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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神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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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玹尘记事时,天地是灰的。
那年他约莫五岁,蜷缩在破庙角落,头顶漏下的雨丝打在脸上,混着额角的血黏成一片。有个穿粗布衣裳的婆子举着油灯往他脸上凑,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他鼻尖,他却没敢动。
“你看这头发,”婆子的声音像磨盘碾过石子,“打生下来就是白的,眼珠子还是浅蓝的,不是怪物是什么?”
他下意识地往破庙深处缩了缩,后脑勺抵着冰冷的砖墙。他记得自己刚学会走路时,村里的孩子就举着石头追他,边跑边喊“白毛怪”。有次他被堵在河边,一块石头砸在眉骨上,血糊住了眼睛,他跌进水里,呛了好几口浑水才抓住岸边长满青苔的石头爬上来。从那以后,他就学会了在别人举起石头前先跑,跑到没人的地方,用脏乎乎的手摸着自己的头发——它们确实是白的,像冬天落在草垛上的雪,怎么也洗不黑。
破庙里的风裹着雨腥气灌进来,吹得油灯忽明忽暗。婆子蹲下身,枯瘦的手指戳了戳他的胳膊,他像被针扎似的抖了一下。“跟我走吧,”婆子突然说,“城南的顾家缺个打杂的,给口饭吃,总比在这儿冻死强。”
他抬起头,浅蓝色的瞳孔在昏暗中像浸在水里的琉璃。婆子的脸在灯影里忽明忽暗,他看不清那表情是怜悯还是嫌恶,只知道“给口饭吃”这四个字,比庙里泥塑神像的目光更实在。他点了点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谢……谢婆婆。”
去顾家的路上,雨停了。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照着泥泞的路。婆子走在前面,他低着头跟在后面,不敢踩脏婆子的布鞋。路过一片荷塘时,他看见水里自己的影子——白发贴在脸颊上,眼睛亮得吓人,确实像个怪物。他慌忙低下头,脚底下的泥溅到裤腿上,凉丝丝的。
顾家是镇上的富户,青砖瓦房围着高高的院墙,门楣上挂着“耕读传家”的匾额。婆子把他交给管家,管家上下打量他一番,眉头皱得像团拧在一起的布。“这模样……”管家咂咂嘴,“老爷吩咐了,只要手脚勤快,别的不管。但有一条,不许进正院,不许跟少爷小姐说话,听见没?”
他连忙点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管家丢给他一件灰扑扑的短褂,布料硬得像纸板。“以后你就住柴房,天亮就起来挑水、劈柴、扫院子,做错事了,鞭子可不认人。”
柴房里堆着半屋干草,墙角有个破木盆,算是他的床。第一晚他没敢睡,抱着膝盖坐在干草上,听着院子里更夫打更的声音。三更天的时候,他听见柴房外有脚步声,吓得赶紧钻进草堆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月光从门缝里照进来,他看见管家举着灯笼走过,嘴里嘟囔着“白毛怪要是敢乱跑,打断他的腿”。
从那天起,苏玹尘成了顾家最沉默的影子。天没亮他就起来挑水,井绳勒得肩膀生疼,他咬着牙一趟趟地跑,直到水缸都满了才敢歇口气。早饭是管家家的婆娘给的,通常是半个冷窝头,偶尔能有一碗稀粥。他总是躲在柴房里吃,生怕被顾家的少爷小姐看见。
顾家的小少爷顾明轩那年七岁,跟他同岁,却像个金枝玉叶的小神仙,穿着绸缎衣裳,梳着总角,手里常拿着本《论语》。有次苏玹尘在扫回廊,顾明轩抱着书从屋里跑出来,撞在他身上。书掉在地上,顾明轩吓得尖叫起来,指着他的头发哭:“娘!有怪物!”
苏玹尘慌忙捡起书,想递给他,可顾明轩躲在闻声赶来的顾夫人身后,指着他喊:“他碰我的书了!脏!扔掉!”
顾夫人皱着眉,用帕子捂着嘴,好像他身上有什么难闻的气味。“张管家,”她声音冷冷的,“不是说过不让他进正院吗?”
管家慌忙跑过来,对着苏玹尘的脸就扇了一巴掌。“不长记性的东西!”巴掌打得他耳朵嗡嗡响,嘴角渗出血来。他没敢哭,也没敢躲,只是死死攥着那本《论语》,指节泛白。
那天晚上,他被罚没饭吃,还被管家用藤条抽了后背。藤条落在身上,像火烧一样疼,他咬着草堆里的干草,把眼泪憋回去。他知道哭没用,在顾家,他连哭的资格都没有。
但他还是偷偷留下了那本《论语》。夜深人静时,他就着从柴房小窗透进来的月光,一个字一个字地认。他不知道那些字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它们方方正正的,像一块块能搭起房子的砖。有次他正看得入神,管家突然推门进来,他慌忙把书塞进草堆里。管家没发现,只是踢了踢他的腿:“明天去给西跨院的先生送茶,手脚麻利点,先生脾气不好。”
西跨院的先生是个戴方巾的老秀才,据说曾在京城做官,不知犯了什么错,被贬到这小镇教书。苏玹尘送茶进去时,先生正对着一幅字画叹气。他把茶碗放在桌上,转身要走,先生却突然说:“你认得字?”
他愣了一下,慌忙摇头。先生指了指他袖口沾着的墨痕——那是他偷偷看书时不小心蹭上的。“柴房里藏着《论语》的,是你吧?”先生的声音很温和,不像顾家其他人那样带着敌意。
他脸涨得通红,低下头不敢说话。先生笑了笑:“过来,我教你认几个字。”
从那天起,他每天送完茶,都会偷偷留在西跨院的窗下听先生讲课。先生讲“三人行必有我师”,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讲京城的金銮殿,讲万里之外的大漠。他听得入迷,常常忘了时间,直到管家来催才慌忙跑回柴房。
有天先生把他叫进屋里,递给她一本旧得发黄的《孙子兵法》。“这书送你,”先生摸着他的头,他的白发很软,像棉花,“别让管家看见。若有不懂的,趁没人时来问我。”
他接过书,指尖都在抖。“先生……我是怪物……”他小声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书页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先生叹了口气,用袖子擦去他的眼泪。“头发白,眼睛蓝,算什么怪物?”先生指着窗外的月亮,“月亮有圆有缺,花儿有红有白,人也一样。那些说你是怪物的,才是心里装着怪物。”
那天晚上,他抱着《孙子兵法》睡在干草堆里,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是怪物。他梦见自己站在京城的大街上,穿着体面的衣裳,没有人追着他喊“白毛怪”,阳光落在他的白发上,像撒了一层金粉。
日子在挑水、劈柴和偷偷读书中一天天过去。他的个子渐渐长高,肩膀也宽了,后背的伤疤结了一层又一层,像地图上的河流。顾明轩成了翩翩少年,见了他还是绕道走,眼神里的厌恶一点没变。先生在他十二岁那年去世了,走的时候握着他的手说:“去京城吧,那里大,容得下你。”
先生的话像颗种子,在他心里发了芽。他开始攒钱,把管家偶尔赏的铜板藏在破木盆的夹层里。他知道去京城要很多钱,可他相信,只要攒得够久,总有一天能离开这个小镇。
十五岁那年,机会来了。新科状元回乡省亲,路过小镇,住在顾家。状元郎年轻俊朗,待人温和,看见苏玹尘时,并没有像别人那样露出惊讶的神色,反而笑着问:“你这头发,倒像极了西域的雪。”
苏玹尘愣了一下,第一次有人用“雪”来形容他的头发。他低着头说:“回大人,是天生的。”
状元郎打量他一番,见他虽然穿着粗布衣裳,却干干净净,眼神清澈,便问:“你识字吗?”
他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那本被翻得卷了边的《孙子兵法》。状元郎翻开看了几页,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注解,有些地方还用红笔改了又改。“这些都是你写的?”状元郎很惊讶。
他嗯了一声,小声说:“是西跨院的先生教的。”
状元郎沉吟片刻,对管家说:“这孩子我带走了,给我当个书童。”
管家吓得脸都白了,忙说:“大人,这可是个怪物……”
“放肆!”状元郎皱起眉,“以貌取人,岂是君子所为?”
那天下午,苏玹尘背着一个小包袱,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裳和先生送他的几本书,跟着状元郎离开了小镇。马车驶出镇子时,他回头望了一眼顾家的青砖瓦房,突然觉得那些曾经让他恐惧的高墙,其实也没那么高。
京城比他梦里的还要大。朱红的宫墙望不到头,大街上车水马龙,穿着各色衣裳的人来来往往,没有人因为他的白发和蓝眼睛停下脚步。状元郎把他送到国子监,让他跟着先生们读书。他第一次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和其他学子一起摇头晃脑地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的白发上,真的像撒了一层金粉。
他读书很刻苦,别人读一遍,他就读十遍;别人睡了,他还在油灯下写字。他的字起初歪歪扭扭,后来越写越有力,带着一股韧劲,像寒冬里破土而出的草。国子监的先生们都很喜欢他,说他“虽出身微末,却有鸿鹄之志”。
十八岁那年,朝廷开恩科,他瞒着状元郎报了名。考试那天,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走进贡院的号房。三天三夜,他饿着肚子,忍着困意,把胸中所学一股脑儿写在试卷上。放榜那天,他挤在人群里,从榜尾一点点往上找,直到看见“苏玹尘”三个字,排在第三的位置。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三个字,突然蹲下身哭了。路过的人奇怪地看着这个白发蓝眼的年轻人,他却不管不顾,哭得像个孩子。他终于不是那个在柴房里啃冷窝头的怪物了,他是苏玹尘,是新科探花。
状元郎比他还高兴,拉着他去见吏部尚书。尚书大人见他谈吐不凡,又有经世济民之才,便破格提拔他做了翰林院编修,正七品。那天他穿着崭新的官服,站在翰林院的院子里,看着飞檐上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心里像揣着一团火。
他在京城住了下来,租了个小院子,院里种着一棵白山茶树。闲暇时,他会坐在树下看书,或者给远方的先生烧一炷香——虽然他不知道先生的坟在哪里,但他总觉得先生能看见他现在的样子。
同僚们起初对他的样貌有些好奇,但相处久了,都被他的才华和谦逊打动。有个叫沈青梧的御史,常来他的小院喝酒,喝醉了就拍着他的肩膀说:“玹尘,你这头发,比那些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好看多了!”
他笑着给沈青梧斟酒,浅蓝色的瞳孔里映着白山茶花的影子。他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他会在朝堂上施展抱负,为百姓做些实事,老了就回到那个小镇,给先生修一座像样的坟。
可他没等到老的那天。
十七岁那年冬天,北狄的铁骑踏过了长城。消息传到京城时,他正在翰林院整理典籍,听到街上的喧哗声,跑出去一看,只见百姓们扶老携幼往南跑,嘴里喊着“北狄来了”。
朝堂上乱成一团。皇帝年纪小,太后垂帘听政,大臣们有的主战,有的主降。苏玹尘跪在地上,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太后,北狄狼子野心,若不抵抗,国将不国!臣愿领兵出战!”
可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争吵声里。主降的大臣说他“黄毛小儿,不知天高地厚”,还说他“样貌异于常人,恐是不祥之人,引来了北狄”。那些曾经对他和颜悦色的同僚,此刻都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仿佛他真的是引来灾祸的怪物。
沈青梧拉着他的手,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在他耳边说:“别争了,没用的。”沈青梧的眼睛通红,“我已经让人备好马车,你快走吧,往南走,越远越好。”
他摇着头,看着宫殿顶上的琉璃瓦,突然觉得很陌生。“我不走,”他说,“我是大靖的官,要死也死在京城。”
沈青梧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塞给他:“拿着,也许有用。”
北狄的军队围城那天,天阴得像要塌下来。苏玹尘披了件旧铠甲,跟着禁军登上城楼。城楼下,北狄的骑兵黑压压一片,马蹄声震得城墙都在抖。他拉弓搭箭,瞄准一个带头的骑兵,箭头却在风中抖了抖——他从来没学过射箭,连弓都拉不稳。
有个老兵拍了拍他的肩膀:“书生,下去吧,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
他咬着牙,把箭射了出去,箭落在离骑兵还有老远的地方。城楼下传来北狄士兵的哄笑声,那些笑声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三天后,城门被攻破了。北狄士兵像潮水一样涌进来,烧杀抢掠。苏玹尘提着一把捡来的剑,在街上胡乱砍杀,却连一个北狄士兵都没伤到。他看见沈青梧被几个北狄士兵围在中间,身中数刀,还在喊着“大靖万岁”。他想冲过去,却被一个士兵一脚踹倒在地,剑也被夺走了。
他趴在地上,看着沈青梧倒下去,眼睛瞪得圆圆的,好像还在看着他。血顺着石板路流过来,浸到他的手背上,烫得像火。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等他清醒过来时,已经躺在城外的乱葬岗上,身上盖着一层薄雪。他动了动手指,摸到胸口的玉佩,是沈青梧给的那块。他把玉佩紧紧攥在手里,指甲嵌进肉里。
京城没了,大靖亡了。他这个探花郎,成了亡国奴。
他漫无目的地往南走,身上的伤发炎了,发着高烧,好几次都差点栽倒在雪地里。路过一个镇子时,他晕倒在一家药铺门口。醒来时,看见一个穿青布衣裳的姑娘正在给他换药。
“你是谁?”姑娘问,声音像山涧里的泉水。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是苏玹尘,可大靖已经没了,这个名字还有什么意义?
姑娘见他不说话,也没再问,只是给他端来一碗粥。“我叫林晚照,”姑娘说,“这是我爹的药铺。你伤得重,先在这儿养着吧。”
他在药铺住了下来。林晚照的爹是个老郎中,脾气很好,见他识字,就让他帮忙抄药方。林晚照每天给他换药、熬粥,从不问他的过去。有次她给他梳头,梳到他的白发时,轻轻说:“你的头发真好看,像月光织的。”
他的心猛地一颤,抬起头,看见林晚照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含着星星。他突然想起先生说的话:“那些说你是怪物的,才是心里装着怪物。”
春天来的时候,他的伤好了。老郎中让他留下帮忙,他摇了摇头。“我要去一个地方,”他说,“办一件事。”
林晚照送他到镇口,递给她一个布包,里面是几件换洗衣裳和一些干粮。“路上小心,”她说,眼睛红红的,“若有难处,就回来。”
他接过布包,想说些什么,却只说了句“谢谢”。转身走了没几步,他听见林晚照在身后喊:“苏玹尘!我记住你的名字了!”
他回过头,看见林晚照站在柳树下,风吹起她的发梢。他笑了笑,浅蓝色的瞳孔里映着春天的阳光。
他要去的地方,是终南山。他想成立一个门派,收留那些和他一样在乱世中无家可归的人,教他们读书识字,教他们习武强身,让他们不再像他小时候那样,因为与众不同而被欺负。
终南山深处有一个长阶,他爬上了那长阶,他打扫干净,又修缮了一下。他给门派起了个名字,叫“揿玉宗”。“揿”是按、握的意思,“玉”是君子之德,他希望门下弟子能握紧心中的道义,如玉石般坚守本心,不因乱世浮沉而失了风骨。
开宗那天没有锣鼓喧天,只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少年站在门前,对着苏玹尘深深一揖。他们都是他一路从战乱之地带来的孤儿,有的断了胳膊,有的瞎了一只眼,却都有着和他当年一样倔强的眼神。苏玹尘看着他们,将沈青梧留给他的玉佩系在正厅的横梁上,玉佩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映出细碎的光。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他的声音比在翰林院时沉了些,带着山间风霜的粗粝,“我教你们读书,教你们练剑,但有一条——不可恃强凌弱,不可为非作歹。若违此条,轻则逐出山门,重则废去武功,绝不姑息。”
少年们齐声应下,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苏玹尘转身走进柴房,搬出他从京城带出来的几箱书,还有林晚照父亲送的药草图谱。他把书分给年纪稍长的孩子,让他们每日晨读,又在院子里开辟出一片空地,亲自教他们扎马步、练剑式。他的剑法是逃亡路上跟着老兵学的野路子,没有章法却招招狠厉,带着一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劲。他说:“乱世里,保住命才能谈道义。”
日子像终南山的溪流,潺潺流过。揿玉宗渐渐有了规模,来投奔的人越来越多,有落魄的书生,有被遗弃的匠人,甚至有从北狄军营里逃出来的俘虏。苏玹尘来者不拒,只要愿意遵守门规,他都给一口饭吃,一个安身之处。他在道观旁开垦出梯田,让会耕种的弟子种粮;建起工坊,让懂手艺的弟子做些农具换取物资;还在山脚下开了间药铺,让林晚照派来的药童坐诊,既给山民看病,也让弟子们学着识药制药。
有个叫楚珩的少年,是苏玹尘在乱葬岗救回来的。那时他浑身是伤,只剩一口气,苏玹尘守着他三天三夜,喂药、清创,终于把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楚珩醒来后,抱着苏玹尘的腿哭了很久,说自己全家都被北狄杀了,只剩他一个。苏玹尘摸着他的头,像当年先生对自己那样,说:“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楚珩很聪明,读书过目不忘,练剑也极有天赋,苏玹尘便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他教楚珩读《孙子兵法》,教他分析局势,甚至把自己在翰林院时记下的朝堂见闻讲给他听。楚珩总是听得很入神,眼神里有敬慕,也有少年人少有的野心。苏玹尘看在眼里,只当是乱世里的少年渴望变强,并未多想。
还有个叫温庭月的女子,原是江南望族的小姐,家族被叛军屠戮后,她带着一批古籍逃到终南山。她性子温婉,却极有主见,苏玹尘让她掌管宗门典籍,她将那些散乱的书卷整理得井井有条,还在道观后殿建了间藏书阁。温庭月常说:“揿玉宗不止是避难所,该是文脉存续之地。”苏玹尘深以为然,每逢节气,便让她给弟子们讲经史子集,讲讲那些在战火中被焚毁的文明。
九年间,揿玉宗从一座废墟变成了最繁盛的去处。梯田里的庄稼连年丰收,工坊里的铁器远销山下,藏书阁的典籍堆到了屋顶。弟子们不再是当年的乞儿,个个身有长技,心怀道义。有路过的行商说,终南山里藏着个小天下,苏玹尘听了只是笑笑,依旧每日清晨带着弟子们练剑,黄昏时坐在海棠树下看书——那棵海棠是他从京城小院移栽来的,在山里扎了根,每年春天都开得如火如荼。
变故是从楚珩下山开始的。那年苏玹尘二十七岁,楚珩已长成挺拔的青年,主动请缨下山采买物资。苏玹尘叮嘱他万事小心,给他备了足够的银两和护卫。可楚珩回来时,不仅带了物资,还带回一个消息:北狄内乱,新可汗有意与南朝议和,正招揽天下能人异士。
“师父,这是揿玉宗的机会。”楚珩站在苏玹尘面前,眼神发亮,“只要我们能为新可汗效力,不仅能换来宗门的安稳,还能借助北狄的势力,重建秩序,到时候……”
“住口!”苏玹尘猛地拍案,桌上的茶盏震得作响,“北狄铁骑踏破京城时,你忘了自己是怎么从尸堆里爬出来的?忘了那些被他们屠戮的百姓?与虎谋皮,只会引火烧身!”
楚珩垂下头,声音却带着不甘:“可乱世之中,道义值几文钱?弟子下山所见,多少宗门为了苟活,早已投靠各方势力。我们守着终南山,看似安稳,可一旦战火蔓延过来,不过是螳臂当车!”
“那也不能做违背本心的事。”苏玹尘的声音冷得像山巅的雪,“揿玉宗成立的初衷,是让无家可归者有处可去,不是要依附强权,更不是要助纣为虐。”
那次争执后,楚珩安分了许多,却总在暗中与一些下山的弟子来往。温庭月察觉到异样,劝苏玹尘多加提防,苏玹尘却道:“他是我看着长大的,本性不坏,只是一时糊涂。”
他终究是太相信自己亲手培养的弟子了。
那年深秋,第一场雪落时,楚珩带着一批弟子闯入正厅,手里的剑指着横梁上的玉佩。苏玹尘正在整理药草,闻声抬头,看见楚珩身后站着不少熟悉的面孔,有他亲手教过剑法的少年,有他给过棉衣的匠人,甚至有温庭月——她手里捧着一卷书,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师父,您太固执了。”楚珩的声音带着一种陌生的冷漠,“弟子已与北狄新可汗达成协议,只要献上您的人头,揿玉宗就能成为北狄下辖的第一宗门。您总说要为弟子们谋出路,这就是最好的出路。”
苏玹尘看着他,突然笑了,笑声里满是悲凉:“我教你读书,教你练剑,是让你明白何为对错,不是让你学如何背信弃义。”
“对错?”楚珩嗤笑一声,“在这乱世里,活下去才是对,死了就是错!您守着那点可笑的道义,只会让所有人跟着您一起死!”他挥了挥手,“把他拿下!”
弟子们蜂拥而上,苏玹尘没有拔剑。他看着那些曾经围着他问东问西的少年,如今眼神里满是贪婪与恐惧,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块。他被按在地上,铁链锁住了手脚,楚珩一脚踩在他的背上,声音淬了冰:“念在师徒一场,我给您一个体面——自废武功,承认通敌叛国,我就让您活着离开终南山。”
苏玹尘抬起头,浅蓝色的瞳孔在昏暗的光里像结了冰的湖面:“我苏玹尘,生是大靖人,死是大靖魂,从未与北狄同流合污。倒是你,认贼作父,迟早会遭报应。”
楚珩被激怒了,一脚踹在他的胸口。苏玹尘咳出血来,视线却死死盯着横梁上的玉佩——那是沈青梧用命换来的东西,如今却要看着它被玷污。
审判庭设在道观前的广场上,雪越下越大,落在苏玹尘的白发上,融成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泪水。楚珩站在高台上,历数他的“罪状”:勾结南朝余孽,意图谋反,苛待弟子,私藏兵器……桩桩件件,都是欲加之罪。
弟子们站在台下,大多低着头,不敢看他。只有几个老弟子红着眼眶,想上前却被拦住。苏玹尘看着人群里的温庭月,她避开了他的目光,手里的书卷捏得发白。
“苏玹尘,你可知罪?”楚珩高声问道。
苏玹尘缓缓抬起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广场:“我何罪之有?”
“冥顽不灵!”楚珩怒喝,“来人,鞭刑四十,让他尝尝嘴硬的滋味!”
鞭子是用终南山的荆条做的,浸过油,抽在身上像火烧。第一鞭落下时,苏玹尘闷哼一声,后背的衣服瞬间裂开,渗出血来。第二鞭、第三鞭……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浅蓝色的瞳孔始终盯着高台之上的楚珩,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四十鞭过后,他的后背已经血肉模糊,血浸透了衣衫,滴在雪地里,绽开一朵朵红梅。楚珩以为他会屈服,可他只是抬起头,啐了一口血沫:“还有吗?”
楚珩的脸色变得狰狞:“好!既然你不知悔改,那就让你尝尝剜心之痛!”他挥了挥手,“用剑钉住他,让他看看,背叛我的下场!”
弟子们拿着剑围上来,颤抖着将剑尖对准他。苏玹尘没有躲,他闭上眼睛,想起先生在西跨院教他认字的日子,想起沈青梧在海棠树下与他饮酒的时光,想起林晚照在镇口对他说“若有难处,就回来”。那些温暖的记忆像一层薄冰,覆盖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第一剑从左肩刺入,剧痛让他猛地睁开眼。第二剑、第三剑……剑刃穿透皮肉的声音在雪地里格外清晰,十七只剑,前后左右,将他钉在冰冷的石板上,像一只被钉在墙上的蝴蝶。血顺着剑刃往下流,在他身下积成一滩,映着漫天飞雪,红得刺目。
“把他拖出去,扔出宗门,让他自生自灭。”楚珩转过身,不想再看那惨烈的景象。
苏玹尘像一摊烂泥般倒在地上。有人想给他裹件衣服,却被楚珩的眼神制止。他被拖出山门时,意识已经模糊,只听见风雪里传来几个老弟子压抑的哭声。
雪落在他的脸上,冰凉刺骨。他躺在冰冷的雪地里,浑身的伤口都在叫嚣着疼痛,每一次呼吸都像有刀在肺里搅动。他知道自己快死了,可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喊:不能死,不能就这么死了。
他想起先生说的“去京城吧,那里大,容得下你”,想起沈青梧的“拿着,也许有用”,想起林晚照的“我记住你的名字了”。那些人都希望他活下去,他不能辜负他们。
他用尽全力,一点点往山上爬。不是回揿玉宗,而是往更高的地方爬——传说终南山之巅有通往神界的长阶,五千级,笔直向上,能爬到云里去。他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可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往下是背叛与屈辱,往上或许是虚无,或许是救赎,但至少,他还能自己选择方向。
血在阶梯上拖出长长的痕迹,像一条红色的蛇。他每爬一步,都要忍受剜心般的疼痛,。有好几次,他都想闭上眼睛睡过去,可一想到那些信任过他、也被他辜负的人,就又咬紧牙关,继续向上。
他笑了,笑得咳出一口血。他伸出手,抓住第七级台阶的边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上挪动了一寸。
雪还在下,可他觉得不冷了。他仿佛看见先生在台阶尽头对他笑,看见沈青梧举着酒坛,看见林晚照站在柳树下……他闭上眼,又睁开,浅蓝色的瞳孔里映着无尽的台阶,映着他从未放弃过的希望。
他还要往上爬,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要爬到那云端之上,看看那里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容得下他的地方,一个没有背叛、没有杀戮、只有安宁与道义的地方。
他的手指紧紧抠住白玉台阶,指甲断裂,渗出血来,却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步,又一步,他负着满身伤痕,在五千级长阶上,缓慢而坚定地向上爬去。他的身影在漫天风雪中越来越小,却像一道永不熄灭的光,照亮了通往云端的路。
石阶上的积雪被体温焐化,混着伤口渗出的血,在他掌心凝成黏腻的冰。每挪动一寸,肋间的剑伤就像被无数根针同时扎刺,疼得他眼前发黑。可他不敢停,只要稍一松懈,刺骨的寒意就会顺着伤口往骨头缝里钻,仿佛要把他的魂魄都冻成冰碴。
爬过第一百级台阶时,他看见石阶缝隙里嵌着半片枯叶。那叶子边缘早已枯焦,却还倔强地卷着,像一只不肯舒展的手。他忽然想起在顾家柴房里,自己也是这样攥着半块冷窝头,在寒风里捱过一个又一个夜晚。那时他以为,能活下去就是天大的幸事,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被自己亲手养大的人钉在雪地里。
喉头涌上腥甜,他侧头咳出一口血,染红了身下的白玉。那抹红在皑皑白雪中格外刺目,像极了沈青梧倒在京城石板路上时,漫过他手背的温度。他记得沈青梧说“玹尘,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那时他不懂,总觉得有些东西比命金贵。直到此刻趴在石阶上,连抬头看一眼云顶都觉得费力,才忽然明白,活下去本身,就是对那些逝去之人最好的交代。
风卷着雪沫打在脸上,像细小的刀子。他眯起浅蓝色的瞳孔,看见前方的石阶上印着自己的血痕,一道接着一道,蜿蜒成一条通往天际的红绳。有鸟雀从头顶掠过,留下几声清啼,在空旷的山谷里荡开回音。他忽然想起揿玉宗藏书阁里的《山海经》,说昆仑之墟有青鸟,能为凡人传信至神界。若是真有青鸟,能不能替他告诉先生,他终究没能在京城站稳脚跟;能不能替他告诉沈青梧,他守住了那块玉佩,却没守住宗门;能不能替他告诉林晚照,那年春天的柳树下,他其实想说“等我回来。”
爬到第三百级时,他的意识开始涣散。伤口的剧痛渐渐变得麻木,耳边只剩下风雪呼啸的声音,像无数人在低声啜泣。他恍惚看见年少时的自己,赤着脚在顾家的回廊上扫地,顾明轩的惊叫声像针一样扎过来;又看见状元郎笑着说“你这头发像西域的雪”,马车驶离小镇时,他回头望见的那片青砖瓦房;还看见楚珩刚被救回来时,抱着他的腿哭得喘不过气,说“师父,我以后跟着你。”
那些画面在眼前碎成光点,像终南山夜晚的流萤。他猛地咬紧舌尖,剧痛让他清醒了几分——不能回头,回头就是万丈深渊。他剩下的力气不多了,每一寸向上的挪动,都是从死神手里抢来的光阴。
不知爬了多久,雪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漏下几缕金光,落在石阶上,像铺了一层融化的黄金。他抬起头,看见前方的石阶上没有积雪,反而泛着温润的玉光,仿佛有暖意从石头里渗出来。他伸出冻得青紫的手,摸了摸身下的白玉,果然不再冰冷刺骨,倒像是贴着温热的肌肤。
有风从云顶吹来,带着草木的清香,不再是山间的凛冽。他忽然想起林晚照药铺里的草药香,想起揿玉宗梯田里的稻花香,想起京城海棠花落在酒盏里的淡香。原来那些他以为已经失去的温暖,都藏在记忆深处,此刻正随着他的呼吸,一点点漫上来。
他继续向上爬,动作依旧缓慢,却不再踉跄。伤口还在流血,可他仿佛感觉不到疼了,只有一种奇异的轻盈,像有看不见的手在托着他。他的白发早已被血污和尘土覆盖,却在透过云层的阳光里,泛出细碎的银辉,像落满了星辰。
爬过第四千级台阶时,他听见了流水声。那声音清越悦耳,像是从九天之上落下来的,洗去了山间的血腥气。他侧耳听着,忽然笑了,浅蓝色的瞳孔里映着流动的金光,像盛着一汪融化的春水。他想起先生说“月亮有圆有缺,花儿有红有白”,原来人生也是这样,有暗无天日的寒冬,就有云开雾散的暖春。
最后一百级台阶,他几乎是跪着走完的。膝盖磨破了,露出森森白骨,可他像感觉不到似的。
当他终于爬上第五千级台阶时,夕阳正从云层里沉下去,把天际染成一片熔金。他抬起头,看见了由玉打造的柱子。
玉柱触手生温,仿佛有脉搏在石质肌理下轻轻跳动。苏玹尘望着柱身上缠绕的云纹,那些纹路在夕阳下流转着柔光,竟与他胸口那块沈青梧所赠的玉佩纹样隐隐相合。他抬手想去触碰,却发现指尖的血痂已与玉面黏连,稍一用力便扯得指骨生疼。
左肩的剑拔离时带起一串血珠,溅在玉柱上,像落了朵瞬间枯萎的红梅。他闷哼一声,额角沁出冷汗,浅蓝色的瞳孔因剧痛缩成细缝。右肩的剑嵌得更深,他攥着剑柄的手不住颤抖,指节泛白如霜。当剑身终于脱离皮肉时,他听见自己喉咙里溢出一声破碎的气音,像冬日枯枝被风折断。
两柄剑落在白玉地面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在空旷的云顶回荡。他低头看着肩上的血洞,血正汩汩往外涌,染红了胸前的衣襟。想往后倚一倚,后背的剑却像铁棘般抵住脊梁,稍一用力便似要将脏腑戳穿;想俯身喘口气,胸前的剑又硌着肋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的腥甜。
他就那样半跪半坐地僵着,像尊被钉在玉座上的残破雕像。夕阳彻底沉入云海后,暮色从四面八方漫来,将玉柱染成温润的墨色。夜风带着花丛的凉意掠过他的伤口,他却没再发抖,只是望着身下蜿蜒的长阶,那里已融进沉沉夜色,只剩星子在云层缝隙里明明灭灭,像极了他年少时在柴房窗棂上见过的微光。
第一夜,他数着自己的心跳挨过。每跳三下,就有一滴血落在玉地上,晕开一小朵暗色的花。他想起顾家教他认字的先生临终前枯瘦的手,想起沈青梧倒在血泊里仍圆睁的眼,想起楚珩年少时清澈的、如今却覆着寒霜的眸子。那些面孔在黑暗中交替浮现,像走马灯般转得他头痛欲裂。
第二夜,山间起了雾,顺着长阶漫上来,将他裹进一片白茫茫的混沌里。他忽然觉得那些插在身上的剑不再是酷刑,反倒成了支撑他不倒的骨架。就像这些年的伤痛,早已与他的骨血长在一起,既是枷锁,也是凭依。雾里似有低语传来,像无数人在念他的名字,他想回应,却只能咳出一口带血的雾气。
第三日清晨,雾散时他看见露水在剑穗上凝结,折射着初生的晨光,像缀了串碎钻。他的意识已有些模糊,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轻,仿佛随时会被风卷走。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从阶梯那头传来,轻得像踩在云上。
他费力地抬眼,看见个穿青布短褂的少年站在不远处,一只手里提着个竹篮,另一只手拿着一个馒头,正睁大眼睛望着他。那少年约莫十三四岁,眉眼干净得像山涧清泉,手里握着的药杵还沾着新鲜的草药汁。
“你是谁?”少年的声音带着怯意,却没后退,“怎么会在这里?”
那个少年将手里的馒头放进了袖中。
苏玹尘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塞着沙砾,发不出完整的音节。他只能眨了眨眼,浅蓝色的瞳孔在晨光里半明半灭。
少年慢慢走近,看清他身上插着的剑时,倒吸了口凉气,却还是蹲下身,从竹篮里拿出一卷纱布和几个陶罐。他的手指轻轻碰了碰最靠近的一柄剑,“这些……要拔出来吗?”
苏玹尘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少年深吸一口气,先从陶罐里倒出些墨绿色的药汁,用指尖蘸了,小心翼翼地抹在剑与皮肉相接的地方。那药汁触肤微凉,竟奇异地压下了几分灼痛。“我爹说,这是止血草熬的,能让伤口不那么疼。”他一边说,一边握住腰间的短剑,“我先帮你割开粘连的皮肉,别怕。”
短剑很薄,刃口泛着草木的清香,显然常用来处理药草。少年的动作很轻,像在剥离花瓣上的晨露,将剑身周围凝固的血痂一点点割开。苏玹尘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想起自己初见楚珩时,那孩子也是这样睁着干净的眼,攥着他的衣角不肯松手。
后背的剑最难拔,少年需要跪在他身后,双手握住剑柄,一点点往外抽。“可能会很疼。”少年的声音有些发颤,却没停手。当剑身终于脱离时,苏玹尘闷哼一声,眼前一阵发黑,却感觉后背骤然轻了,像是卸下了千斤巨石。少年连忙用麻布按住伤口,另一只手往布上撒着灰褐色的药粉,那粉末接触伤口时滋滋作响,竟真的止住了血涌。
胸前的剑拔得最久,有两柄几乎是贴着心口插着的。少年每动一下,苏玹尘的呼吸就窒涩一分。最后一柄剑离身时,他看见少年额角也沁出了汗,竹篮里的药罐已空了大半。
十七柄剑终于都躺在了玉地上,像一排沉默的铁兽。少年将最后一把药粉撒在所有伤口上,再用浸了药汁的麻布层层裹住,动作仔细得像在包扎一件稀世珍宝。“我爹说,这样就能结痂了。”他擦了擦额角的汗,露出个腼腆的笑,“你渴吗?我带了山泉水。”
苏玹尘接过少年递来的水囊,指尖触到囊身的凉意,才发现自己的手竟不再抖了。水滑过喉咙时,带着清冽的甘甜,像洗去了喉头积了半生的血腥。他望着少年清澈的眼,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也是这样被一个人从泥沼里拉起来,递过一碗能救命的粥。
“谢谢。”他终于发出了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清晰可闻。
那少年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我叫晓穆青,被赶出宗门后便顺着这阶梯向上爬,才到了这里,你呢?”
苏玹尘没有搭话,晓穆青便有些尴尬,他便又换了一个问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苏玹尘”
往后的日子里,苏玹尘和晓穆青还有后面8位飞升的人成了先神,后面也有陆续飞升的。神界渐渐变得热闹起来。
后来的苏玹尘性情清冷,眉宇间总覆着一层似有若无的疏离,却在护佑神界时杀伐果决,威望最盛。他座下有两位护法,左护法贺遇,生得剑眉星目,性子沉稳如磐石,手中一柄“定川”剑能镇四海八荒的戾气;右护法浴鹤,眉目温润,常着一袭月白长袍,指尖凝着的“清露”能涤荡邪祟,两人一刚一柔,随苏玹尘征战万年,从未有过差错。晓穆青则是另一番模样,他爱笑,眼底总盛着暖意,常穿一身青衫在殿中走动,看似随性,实则心思通透,与苏玹尘是自幼相伴的情谊,彼此一个眼神便能明了对方心意。
平静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魔界异动渐生,一尊名为楚陌恒的魔尊横空出世。楚陌恒生得极美,却带着一股桀骜的邪气,墨发如瀑,眼尾微微上挑,笑时似有万千桃花盛放,动怒时却能让魔域的血河翻涌。他与苏玹尘的第一次交锋,是在南天门下,彼时楚陌恒率魔族精锐欲闯九霄,苏玹尘白衣立于云端,贺遇、浴鹤分立两侧,三人剑气与魔气相撞,震得南天门的琉璃瓦簌簌作响。
那一战并未分出生死,却让两人都记住了对方。楚陌恒总爱挑唆苏玹尘,言语间带着几分戏谑,却又藏着不易察觉的探究。他会在苏玹尘巡查三界时,突然出现在某个凡世的酒肆,隔着一张桌子抛来一壶烈酒:“苏先神,整日绷着脸,不怕成了冰块么?”
旁人都道他们是死对头,见面必打,可只有贺遇与浴鹤看得明白,楚陌恒的魔气虽烈,却从未真正伤及苏玹尘的根本;而苏玹尘的剑气虽锐,每次也都在楚陌恒肩头、手臂这些非致命处留手。就连晓穆青也私下打趣过苏玹尘:“那魔尊看你的眼神,可不像是要夺你性命的样子。”苏玹尘闻言,只是抿紧唇,耳尖却悄悄泛起一丝红。
变故发生在一次三界法则异动时。天道示警,先神与魔尊的气息纠缠过深,已扰乱了阴阳平衡,若不历劫斩断因果,恐引发新的浩劫。历劫台在九霄边缘,台下是轮回六道,一旦跳下,便要忘却前尘,在凡世经历生老病死,受尽七情六欲的磋磨,稍有不慎便会魂飞魄散。
凌虚殿上,众神沉默,晓穆青欲言又止,贺遇与浴鹤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眼中满是担忧。楚陌恒却突然笑了,他看向苏玹尘,眼底的戏谑散去,只剩下一片认真:“苏玹尘,你敢不敢跟我赌一次?”
苏玹尘抬眸,迎上他的视线,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有了波澜。他知道楚陌恒想说什么——与其被天道强行剥离,不如主动跳下历劫台,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哪怕在轮回中忘了彼此,也胜过在此处看着对方被法则碾碎。
“有何不敢。”苏玹尘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楚陌恒笑得更艳了,他率先转身,一步步走向历劫台边缘,回头冲苏玹尘扬了扬下巴:“我在下面等你。”
苏玹尘想着这神界不能乱,便抽出了自己的一魂,来镇守神界。随后便安心的前往了历劫台。
历劫台上罡风如刀,卷得两人衣袂猎猎作响。苏玹尘垂眸看了眼台下翻滚的轮回迷雾,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间一枚玉扣——那是贺遇临行前塞给他的,说能护神魂不散。
他偏头时,正撞见楚陌恒嘴角噙着抹惯有的嘲弄笑意,只是那双深蓝色眼底藏着点说不清的东西,像极了千年前在忘川河畔初遇时,对方拎着他后领扔进冥河前的眼神。
“怕了?”楚陌恒挑眉,指尖缠绕着一缕黑雾,“这轮回台可不是你这种养在天宫里的金丝雀能待的地方。”
苏玹尘没接话,只是抬手按住他即将探向台沿的手腕。楚陌恒的体温总是偏低,带着魔族特有的阴冷,却奇异地让他觉得安稳。“跳下去,便再无仙魔之分,前尘皆忘。”他声音很轻,被风刮得有些散,“楚陌恒,你确定?”
“确定?”楚陌恒反手扣住他的脉门,力道不轻不重,“本魔尊做事,何时需要向你这小神报备?”话虽如此,紧扣的手指却没松开,反而更用力了些。
罡风骤然转烈,吹得两人身形微微晃动。苏玹尘忽然笑了,是那种极淡极清的笑意,像雪山融水初化时的模样。“那就走吧。”
话音未落,两人竟同时纵身跃下。坠落的瞬间,苏玹尘感觉楚陌恒的手始终没松,带着他穿过层层迷雾,撞进一片混沌白光里。意识消散前,他似乎听见对方在耳边骂了句什么。
到这里就结束了,苏玹尘获得了自己的所有记忆。他有些怔愣的看着眼前。
晓穆青见苏玹尘还没有缓过神来便开口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15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