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念》浅墨洛殇

6、第一世

　　“大师兄！”
　　穆杭州的喊声穿透清晨的薄雾，撞在练武场旁的银杏树上，惊起几只栖息的雀儿。白墨词刚收了剑势，剑尖的晨露坠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闻声转头时，玄色道袍的衣摆还在微微晃动，晨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衬得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愈发清冷。
　　“何事？”白墨词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带着玉石相击般的质感，却没什么温度。他看着兴冲冲跑过来的穆杭州，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小师弟总是这样，一点小事就咋咋呼呼，全然没个修道之人的沉稳。
　　穆杭州跑到他面前时还在喘气，脸上的笑却比日头还要亮，手里攥着的剑穗随着跑动的惯性甩来甩去：“大师兄不是说，等下一次下山除妖的时候带上我一起吗？”他眼睛亮晶晶地望着白墨词，像只等着投喂的小兽，“师父刚说西边黑风岭有异动，这不就是现成的机会？”
　　白墨词沉默地看着他。穆杭州入门三年，性子跳脱得像匹没上缰的野马，剑术倒是练得有模有样，只是实战经验近乎于无。黑风岭那地方邪祟盘踞，岂是能让他胡闹的去处？可话到嘴边，看到穆杭州那副满怀期待的模样，终究还是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跟上。”
　　穆杭州立刻欢呼一声，尾音拖得老长，转身就去取自己的佩剑，跑起来时束发的红绳在脑后晃得欢快。白墨词望着他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的云纹——那是师父在他及冠时所赠，剑名“归尘”。他忽然想起三年前，穆杭州刚上山时也是这般，抱着剑跟在自己身后，一声声“大师兄”喊得脆生生的，只是那时的他，还没长这么高。
　　两人御剑而行时，穆杭州始终跟在白墨词身侧，嘴里叽叽喳喳没个停。一会儿说山脚下的桃花开得正好，一会儿问黑风岭的妖怪长什么样，话里话外满是新奇。白墨词大多时候只是“嗯”一声，偶尔提醒他注意脚下的气流，声音平淡得像一汪静水。
　　踏入黑风岭地界时，日头已过晌午。天空像是被泼了碗血，残阳将云层染得猩红，连带着周遭的乱石都泛着诡异的光。树木长得比寻常地方高大许多，枝桠交错着遮天蔽日，投下的阴影里仿佛藏着无数双眼睛。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腥气，像是腐肉混着铁锈，却又奇异地缠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清香，甜得发腻，让人头皮发麻。
　　“大师兄，这里好怪。”穆杭州的声音低了些，下意识地往白墨词身边靠了靠。方才的兴奋劲儿褪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怯意。
　　白墨词没应声，右手已经握紧了归尘剑的剑柄。剑鞘微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这地方的妖气远比他预想的重，而且那股甜香绝非凡物，倒像是某种摄魂的邪术。他放缓脚步，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每一步都踩在实处，生怕触动什么机关。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白墨词忽然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眼前的景象开始发晃，树木的影子像是活了过来，在地上扭曲蠕动。脚下像是灌了铅，每抬一步都异常艰难，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他知道不对劲，定是那甜香作祟，正要开口让穆杭州屏住呼吸，胸口突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像是有把烧红的铁锥猛地扎了进来，又被狠狠抽出。白墨词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温热的液体顺着衣襟往下淌，很快就浸透了玄色的道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反手拔剑，归尘剑划破空气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带着凌厉的剑气向后劈去——却只砍中了一片虚空。
　　转身的瞬间，他看清了那东西的模样。足有三人高的身躯，覆盖着暗绿色的鳞片，一张脸像是被揉碎了的恶鬼，獠牙外翻着淌着涎水。最骇人的是它那双眼睛，血红血红的，正死死地盯着他，像是在看一块到嘴的肥肉。可不知为何，那怪物举着利爪的动作却顿住了，像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一般，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
　　“大师兄！”
　　穆杭州的声音带着哭腔钻进耳朵。白墨词只觉得身体一轻，被人打横抱了起来。颠簸中，他能闻到穆杭州身上熟悉的皂角香，混着自己身上的血腥味，格外刺鼻。耳边的风声很大，穆杭州好像在喊什么，可他听不真切，意识像是被浸在了水里，一点点往下沉。
　　再次睁开眼时，眼前是破败的庙顶。蛛网结得密密麻麻，几缕残阳从屋顶的破洞里漏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身下是铺着干草的地面，带着点霉味。穆杭州正蹲在旁边，手里拿着几块干燥的木柴，笨拙地用打火石摩擦着，火星子溅起来，映得他眼眶红红的。
　　“醒了？”穆杭州察觉到他的动静，立刻凑过来，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可眼里的红血丝却骗不了人，“感觉怎么样？我给你上了药，师父给的金疮药，很管用的。”
　　白墨词动了动手指，胸口的伤口传来阵阵抽痛。他没说话，只是看着穆杭州忙碌的身影。少年的侧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像两把小扇子。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穆杭州刚上山时怕黑，总偷偷跑到他的房间，缩在墙角打地铺，说只要能看到大师兄的影子就不怕了。
　　“我去布个结界。”白墨词哑着嗓子开口，挣扎着想坐起来。这破庙四面漏风，妖气随时可能涌进来，穆杭州道行尚浅，根本抵挡不住。
　　“我去吧！”穆杭州连忙按住他，“你伤得重，躺着别动。”
　　“你不会。”白墨词的语气不容置疑。布结界讲究方位与灵力，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他推开穆杭州的手，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每走一步，伤口都像被扯裂一次，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刚走出庙门，一股腥风扑面而来。
　　那只怪物不知何时追了过来，就站在离庙门几步远的地方。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涎水淌在地上，腐蚀出一个个小坑。白墨词几乎是瞬间就握紧了归尘剑，尽管手臂因为失血过多而微微发颤，可眼神却锐利如鹰。
　　“吼——”
　　怪物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利爪带着风声拍了过来。白墨词侧身避开，同时反手一剑刺向它的腹部。剑锋撞上鳞片，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他心里一沉，这怪物的防御力远超预期。
　　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穆杭州冲了出来。看到白墨词与怪物缠斗的身影，他整个人都僵住了，手里的木柴“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白墨词的玄色道袍已经被血浸透了大半，动作也远不如平时敏捷，好几次都险险避过怪物的利爪，看得穆杭州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快走！”白墨词嘶吼着，又一剑逼退怪物，同时回头看向穆杭州，眼神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别管我！”
　　可已经晚了。那怪物像是玩腻了猫捉老鼠的游戏，猛地转身，将白墨词甩在地上。
　　一道清冷的剑光破空而来。
　　那道剑光快得像闪电，带着凛冽的寒意，精准地刺穿了怪物的左眼。怪物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庞大的身躯晃了晃，轰然倒地，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动静。
　　剑光敛去，露出持剑人的身影。是个身着月白长衫的男子，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股疏离的气质。他将剑收回鞘中，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蝼蚁。随后，他转向穆杭州，声音平淡无波：“公子可有伤到？”
　　穆杭州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并没有。”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胸前的衣襟上。
　　男子沉默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通红的眼眶上顿了顿，才又开口：“敢问公子大名？”
　　“穆泣，字杭州。”穆杭州擦掉眼泪，声音还有些发颤。
　　“在下苏赝，字晚秋。”男子微微颔首，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
　　“苏公子。”穆杭州吸了吸鼻子，转头看向庙门口那抹玄色的身影，声音低得像耳语，“能帮我把一个人埋了吗？”
　　苏晚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躺在庙门口的白墨词。血迹已经凝固成了暗褐色，那张总是清冷的脸上，此刻毫无生气。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当然可以。”
　　穆杭州抱着白墨词的时候，才发现他轻得像片羽毛。玄色的道袍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像条凝固的蛇。苏晚秋找来了两把破铲子，两人就在破庙旁的空地上挖了个坑。泥土很坚硬，穆杭州的手磨出了水泡，可他像是感觉不到疼，只是机械地挥动着铲子。
　　埋土的时候，穆杭州的手抖得厉害。一捧捧黄土落在白墨词的身上，渐渐将那张脸掩埋。直到最后一捧土落下，他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上，眼泪无声地淌着。
　　“穆泣，”苏晚秋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边，“要不去我家做趟客？离这里不远，正好歇歇脚。”
　　穆杭州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苏晚秋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可眼神里却没有恶意。他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得厉害：“那便多谢了。”
　　“不用多谢。”苏晚秋转身，“走吧。”
　　两人沿着山路往深处走。苏晚秋走在前面，步伐平稳。穆杭州跟在后面，脚步虚浮。越往里走，周遭的景象越发诡异，草木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黑石砌成的墙壁，上面刻着看不懂的符文，散发着幽幽的绿光。
　　没过多久，一座宏伟的大殿出现在眼前。殿顶覆盖着琉璃瓦，在残阳下泛着妖异的光。朱红色的大门敞开着，里面黑漆漆的，像是巨兽的嘴。
　　苏晚秋带着他往里走，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殿内的柱子上缠绕着金龙，栩栩如生，却总让人觉得阴森森的。走到大殿中央，那座高高的宝座近在眼前时，苏赝忽然停住了脚步。
　　穆杭州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苏晚秋猛地转身，腰间的佩剑不知何时已经出鞘，寒光一闪，精准地刺穿了他的咽喉。
　　剧痛传来的瞬间，穆杭州难以置信地看着苏赝。鲜血从嘴角涌出，他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
　　苏晚秋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他凑近穆杭州的耳边，声音轻得像叹息：
　　“楚陌恒，你用一命换一命，这下你还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