杳的女子,正趴伏在潮湿阴冷的地面上,长发遮住了半个身子,看不清面容,只能隐隐窥见身体虚弱的起伏。黄四娘心中恼恨,白日里提审尚且对那女子动了拶刑逼供,若是夜里再被这帮虎狼拿了去,可还有命在?
“沈大人说了,不可。”黄四娘冷冷道。
闻言,邢牢头背后的狱卒们鼓噪起来,骂骂咧咧之声不绝于耳。
“少搁那儿装腔作势,真把自己当宫里的嬷嬷了!”
“还沈大人呢,沈大人都夹着尾巴去青州了,这如今啊,是孟大人说得算!”
“就是,狐假虎威的玩意儿!还当她主子是盘儿菜呢!”
“头儿!咱老爷们儿能让个娘儿们挡了路么!”
邢牢头本不想撕破脸,可实在被背后那帮虾兵蟹将激得着了恼,呵斥道:“没错!这济南府大牢,现在是孟大人说了算!孟大人有令,今夜再审那妖妇,你个官媒婆也敢拦?”
“《大明律》明言:‘凡妇人犯罪,除犯奸及死罪收禁外,其余杂犯,责付本夫收管,不许一概监禁’!”黄四娘一字一顿,声声砸得梆梆响,“这些姑娘本就是良家子,知府滥捕已是违禁,你今夜提审,是要私刑逼供,还是想借机作践,你自己心里头清楚!”
“反了你这老虔婆!”邢牢头被揭了短,面皮涨成猪肝色,挥手就朝黄四娘推去,“滚开!不然连你一起锁了!”
他手刚触到黄四娘胳膊,就觉一股蛮力涌来。黄四娘人高马大,早年帮家里抗活儿,手上有把子力气,便是来个青壮小子也不换。此刻她使出了十足十的力气,顺势一旋身,竟将王牢头整个人掼在青砖地上。
“咚”一声闷响,整个大牢陷入一片死寂,转瞬过后,邢牢头嘶哑的惨叫声响了起来。
“反了天了!给……给老子打!”
黄四娘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虎目圆睁,死死盯着冲将上来的狱卒。她只有一个人,而她的身后是一帮被押牢中,手无寸铁的大姑娘小丫头,她知道,今晚的她亦或是她们,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不过,这也不妨碍此刻的她,毫不犹豫地抡起拳头。
水火棍的呼啸与拳风之声几乎同时击中了对方,黄四娘侧身卸了部分力道,扛住了一记重棍,也将自己蓄满力的拳头狠狠送到了对方的下巴颏上。她闷哼一声,眼瞧着对方轰然倒地,不敢错眼地继续迎向下一个敌人。
然而后者的胳膊还没来得及扬起,黄四娘就觉得眼前一花,下一瞬,那狱卒便如中了定鸡术的公鸡一般,四肢一僵,喉咙里发出数声“嗬嗬”的漏气声,紧接着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什么人?!”邢牢头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腰嘶喊,可声音刚出口,就被另一道黑影掐断在喉咙里。那黑影不知何时绕到他身后,左手虎口锁住他下颌,右手食指点在他后心,邢牢头浑身一哆嗦,瘫软在地。
剩下的五六个狱卒彻底慌了。有人举着水火棍乱挥,有人想往牢门外跑,可那数道黑影的动作却比他们的恐惧更快!
不过转瞬的功夫,方才还鼓噪着要锁了老虔婆的狱卒,此刻竟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个个双目紧闭,要么昏迷,要么瘫软,竟无一人能发出呼救声。
黄四娘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又收紧,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快……实在是太快了!便是族中最能干的好手,割麦子也没有这般快!
她屏住呼吸,凝视着站在最前面的那道瘦削的黑影。那人面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瞳仁是少见的琥珀色,眼睑下方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青气,眉目如同藏在雾里。那是女子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