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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我是,张雪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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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把我儿子那本日记本拿给我看的时候,我就知道,这辈子躲不过去了。
纸页泛黄,字迹从稚嫩到逐渐成熟,里面是一个孩子所有的恐惧、困惑和那些我拼命想掩盖的真相。
他们问我,这里面写的是不是真的。
我说,大部分是吧。除了最重要的那部分。
我没想到这本日记最后会以这种方式回到我面前。
也好,憋了快二十年,我累了。
有些债,活着还不清,死了也躲不掉。不如都说出来。
我叫张雪兰,出生在南方一个不算偏僻但很闭塞的村子。
我们那里,老一辈人很多都写繁体字,看电视也喜欢看港台的频道。
我爹,也就是乐乐(我儿子,他后来不喜欢我们给他取的小名,但请允许我在这里这样叫他)的外公,是个老秀才,认死理,觉得老祖宗传下来的字就不能改。
所以我从小跟着他,认的是繁体,写的也是繁体。
后来上学了,学校当然教简体,但我回家写作业,爹还是要求我用毛笔练繁体字。
他说,这是根。
这根,后来成了我心里一根刺。
遇见小斌他爸,是在南方打工的时候。他长得精神,嘴也甜,是从北方来的,见过些世面。
我那会儿年轻,被他一阵猛追,就觉得他是全世界最好的人。
家里不同意,说我嫁得太远,说他这人眼神飘,不踏实。
我那会儿哪里听得进去,只觉得他们迂腐,不懂我的爱情。偷了户口本,就跟他领了证。
婚后的苦,只有自己知道。他确实不踏实,好高骛远,总想赚大钱,却不肯踏踏实实上班。
折腾过好多事情,开小餐馆、倒卖服装、跟人合伙搞运输……赔多赚少。
一开始我们还吵架,后来我连吵的力气都没有了。
有了乐乐之后,我的心就更大部分挂在了孩子身上。
乐乐小时候很乖,眼睛亮亮的,像会说话。他第一次喊妈妈,第一次摇摇晃晃走路,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我灰暗生活里唯一的光。我希望他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但我没本事,连个安稳的家都给不了。
乐乐开始学写字了,我很自然地就先教他繁体。
我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这是我爹教我的,我现在教我儿子,天经地义。
看他用小胖手握着笔,一笔一画地写“過”、“媽”、“高興”,我心里是软的。
他爸看到就皱眉头,说:“教这些没用的干什么?现在谁还写这个?出去被人笑话。”
我不吭声,心里堵着气。
我觉得这不是有用没用的问题,这是我仅能留给孩子的一点东西,是我和我过去生活的一点联系。
他越反对,我越偷偷地教。
直到那天,我看到小斌日记里写的“今天我過生日了,我好高興。”
我承认,我慌了。那种恐慌很复杂,一方面是因为偷偷做事被丈夫发现的害怕,另一方面,是一种更深的恐惧——
我怕我的孩子因为这点“不同”,以后会被别人指指点点,会不合群,会吃亏。
我自己已经吃够了“不同”的苦,我不能再让我的孩子也这样。
我没有忍住,冲他发了火,骂了他,勒令他以后不准再写繁体字。
他委屈不解的眼神,我现在都记得。儿子,对不起,妈妈那会儿不是气你,是气我自己,气我这个当妈的没能力保护你这点小小的“不同”,只能粗暴地把它掐掉。
我害怕你因为我而变得“奇怪”。
*
他爸的生意又一次失败了,这次捅的窟窿特别大。
他被人忽悠着去搞什么融资,其实就是非法集资,后来上线跑路了,下面追债的就找到了我们。
那段时间,家里电话响个不停,门口经常被泼红漆。
他爸整天不敢出门,烟一根接一根地抽,脾气暴躁得像一点就炸的火药桶。
家里的争吵越来越多,越来越凶。
乐乐日记里写的那次,我记得。那次他爸喝了酒,又接到催债电话,对方威胁说要搞孩子。
他彻底崩溃了,红着眼睛跟我说:“完了,全完了!跑不掉了!不如一起走了干净!我不能让他们抓住乐乐!”
我当时魂飞魄散。我知道他说的“一起走了”是什么意思。
我拼命拦着他,求他,说总有办法的。他一把推开我,力气大得吓人,我撞在桌子上,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就是乐乐听到的那声。
那会儿乐乐还在屋里写作业,我第一反应就是不能让他听见,不能吓到他。
我压低了声音跟他爸撕扯,求他冷静。
我说:“你死了,我和孩子怎么办?那些债主会放过我们吗?”
他爸喘着粗气说:“我买了保险!死了赔得多!够你们还债过日子了!”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進了我脑子里。
之前他也提过保险,说买了保险心里踏实,我没太往心里去。
那一刻,我忽然全明白了。他早就想过这条路了。
我当时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对他吼:
“你以为你死了钱就能到手吗?非法集资欠的债,保险金说不定都会被冻结拿去抵债!你死了也是白死!我们娘俩还得被人逼死!”
这句话好像戳到了他。他愣住了,然后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坐下来。
那天晚上后来是怎么平息的,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安顿好他,我去乐乐房间门口看了看,他好像睡着了。
我心里像刀绞一样。我告诉他,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
我是在保护他,也是在教他隐瞒。我从那时候起,就在把他往“秘密”里拉了。
那晚之后,他爸消沉了几天,然后变得异常平静。
这种平静更让我害怕。他开始整理东西,默默地看我,看乐乐,眼神里是一种诀别。
他偷偷加大了保险的额度,这些我是后来整理他遗物时才知道的。
他还写了一张便签,为了提醒自己的计划。就是乐乐后来找到的那张。
“债主逼得太紧,无路了。只能这样。对不起孩子。希望他能得到那笔钱,好好长大。”
他写的是“他”。我知道,他这是信任我能处理好后面的事。这份信任,沉得让我窒息。
然后就是那个晚上。他接到一个电话,是他一个牌友,估计也是催债的。
挂了电话,他脸色灰白。他对我说:
“我出去走走。”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我说:“我陪你吧。”
他说:“不用,我想一个人静静。”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小家,说:“雪兰,照顾好乐乐。”
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他这一去,可能就回不来了。
我应该拉住他的,拼命拉住他。
但是……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心里疯长:如果他死了,所有的债务纠纷随着他的死或许能了结,那笔保险金能让我们母子活下去,重新开始。
这个家,也许就真的“安静”了。
我没有动。我的脚像钉在了地上。我就那么看着他,点了点头。说:“好。”
这一个“好”字,等于默认,等于送行。
他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警察找到他的尸体,通知我去认尸。我哭得晕天黑地。一部分是哭他,一部分是哭我自己。
我知道,从我说出那个“好”字起,我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我成了他的同谋,甚至……是主谋。虽然我没有推他,但我默许了他的死亡,甚至在心里期盼了这个结果。
处理完后事,我果然收到了保险公司的通知。过程比我想的复杂,调查了很久,但最终,钱还是赔下来了。
我用那笔钱,还清了那些合法的、非法的债务,剩下的,刚好够我们母子勉强生活,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公公婆婆来闹,说是我害死了他们儿子,为了钱。我任由他们骂,不还嘴。
我心里有鬼,我觉得他们骂得对。我只能紧紧抱着乐乐,他是我活下去唯一的理由和支撑。
我告诉所有人,包括乐乐,他爸爸是意外去世,是被债务逼得走投无路,选择了自杀。
我把故事修饰成一个悲壮的、为了妻儿牺牲的形象。我说我们大吵一架是因为我阻止他带我们走。
我说,他打了电话告别。
我说了无数的谎。一遍一遍地说,说到最后,我自己几乎都要相信了。我必须相信,否则我无法面对每一个夜晚。
我把乐乐的日记收了起来,把他写的关于那晚争吵、关于保险疑惑的部分撕掉。
我想保护他,不让他知道父亲冰冷的算计和母亲可怕的沉默。
我想给他一个虽然破碎但至少“正常”的童年。
但我忘了,孩子的心是最敏感的。他什么都感觉到了。
他的恐惧,他的怀疑,都写在了另一本我不知道的日记里。
他甚至做了那个可怕的梦,梦里狗咬我,所有亲人追杀他……那是他潜意识里对这一切的恐惧和解读。
我当年还笑话他胡思乱想,其实他感知到的,比我想象的多得多。
日子就这样过着,清贫,但也算平静。我拼命工作,供乐乐读书。
看到他慢慢长大,变得开朗一些,那会儿还盯着了他两个的学习,成绩果然跟上了,我心里是欣慰的。我觉得我的牺牲和隐瞒是值得的。
直到他十七岁生日那天。他找到了那张他爸爸写的便签。
我知道,瞒不住了。我必须给他一个解释。但我还是没勇气说出全部真相。
我把故事稍微修改了一下,告诉了他“债务逼人”、“爸爸想带我们一起走被我阻止”、“他为了保险金自杀”的版本。
这个版本里,他爸爸是走投无路的失败者,我是忍辱负重的幸存者。我们抱头痛哭。我以为这样就过去了。
但我小看我儿子了。他学了心理学,他心里的疑惑从未真正消除。
他便签上那个“他”字,像一根针,一直扎着他。
他后来去找了当年的人,查了旧账。我知道他迟早会查到的。
他回家次数变少了,话也少了,看我的眼神里有了一种审视和距离。
我知道,他知道了。
他知道债务没那么致命,知道他爸爸的死因没那么“悲情”,知道我的故事漏洞百出。
他最后一次带男朋友回家过圣诞,那场雪很大。
他说:“妈,这些年,一个人扛着所有,很辛苦吧。”
就这一句话,我全明白了。他知道了。他没有捅破,是给我最后一点体面。
那一刻,我既感到绝望的羞愧,又有一种诡异的轻松。终于不用再演了。
是的,乐乐,妈妈骗了你。从头到尾。
你爸爸生意失败,欠了债,但没到立刻要家破人亡的地步。
是他自己承受不住压力,心态先垮了。是他先萌生了极端念头。
而我,在长期的贫困、恐惧和失望中,心态也扭曲了。
当他流露出寻死换取保险金的念头时,我没有像正常妻子那样拼死反对、寻求帮助,我心底那个被生活折磨得麻木甚至怨恨的角落,觉得这或许……是一条出路。
所以那天晚上,我没有拉住他。我甚至因为预见到苦难可能结束,而感到一丝解脱。
他的死,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不是直接凶手,但我是见死不救的默许者,是冷眼旁观的受益人。
我后来所有的谎言,一方面是想保护你,另一方面,更是想掩盖我自己那部分的丑陋和罪恶。
我把你爸爸塑造成一个为爱牺牲的形象,把我自己塑造成一个坚强忍辱的母亲,不过是为了让我自己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让你能敬我爱我。
我利用你的爱和信任,绑架了你这么多年。
你发现真相后没有揭穿我,谢谢你,儿子。
但这比揭穿我更让我难受。我知道,我们母子之间,有些东西永远地碎了。
关于你男朋友,妈妈是真心接受。我经历了这么多,早就明白,活着,真心真意地活着,爱自己想爱的人,比什么都重要。
你喜欢谁,爱谁,只要是真心对你好,能让你快乐,妈妈就高兴。
我自己的人生已经是一团乱麻充满谎言,我绝不会再给你的感情设置任何障碍。
我希望你幸福,真正的幸福,拥有我从未有过的坦诚和轻松。
这辈子,我最后悔两件事。
一是当年没有坚决反对你爸爸那些不切实际的生意,没有在他崩溃时给他真正有效的支持和帮助,反而在最后关头选择了沉默和放弃。
二就是教了你繁体字,又粗暴地阻止你写。那是我对自己出身的一种羞耻和逃避,我把这种不安转嫁给了你,伤害了你。
对不起。
如果时间能倒流,我宁愿我们一家三口挤在出租屋里吃糠咽菜,我也会紧紧拉着你爸爸,去找律师,去找政府,一点点把债务还清。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看似活下来了,其实灵魂早就脏了,死了。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我把所有真相都写在这里。不求你原谅,只求你能真正放下这个包袱。
你不必背负我的罪孽生活。你应该有完全明亮的人生。
你爸爸的便签,我收着了。那不是爱的遗书,那是一面照妖镜,照出了我的懦弱和自私。
你的日记,我也还给你。那是你的童年,你的感受,无论好坏,都该由你自己保存。
儿子,妈妈爱你。
这份爱是真的。但我爱得自私,爱得狭隘,爱得充满了谎言。
对不起。
妈妈向你道歉。
—— 张雪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