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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我是,杨凌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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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的冰冷,刺穿了我的皮肤,直抵骨髓。
意识像烟雾一样开始飘散。
人生的经历,一切,走马灯般在我眼前恍惚闪过,但最耀眼的那个画面,不是我这失败的一生,而是乐乐七岁生日那天,仰着沾着奶油的小脸,笑着对我说:
“爸爸,蛋糕好甜!”
还有雪兰,很多年前,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她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蓝裙子,站在厂门口的梧桐树下,害羞地对我笑。
那一刻,悔恨像水草一样缠住了我,比河水更让我窒息。
我不该来这里。我不该留下他们母子。
但一切都晚了。
*
我出生在北方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家里孩子多,日子紧巴巴的。我是老大,很早就知道要争气,要出人头地。我学习不算顶尖,但肯吃苦,也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
后来进了厂,干活拼命,很快当了小组长。我以为人生的路就会这样按部就班地走下去。
直到遇见了雪兰。
她是南方来的打工妹,和我们北方姑娘不一样,身上有种温婉又倔强的劲儿。
她写字好看,虽然是繁体,但工工整整,带着一种老派的正经,让我这个写字像狗爬的人自惭形秽。
我追她费了很大功夫,她家里不同意,嫌我远,嫌我家穷。
但她最后还是跟了我。那时候我就发誓,一定要让她过上好日子,让所有看不起我们的人瞧瞧。
刚开始那几年,日子是甜的。我们挤在出租屋里,吃一碗面也香。
雪兰怀了乐乐的时候,我高兴得差点把厂房的顶棚掀了。
打那以后我每天趴在她肚子上听,想着以后要教儿子打球、骑车,要把他也培养成最有出息的人。
可是,好景不长。厂子效益越来越差,最后倒闭了。
我一下子没了着落。那点买断工龄的钱,撑不了多久。
我看不起那些只会卖力气的活儿,我觉得我能做更大的事。
我要快速成功,要狠狠赚一笔钱,让雪兰和乐乐扬眉吐气。
我开始折腾。开小饭馆,被人骗了加盟费;倒卖服装,压了一仓库货;跟人合伙跑运输,车翻了,赔得底掉……每一次失败,都像在我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我看着雪兰从满怀希望到默默无语,再到偷偷叹气,我心里像火烧一样。
我怕看到她失望的眼神,更怕看到她那种为了不让我难过而强装出来的理解。
我开始晚回家,借口谈生意,其实是在外面瞎晃,或者跟一些所谓的朋友喝酒吹牛。
只有在酒桌上,我才能找回一点虚幻的尊严。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却不见进来。
家里的积蓄被我掏空了,还欠了不少债。
乐乐慢慢长大了。他很像雪兰,心思细,敏感。
我怕他像我一样没出息,所以对他要求格外严。他成绩不好,我忍不住吼他;他走路姿势不对,我也要说两句。
我心里急啊,我怕他走我的老路。可我越急,就越不知道该怎么跟他相处。
看他怯生生看我的眼神,我心里比谁都难受。
雪兰教他写繁体字,我知道后很不高兴。
都什么年代了?写那玩意儿有什么用?出去不是让人笑话吗?我们这样的家庭,还能搞什么特殊,踏踏实实、随大流才是正道。
我凶了雪兰,也骂了乐乐。
儿子,对不起,爸爸不是冲你,爸爸是恨自己没本事,给不了你一个可以“特殊”、可以“任性”的底气。
我只能用最粗暴的方式,想把你塞进一个我认为“安全”的模子里。
最大的跟头,是栽在那个“融资项目”上。一个所谓的朋友,说得天花乱坠,投钱就有高额回报。
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幻想着靠这一把翻身,把之前所有亏欠都补上。
我瞒着雪兰,把家里最后的房子抵押了,还借了一屁股高利贷,全都投了进去。
结果,你们都知道。骗子卷款跑了。天塌了。
高利贷的人天天上门堵我,电话打爆,威胁要弄死我全家,还扬言要去学校找乐乐。
我真的怕了。我不是怕自己死,我是怕他们伤害雪兰和乐乐。
那段时间,我像活在炼狱里。看着雪兰憔悴的脸,看着乐乐害怕的眼神,我恨不得把自己千刀万剐。
绝望中,我想起了之前买过的保险。业务员好像说过,意外死亡赔付金额很高。
一个可怕的念头钻了出来: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就能用这笔赔款让他们还清债务,还能剩下点钱过日子?
这个念头一开始让我自己都发抖。但被债主逼得最狠的时候,它就成了唯一的念想。
我开始偷偷研究保险条款,甚至鬼使神差地加大了额度。哦,我失踪那两个月,是出去躲债,也是内心挣扎得最厉害的时候。
我舍不得,我真的舍不得。
那天晚上,我又接到催债电话,极其恶毒。挂了电话,我彻底崩溃了。
我觉得我活不下去了,我活着就是给他们娘俩带来灾难。
于是我跟雪兰说:“不如一起走了干净。”
雪兰疯了似的拦住我,我们剧烈地争吵,推搡中摔了杯子。
她哭着喊:“你死了我们怎么办?债主会放过我们吗?保险金说不定都会被冻结!”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下来。对啊,如果我死了,钱拿不到,他们不是更惨吗?
我暂时冷静了,但死的念头没散,反而更清晰了——我得死得“像”个意外,不能让保险公司和债主找到任何拒赔的理由。
我写了那张便签:“债主逼得太紧,无路了。只能这样。对不起孩子。希望她能得到那笔钱,好好长大。”
我写“她”,是因为我知道,雪兰比我坚强,比我能干。
如果真有那笔钱,她一定能安排好一切,带好乐乐。
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她身上。
决定走的那天晚上,气氛很怪。雪兰异常沉默。她看我的眼神,很深,我看不懂。
当我说“我出去走走”时,她没像往常一样阻拦或者追问。
她只是看着我说:
“好。”
那一个“好”字,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砸在我心上。
它听起来那么顺理成章。甚至带着一丝解脱。
我心里猛地一沉,可怕的猜测浮上来:
她是不是……也盼着我走?她是不是早就受够了?
我死了,对她和乐乐来说,是不是真的是一种解脱?
这个念头比死亡更让我恐惧。我回头看了这个家最后一眼,她站在原地,没有动。
那一刻,万念俱灰。
我选择了城外那段没有护栏的河堤。晚上很黑,路滑。这很“意外”。
河水淹没头顶的那一刻,我后悔了。强烈的后悔。
我不想死!
雪兰那个眼神是不是我多心了?
乐乐怎么办?
他会不会被同学欺负是没爹的孩子?
他长大了会不会恨我这个没用的爸爸?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之后我的意识并没有完全消失。好像飘荡在一个混沌的地方,能看到他们,却无法触碰,无法交流。
我看到雪兰认尸时哭得昏过去。我心里刀割一样疼。
对不起,雪兰,我还是把你拖进了深渊。
我看到她艰难地处理保险理赔,应对债主,应付我父母的指责。
她比我想象的更能干,也更沉默。她把我留下的烂摊子,一点点收拾干净了。
我看到她告诉乐乐,我是因为债务自杀,是为了他们牺牲。
我心里五味杂陈。她保全了我作为父亲最后一点体面,但这谎言也成了捆住她的枷锁。
我看到乐乐慢慢长大,变得敏感而沉默。他偷偷藏起日记本,他做噩梦,他怀疑一切。
儿子,爸爸的罪过,让你承受了太多不该你承受的东西。
我看到他找到那张便签,看到他和雪兰对峙,看到雪兰给出了那个部分真实的版本。
我多想告诉他,儿子,你妈妈说的不全是真的,但也不全是假的。
爸爸不是英雄,但爸爸真的……是想着你们才走了这条路,虽然这选择愚蠢又自私。
我看到他去查当年的旧账,一步步接近那个冰冷的真相。
我既欣慰他的敏锐,又心疼他不得不面对这一切。
最后,我看到那个圣诞夜,雪落下的时候,他对雪兰说:
“妈,这些年,一个人扛着所有,很辛苦吧。”
我看到雪兰那一刻的僵硬和绝望,也看到小斌眼底的悲伤和谅解。
够了。这样就够了。
我的一生,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志大才疏,眼高手低。死要面子活受罪。
我妄想一夜暴富,却把家庭拖入绝境。我以为我的死能解决问题,却留下了更深的创伤和更复杂的谎言。
我对不起雪兰。没能给她好日子,反而让她背负了那么多,最后还让她活在我的阴影和罪责里。
那个晚上的“好”字,或许是我的误读,或许不是。
但都不重要了。
是我,先把她推到了那个绝望的境地。
我更对不起乐乐。没能给他一个可靠的父亲,一个安全的家。我的懦弱和逃避,成了他童年最大的噩梦。
我甚至不能亲眼看到他长大成人,看到他找到自己的幸福(听说是个男孩,真好,只要他快乐,什么都好)。
我最后想对你们说:
雪兰,对不起,拖累你了。好好活下去,别活在过去里。
乐乐,爸爸对不起你。不要学爸爸。
踏踏实实的,爱你想爱的人,过你想过的生活。
平凡一点没关系,快乐就好。
河水真冷啊。
但最冷的,是带着无尽的悔恨离开你们。
—— 杨凌志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