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中注定》春风化雨成诗

2、B

　　这真是令人震惊的事情。
　　双儿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竟然从大二穿越到两年后，变成了一个研究生。同样的学校，学院，只是舍友不同，仿佛自己真是睡了一长觉一样自然。
　　刚开始的时候，双儿是很慌乱的。她一开始只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直到吃了三顿饭睡过一场觉醒来还是在研究生的宿舍；对舍友们谈起这件事，大家都很理解她，自动解释成是因为科研太累了又睡迷糊了，才有这么颠的精神状态。双儿姑且也就顺着大家的玩笑一笑而过，毕竟把它整个地公之于众起码并不是一件很安全的事。
　　只是，拜托，虽然本来就对研究生生活没什么期待，但谁能帮她缓解一下对此幻灭的痛?不是不久前还是无忧无虑的大二生活，和月儿天天快乐地约会么？怎么突然就要讲这做那，像这种时刻要把人烤焦的生活，把双儿炙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但时间的车轮始终匀速地倾轧过来，由不得人排斥。幻灭归幻灭，环境对人的影响犹如移天换日，几天过后，双儿已经可以在随时牢骚抱怨焦虑烦躁的同时，适应性良好地在讨论班与工作中奔波。专业课程是研一就结课了的，前两天还是大二的双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未经历的事情的记忆，但看论文时，概念和思维模式仿佛自然地刻在自己的脑海里一样，行云流水毫无阻滞。
　　而月这个男人，仿佛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双儿问过本科的姐妹，现在的舍友，大家连他的名字都没有听过。她的手机联系人里也丝毫没有他的影，电话号码打过去是个空号。这简直太诡异了。双儿还清醒地记得前几天她心血来潮，拉着他到处去Q市稀奇古怪的地方约会，虽然自己也想不到到底为什么会想到这些地方。平行世界？还是失忆了？亦或一切仍只是一场梦？这一切都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她马上要讲讨论班了。

　　一晃眼，一个月过去了。
　　她开始连续地做一些和月儿有关的梦。和他去海边溜达，和他去咖啡厅，去那些Q市里各个街区里稀奇古怪的地方，猫咖，私人影院，台球厅，甚至一起去剧院看一个一看就猜得出不好看的舞台剧。
　　双儿一开始以为是自己闲极无聊了，有一些荷尔蒙的需求，才会梦到他。
　　但直到这样的梦持续了整整两周之后，双儿渐渐不能只把这些当成梦了。月儿确实是她很喜欢的人，梦到他这么多次，双儿越来越想见他。
　　但这个世界里，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电话号码都是空号，又该怎么见他呢？
　　双儿抬头看去，半满的月高悬在天空的正当中。她盯着那一小轮冷月许久，直到脖子酸得不行了才罢休。
　　月儿，你在哪里呢？
　　正在此时，一颗星子忽然划亮了天空，一瞬打破了夜的静谧。
　　流星，是流星。
　　双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她人生里第一次亲眼看到流星。她的心情瞬间被惊喜取代，哗地张开双臂，躺平在草地上。落在天空正当中的月似乎向右偏了一些，似乎比刚刚也更满了一点。清爽的晚风淘尽了夏末太阳的余热，草地粗粝的触感抵着她的背，让她绷紧的神经彻底地放松下来。她忽然感到一阵困意，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梦，有月儿的梦。
　　双儿正坐在疾驰的计程车上，旁边坐着正闭目养神的月儿。而她的目光紧盯着窗外。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在她全神贯注地观察下渐渐清晰：“提拉米苏”，“海鲜家常菜”，在银行所在的路口左转，走到一家中小规模的连锁超市前右拐进小区，第五排楼第一单元，十层，1002。
　　男人先一步按下指纹把门打开，看双儿愣在原地，笑问：“不进来么?”
　　“嗯。”双儿正要踏进门时，忽然感到一阵寒意，激得鼻头一阵发痒。
　　“阿——嚏。”

　　半满的月，操场。
　　双儿摸摸鼻子，坐起身来。

　　第五排楼，第一单元，1002。
　　她立刻站起来，打开手机。现在7点，不算太晚。
　　她登时把住址记进手机，跑回宿舍楼下，骑上小电车到校门口，搭上计程车。
　　“师傅，您按我说的走。”
　　直到她在小区门口的连锁超市前下车，才后知后觉自己现在的行径简直像个变态，那里住的也不一定就是月儿。她去超市里买了便签纸和铅笔，靠在玻璃柜台上，写给他的留言。
　　要留句什么话呢。
　　她写了又撕。
　　撕到第五张便签的时候，她终于决定了。
　　“双儿”两个字，后面写上她的电话号码。

　　就这些就够了。
　　双儿登上电梯，按下十层，走出来，映入眼帘的是和梦境一般无二的指纹密码门。
　　她深呼一口气，把便签贴在1002的门前。

　　收到回拨的电话，是在相当久之后了。
　　她送上纸条时是夏末，那之后相当长的时间，她会时不时看看自己的手机。没有，未接来电全是骚扰电话。这种结果虽然也是意料之中的，但双儿仍不可避免地感到难过。她后来也在周末白天时正式地造访过他的住处，但门没敲开，只有有些开胶的便签孤零零地贴在门上。双儿换了一张新的便签，用胶布贴上，转身离开了。
　　兴许那1002根本就没住人。
　　所以，在次年夏初，双儿接到一个陌生来电时，根本没想到会是那个熟悉的声音。
　　“月儿？”
　　“您好，请问是双儿小姐么？”
　　“嗯，”双儿的嗓音有些发颤，“月儿，你回来了。”
　　“我只有夏天会到这来。请问，我们之前认识吗？”
　　“……可能你不认识我，但我认得你，可以见一面么？就在你小区门口的奶茶店等我一会就好了，我即刻过去。”
　　“好吧，您有什么事找我？”
　　“我喜欢你。”
　　“啊……”月儿有些纠结地沉默了片刻，对面只听到他轻微的呼吸声，“好，那我们楼下奶茶店见。”

　　双儿在推行自己的追人行动的时候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感，在其余的青年们在暧昧期间来回试探，权衡着爱情与自尊哪个先败北的时候，她自以一种如山倒的猛烈攻势轻而易举地破开了月儿的心防。不消月余，Q市多了一对手挽手，在各个街区天南海北逛的情侣。

　　而现在已经太晚了。
　　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个绿本本，目送着男人冷若冰霜的背影，她回忆起五年前，让这一切开始的那个告白电话，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她还记得两人结婚的时候，朋友家人们的劝诫：“那个人就好像水中月镜中花，你是留不住的。”她当时是怎么想的呢？月儿，本就像天上的人儿，他能来到自己身边就很知足了。如果他是水中月，她就日日打一盆山泉水来盛他。
　　可不曾想到，水中月易碎，最终却是被她亲手搅碎的。

　　刚开始和他谈恋爱的时候，双儿其实是很崩溃的。他是月儿，长得和她记忆中的月儿一模一样，但个性却完全不一样。
　　她所认识的月儿是计算机专业，很务实的一个人，目标是在毕业后在H厂工作，所以在大二时就在准备实习。这样一个人却会给她看自己画的梦境残影——迫压在高楼大厦之上的硕大行星、不知延伸到何处的铁轨上的一辆废弃火车头……双儿没怎么看过画，但每每看到这些画，都觉得深受触动。
　　而这个世界里的月儿是一个画家，以在补习班里教素描和时不时接稿维生。实话而言，双儿觉得他的收入是很不稳定的：他一周只教两天的素描课，机构也是个没打出名号的，成天搞试课也少有学生留下来，不知道哪天就会跑路；至于接稿，题材上他又挑，有所为有所不为，再加上他画的风格不算主流画风，只有少数人欣赏得来，找他的人有，但并不多。
　　双儿曾经打趣说，以月儿这种吊儿郎当的生活态度，能养活自己真是奇迹。
　　当时，月儿是怎么说的呢？
　　他当时很认真，甚至有些生气地说：“我没有吊儿郎当地生活。”
　　双儿看着他的眼睛，仿佛一霎间看到了那一汪古井水下的惊涛骇浪。
　　现在回想起来，应当就是在那刻，双儿开始觉得，月儿就是她一直在找的人没错。她命中注定的人。

　　“你只管画就好了，我来负责养你。”
　　双儿很喜欢他的画，希望他能一直一直画下去。

　　一开始只是这样朴素的愿望，促使两人结成了婚姻。
　　心无旁骛确实让月儿飞得更高了。他有个原创作品的账号，这是双儿建议他开的，开玩笑说月儿既然是她的专职画师，理应给她整理好作品集方便查阅。账号一开始只有双儿一个粉丝，后来断断续续地涨上几个，有时还掉回几个，粉丝量维持在百人上下。
　　双儿很喜欢看他的画，每每等他发了作品，常常在下面评论自己的感受。在用文字描绘自己感悟的形状的时候，双儿总感到一种相当奇妙的畅快感。自己初中时写作文行云流水的快意，读到好作品茅塞顿开或热泪盈眶的感觉……这些回忆像夕阳时的沙滩，金子般的光芒像星星一样一眨一眨，在工作生活的间隙映进她的眸子。
　　她打开word，开始试着写一些东西。一开始只是些零散的句子，后来是称不上诗的小段话，后来是杂记和散文。第一次开始写故事是什么时候呢？双儿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所写的是一个以月儿为原型的故事。双儿把她第一次写的故事给他看，月儿给她画了一幅海上的圆月。现在想起来，这幅圆月应当是双儿所了解到月儿所有的画里，她最喜欢的一幅。

　　一眨眼五年过去。即使对于对外界环境不甚敏感的两人而言，生活也不总是平静的，惊涛骇浪时有发生。偶然间，月儿的作品账号被某个大佬cue到，迅猛地火了一把。很多人找他画稿，之后有很好的厂子以很高的薪资聘请他，问他能不能为他们专职画稿。

　　月儿和双儿说这件事的时候，双儿根本没当回事，因为她知道以她对月儿的了解，他是一定会拒绝的，连接稿他都有所接有所不接，怎么可能接受得了专职性质，自由度很低的工作。
　　双儿万万没想到，他真的会选择进厂。

　　此时幻灭的感觉比她刚和月儿谈恋爱时的幻灭要烈上许多，入口像吞了刀子一样。两次，都是因为同一个错误。
　　她所爱的只是自己想象中的他。
　　她明白专职画家和接稿是不同意义上的。专职画家意味着相当稳定的收入，物质上而言，月儿其实很可能是为减轻她的负担而考虑接下这件事。但她不允许自己心中的月被摘下来，即使是自己亲手摘下来也不行。她所爱的月儿是一个纯粹的人，为了梦想奉献自己一生的人。而现在，他仿佛要亲手葬送他自己。他仍是自己，只是双儿发现自己从没真正地认识他。

　　双儿把离婚证收进柜子，再次打开笔记本电脑，对着未着一字的空白文档发了很长的呆。她发现自己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她叹口气，强迫自己合上电脑，躺到床上。
　　久违地，她梦到了另一个自己。原本她所在的世界里的自己。
　　在那个世界里的双儿一口气读上了博，和在H厂不断奋斗的月儿结了婚。看到过上旁人理想中安定的生活的两人，双儿感慨万千。
　　她看到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在办公室里待到深夜，只为了推出一个理论证明，独自回家的时候，夜色冰凉，冻僵了她的手，而她呵着气，考虑的仍是如果是逆矩阵，对应的情况该怎么推下去；她看到月儿和同事讨论一个bug的解决办法，寻常谦和的人也皱眉提高了音量争论着，几乎空了的一层楼只余下这一盏灯，却充斥着激烈而热火朝天的氛围。
　　她也看到了寻常生活交集很少的两人聚在一起的时候，那熟悉的灵魂契合的感觉。两人讨论的问题时而天马行空，时而十分切实，或激烈地争论或长久的沉默，但总能感到思维的碰撞与本质上的共通。
　　她也曾在和月儿的生活中每每体会到这种感觉。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月儿是她真正的挚友。他的灵魂与她的灵魂本质是相通的。他所做的这个决定草率也好，有所考虑也好，他的本质是不会变的，他们挚友的本质也从未变过。
　　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