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A ...
-
一切开始的那一年,清秋相当凉爽,除却残余的几只蚊子追着余热攀咬。早早地起来时,未褪的困意被凉风洗刷殆尽,只余一种畅快的清爽。
双儿开始日日做梦。
平日的梦醒来便一点也记不起了,这几天却像中了邪了,只梦见一个人,而梦醒时,场景仍历历在目。
梦中的自己仿佛与他颇为熟络,自然地请人到家来,切了西瓜,递过去相触的指尖干燥而凉,像是未暖的玉。
梦中的自己送他下楼,那人抬头的一瞥,一笑仿佛化了春雪。
梦中的自己自然地把他揽到自己腰上,那人轻哼一声,炽热的硬物抵上她腿根,将她猛然惊醒。
在做这些梦之前,双儿早已确信她不相信爱情了。正如一切的繁华都是过眼烟云,双儿见过她父母的感情,从义无反顾唱着歌一起飙车,到后来断崖式的下跌,冰冷的话语里爆发出东西猝然相撞的碎裂,声音高到要点火,气氛却冷得像结冰。
如果连那样浪漫的自由恋爱都是过眼烟云,还有什么是真的呢?
但双儿后来意识到,人不自己撞一次南墙,是不会回头的。
就好像这日日入她梦里的人,丝毫不费力地闯进了她的心房。她在无数个争吵后蒙在被窝里哭的夜晚所建立的重重心防如今好似沙子堆成的长城,被骤雨轰然瓦解。
她与梦里的人热恋着,无论白天还是黑夜。
炽热的情感能将重重封闭的心门冲开,如果连自己都阻碍不了自己的感情,还有什么能阻止呢?
人总是这样自以为是的生物,在心智尚且浅薄的时候,根本不明白轻率的抉择会带来的遗憾。
但那样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在历尽千帆后,往往也很难留存。
话扯远了。今天,她正漫无目的地在海边逛着,却忽然一抬头看到昨夜梦里去过的咖啡厅,玻璃窗外的海与窗里的蓝交相辉映,起得不算高明的招牌,推开门一阵清凌凌的风铃声,店里飘逸的咖啡香冲进带着微咸海味的空气。
只是,咖啡厅里他们俩坐的那处,只有一对歪在沙发上的情侣,不甚亲人、毛却很柔滑的猫儿和欧美风的慢歌。
双儿不太想久待,从吧台点了杯咖啡,径直走向落地窗的高脚椅上坐下。
她不怎么喜欢这种椅子,高高的不给人安全感。
咖啡刚送上来,双儿拈起一块辣味的饼干吃着时,忽然听到背景音乐里熟悉的旋律,是《The End of the World》。
Why does the sun go on shining?
Why does the sea rush to shore?
Don't they know it's the end of the world
'Cause you don't love me anymore?
这像是年代悠远的唱片滑出的旋律所带来的熟悉感给双儿了当头一棒,她近期才听过这首歌。
这太诡异了。从她的回忆来看,她之前从未来过这家咖啡厅,而她对这里的熟悉显然只来自于梦境,她歌单里没有这首,是在昨晚的梦境里第一次听到这首歌。但这是不可能的,梦只是潜意识的投射,她怎可能凭空想出如此细节的东西来呢?
她开始怀疑自己之前也去过这家咖啡厅,只是记不起来了。但这是不可能的,她只会去南半条街的那家;至于梦游,就更不可能了。宿舍有门禁,如果她真的深夜去咖啡厅,根本不可能顺利回寝;而既视感呢?之前有人说,以为第一次发生的事情在之前经历过或者说似曾相识,其实只是因为大脑搞错了记忆的位置,不一定是真的发生过;说不定只是既视感。
但她知道这首歌的末尾是一段独白。而且,饼干她还没吃,就知道是辣味的,而另一个是甜味的。她拈起她不怎么喜欢的甜味饼干,尝了一口就放下了。
她忽然觉得越来越害怕,向四周张望。情侣打闹传来的嬉笑声忽然突兀地闯入她的耳朵,她小心地把视线移过去,两人嬉笑的状态惊到了她,她又想到梦里两人讨论起什么来时,梦里的男人说了些什么,成功逗得她大笑起来,那时的她也是像这个女孩子这样,赶紧小声了些,过了片刻又小心地四处观望了下。
那个男人在哪里。
双儿丢下喝了一半的咖啡,倏地站起身来,像是有什么在后面追她一样,飞奔出咖啡厅。
先回宿舍。跑,跑,先跑。
她不敢闭眼,仿佛黑暗里就会浮现那个男人的身影。
回到宿舍关紧门,她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涌上喉咙的甜腥味。她跑得太急了,因为早产,心脏又有些先天的不足,她剧烈运动后总很难受。
但现在,这后来的痛苦反倒压过了她暂时的恐慌。
她稍微静下了点心来。
这件事应当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许只是她最近有些累,所以神经过敏了。
她喘着粗气,缓缓走到椅子上坐下,强迫自己打开一本书。
之后的几天,她的梦境越来越清晰,同时也变得有意识。梦里,她渐渐能知道自己在做梦,讽刺的是即使如此,梦里的她仍是一个截然不同的状态,无条件地信任着他。这实在有些讽刺。
双儿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有如此割裂的两个状态。梦外的她神经质地想逃离一切跟他有关的想象,但到梦里,她又会自然地完全信任他,想和他待在一起。
几天之后,双儿实在受不了了。她无法忍受每次只是平常地经过昨夜梦里所去的地方,细节严丝合缝的诡异。双儿不得已,日日在入睡前给自己洗脑要求去往素常绝不可能去的约会地点。在梦境中的他们几乎走遍学校附近的所有街区,而双儿随机地去一个地方溜达,都能感到那令人恐惧的熟悉感后,她渐渐感到自己的黔驴技穷。最让人抓狂的是,每夜的梦境里,她总感到自己睡梦前绞尽脑汁计划的新地点毫无必要,因为一入梦境,她就只会自然地对他全盘信任;每天醒来时,又回归到理智且气愤于梦境中的自己就是这样一幅为情所困的没救模样,简直和无法逃脱婚姻的怨偶一样可悲。
今天晚上,她有些失眠,但不是因为看手机。
她的眼睛长久地盯着天花板,许久觉不出困意。
舍友们闲聊的声音渐低,到最后彻底消失,灯一关,光的喧嚣也停了。
在这样的静夜里,一道流星划过她的思绪。仿佛拉满弓的箭离弦,她一眨眼就进入了梦乡。
熟悉的那个人照常出现。他已经习惯了近日天天由双儿安排行程,牵起她的手,问她去哪。
双儿有些朦胧的思绪只记得她的目的。她要求今天去他的住处。她曾去过这里,但具体的位置她记不起来了,这次要好好记一下具体方位。
虽然才从住处出发过来,但男人爽快地答应了,直接招过一辆计程车带两人回他的住处。
她目光紧盯着窗外。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在她全神贯注地观察下渐渐清晰:“提拉米苏”,“海鲜家常菜”,在银行所在的路口左转,走到一家中小规模的连锁超市前右拐进小区,第五排楼第一单元,十层,1002。
她的脑海里默念着这些信息,并在进门的前一刻立刻告诉男人自己有急事要办,先离开一会。这也是双儿计划的一环……历来的梦里,只要自己以有急事等理由离开,不消一会自己就会从睡梦中惊醒。而反过来利用这一点,能够让自己立刻脱离梦境。
她庆幸于今天的自己似乎并没那么恋爱脑,毫无心理阻滞地完成了自己的计划……然而变故发生了。
“你有急事?下午其实有课吗?那我送你回去吧。”
听闻双儿的话,男人疑惑地反问道。
“不用了,我正好坐公交回去。”
“好,那我先进去了,你也可以直接打的,注意安全。”
没有对双儿这十分反常的举措多加追问,男人体贴地先行开门进去。
双儿深吸一口气,按电梯下楼,离开小区。
但直到走到小区的门口,脱离也并没有发生。直到计程车的司机师傅再次提醒她到了,她才后知后觉地道了歉下车。她抬头,看到熟悉的学校大门。
她忽然感到一阵迟来的恐慌。保险起见,她首先把自己记忆里的信息写到手机上,然后才开始细细回忆。她忽然想起男人的问话,其中提到了学校的课程;而本科毕业留校读研的她,硕士课程早在上一年就已经全部结课了,怎么可能还会有课?
冷静,这是在梦里。时间的混乱应当是正常的。
梦境其实是相当脆弱的,其实,一旦她对环境怀疑到这种程度,换作平常早就应当悠悠转醒了。但现在,她无论如何向外思索,都探不到梦的出口。
某一瞬,她忽然停止了一切的思索,颤抖着手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
生疼。
她征愣片刻,冲到马路中央,任疾驰而过的车辆惊慌地鸣笛绕过她。在一辆汽车与她以极近的距离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又劫后余生般地小心退回了边上。
无论到底发生了什么,这里是真实的。在这里死了,有可能回得去,但也有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她像个行尸走肉一样回到宿舍,见到熟悉的本科舍友们各自如常地忙着自己的事。
烨儿要去接水,起身时见她回来,揶揄道:“怎么回来了?又玩人家呢姐?”
她下意识答了句“没,不想玩了。”
“那是要收网了还是要放生?”
“不知道。”
烨儿听了这话,停下来细细打量了双儿几眼,“我说双儿,你不会真栽他身上了吧。”
“想什么呢。”双儿这才回过神来,笑着拍了她一下。
再做一次梦吧,再睡下,说不定就回去了。想到这点的双儿简直豁然开朗,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百无聊赖地翻出些电影看。
当天晚上,她带着有些期待和隐隐激动的心态进入梦乡。
她真的回来了。
双儿正躺在床上,朦胧中听到要去工位打卡的舍友放轻的脚步,睡意霎时间无影无踪。
她猛然坐起身来,摸起手机,熟悉的导师群,讨论班通知,待办里写满的事项,紧绷又让人熟悉的生活。
明明今天要早起,她却难得感到一阵放松。
去食堂吃个饭,在讨论班里走着神,挨过十二点,骑着久违的小电驴在人群中艰难地穿行。
好不容易挨过放学的人潮停下车,一个略显熟悉的身影骑着自行车从她身边经过。
她定睛又看了一眼,正巧赶上他回头,笑着和她打招呼:“双儿?”
等等,这个男人,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霎时,双儿感到一阵熟悉的抽离感。
她猛然从床上坐起来,唰地一下拉开帘子,早起的烨儿见她惊疑未定的模样,笑道:“今天周六,没课,接着睡吧。”
“不,周六有讨论班。”
烨儿抬手摸摸她额头,“你睡傻了不成,什么讨论班?不如再回去睡一觉。”
双儿坐回床上,拿被子蒙上头。
现在是大二。而研究生生活,变成了梦境,同时还有个阴魂不散的男人……
难搞的事情越来越多了,但不管什么时候能回去,这是难得的一段时光,既来之不如安之……至于那个男人,双儿可以确定自己在本科期间包括既有的研究生期间,连个毛都没谈过;而在现在这个梦境的世界里,男人与她的关系却像是从来如此一样。
当务之急是拨乱反正。
双儿打开手机,发现聊天框里横亘在各种群聊间的一个月亮头像。不知为什么,她立刻就认出了就是那个男人。她打开聊天框,打了五个字下去:“我们分手吧。”
她的消息像朝着大海投下去一块石头一样,没入了波浪之中。
双儿闭上眼睛,但毫无睡意,索性穿了衣服起身,倒了杯热水,边压惊边等。
直到多半小时候,迟来的回音打到岸上:“好的”。
简短的两个字。
双儿握紧茶杯的手如释重负地松懈下来。
困扰她的难题终于解决了,但梦还是没有醒。
双儿几大口喝完已经变温的水,打开合上的笔记本,接着写到一半的题继续算下去,并惊讶地发现几年后的现在,思路还能够顺利地接上。
是的,唯一真实且能被握在掌心的,只有当下的生活。
双儿接下来的几夜,仍时不时会梦到研究生的自己;但她已经不再纠结,反正那个男人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与故友们自然地朝夕相处,久违丝毫不受管束的生活像柔软的被窝一样,把她紧绷的神经裹纳起来。久而久之,她已经不常梦到研究生的自己,偶尔醒过来,记忆也相当模糊,隐约记得自己在梦里仿佛刻骨铭心地纠结过什么,决定了什么,但醒来时,便只记得今天要拍毕业照了。
是的,仿佛重来一个循环一样,两年过去,她要毕业了。她看到忙着整理学士服的姐妹们,眼眶有些发热,撩起学士帽戴上,加入她们的混乱局面。
她再次被录取在本校读研。妈妈前几日才和她打电话,吐槽寄过来研究生的通知书潦草一张纸,和本科时的周边礼包大不一样。双儿听这两句吐槽时,不经意间回想到自己上一次被录取时的场景,恍若隔世。
学士帽的流苏由右边滑到左边,在这样相当草率未经排练的仪式中,双儿他们拍毕业照的仪式正式收尾了。
大家又重逛校园,找着各种各样的拍摄背景。与其说是想多留几张毕业纪念,不如说只是想再逛一次校园。正在大家意犹未尽地打道回府时,穿过校园里熙熙攘攘的人流,那个人的身影再次一闪而过。
双儿随便扯了个买东西的理由告别大家,追了上去。
过去,他的出现一直意味着不安定与不可控,所以只要和他扯上关系,双儿就会下意识产生回避情绪。算来与他交集也不算少,但双儿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在大学的最后一个阶段,她忽然想重新认识一下他。虽然知道自己和他谈时不停爽约,随意分手的做法着实混账,但她还是想去见见他。
所以双儿追了上去。她飞奔到离男生十几步远的地方,稳了稳呼吸,装作才经过的样子。
“嗨。”
“嘿,双儿,”他友善而有些疏离地笑了笑,“你要毕业了,恭喜啊。”
不是那种春雪般的笑了,是隔着一层纱帘的客套。
“嗯……谢谢,”迟来的尴尬开始吞噬她,她开始无比后悔自己贸然上去搭话的举动,“你也要毕业了么?”
“嗯。”
“接下来准备读研还是?”
“留本校了。”
男生点点头,“恭喜。我不准备继续读了,在Q市找好了工作。”
“那很好啊,Q市很不错。”
“嗯,不过能在那种好城市工作纯属偶然。有幸得了H厂的offer,虽然是个小底层,好歹有个办法糊口。”
“有个很明晰的未来真好。”双儿自然地感叹,然后立刻打住了话头。这句过渡会引出对自己现状的牢骚,同时对两人而言太过交浅言深了。虽然两人甚至在一张床上睡过,但今天双儿才真正开始认识他。
听到双儿戛然而止的半句感慨,男人体贴地没有细问,笑道:“又有谁能真正清楚自己的方向呢?我只知道先养活自己,然后慢慢往上爬罢了。”
虽然能听出他是很谦和的人,但他言语间对未来爽快而无疑虑的追求让自己火大。这是她所没有的。过了两世,双儿对未来的规划还是一片空白。
是和她完全不同的人。
双儿向来对和自己个性大不相同的人持敬而远之的态度,因为一眼仿佛就能看到双方无话可聊,陷入尴尬的未来。
但这次,双儿鬼使神差地想要再和他多呆一会:“嘿,你接下来有安排吗?”
“没,一起去食堂吃饭?”
“嗯。”她自然地跟上去,“吃过那家的面没?”
“我好歹也吃了四年食堂了,那家有相当一段时间几乎天天去。”
“那去吃?”
双儿的话音未落,男人的话接了上来,“然后就吃了很多次,吃腻了……”男人看了明显有些焦灼的她一眼,轻笑道,“但我想再吃一次。”
直到一顿饭结束,重新加上联系方式,双儿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这个男人对她仿佛着魔一样的吸引力,仿佛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