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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我是,陈(沉)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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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杨颖乐,是在大学图书馆靠窗的位置。
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窗外飘着细碎的雪花。
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毛衣,低头专注地看着一本厚厚的心理学专著,眉头微微蹙着,侧脸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过分安静,甚至,孤寂。
那不是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漠,而更像是一层薄薄的、透明的茧,把他和周围的热闹隔开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很久。
后来他抬起头,大概是感觉到了我的视线,眼神里有一瞬间的慌乱,像受惊的小鹿,随即又迅速沉淀为一种超越年龄的平静和疏离。
我们因为共用一张桌子而相识,因为讨论同一个课题而相熟。
他话不多,但思维极其敏锐,尤其是对人性中那些幽微、复杂的部分,有着近乎本能的洞察。
和他聊天很舒服,你不用刻意热闹,沉默也不会尴尬。
就像……就像无声的雪落下,自有其静谧的节奏。
但我们之间,始终隔着点什么。他从不谈论他的家庭,只模糊地提过母亲很辛苦,父亲早逝。
偶尔,我看到他会对着窗外发呆,眼神里是一种我读不懂的、沉沉的疲惫,那不是学业压力带来的,更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我很好奇,但从不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尊重他的边界。
直到我们在一起后的第一个平安夜。雪下得很大,我们坐在松软舒适的沙发上,分享一杯热红酒。
窗外是万家灯火,屋里暖气开得很足,一切都温馨得恰到好处。
我凑过去想吻他,却发现他在微微发抖。
“冷吗?”我握住他的手,指尖冰凉。
他摇摇头,眼神有些空洞地看着窗外纷飞的雪,轻声说:“只是…不太喜欢下雪天。会想起一些,不好的事。”
那是他第一次主动触及过去。我心里一紧,握紧了他的手。
“不想说没关系。”
他沉默了很久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声音说:
“我爸爸…死在一个下雪天。河里。”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所有关于他早熟、敏感、偶尔流露出的不安,似乎都有了一个模糊而沉重的答案。
我没有问细节,只是把他紧紧搂进怀里。他的身体僵硬了一下,然后慢慢松弛下来,把脸埋在我的颈窝。
那一刻,我感觉我抱着的不是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而是一个被困在旧日风雪里的、无助的孩子。
乐乐研究生毕业那年,我们搬了一次家。整理旧物时,从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纸箱里,掉出来一个铁皮盒子和一本看起来年代久远的日记本。
他当时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几乎是扑过去想把东西抢回去藏起来。动作太快太急,盒子摔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撒了出来——
几张泛黄的旧照片,一张写着潦草字迹的便签纸,还有很多碎片,像是被撕碎又仔细粘贴好的日记页。
空气凝固了。他僵在原地,呼吸急促,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我看着那些碎片上稚嫩却工整的字迹(有些是繁体字),看着那张便签纸上触目惊心的“无路了”、“对不起孩子”。
我看着他惨白如纸的脸和眼中巨大的痛苦,瞬间明白过来:这就是他所有沉默和悲伤的源头。
我没有立刻去捡,也没有追问。我只是走过去,轻轻抱住他,感觉到他在我怀里剧烈地颤抖。
“没事了,”我一遍遍重复,声音低哑,“没事了,我在这里。”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对我敞开了那扇一直紧闭的门。
灯光下,他一点一点地,把那些碎片化的往事拼凑给我听。
童年的恐惧、父母的争吵、父亲冰冷的眼神、那个雨夜的打斗声、关于保险的疑虑、父亲的“意外”离世、母亲半真半假的解释、他自己长达十余年的调查和怀疑、最终确认的令人心寒的真相……
他的叙述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疼,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
但我知道,这平静下面是多么深的惊涛骇浪。我握着他的手,听他讲完,后背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我无法想象,一个孩子是如何独自背负着这样的秘密和恐惧长大的。
我更无法想象,他得知母亲在那场悲剧中并非全然无辜时,是怎样的心情。
“所以,那年……”我喃喃道。
“嗯。”他点点头,眼神空洞,“就是之后不久查清楚的。那之后,每次下雪,都会想起来。”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我和我妈……后来就那样了。我知道她知道我知道了,她也知道我不会说破。我们……只能那样了。”
那一刻,我无比心疼他。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我爱上的这个人,心里有着一道多么深、多么狰狞的伤疤。
它从未真正愈合,只是在时间里结了一层薄薄的痂,轻易一碰,就会再次流血。
决定和乐乐回家见他母亲张阿姨,是在我们相处的第三年。
我知道这对晓斌来说很艰难,但他还是提了。
他说:“总得让你见见。她也……算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我能感觉到他语气里的复杂。有责任,有距离,还有一丝无法磨灭的、对母爱的渴望与失望交织的痛苦。
见到张阿姨第一面,我有些意外。她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她看起来很瘦小,衣着朴素却干净,脸上带着温和甚至有些拘谨的笑容,忙前忙后地张罗饭菜,不停地让我吃水果。
她看乐乐的眼神,有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和藏得很深的愧疚。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甚至过于正常了。饭桌上的气氛温和得有些诡异。
张阿姨问我的工作,问我们家的情况,语气温和有礼。乐乐的话很少,只是偶尔应答几句。
直到饭后,晓斌去阳台接工作电话。客厅里只剩下我和张阿姨。
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双手无意识地搓着围裙角。
“小陈,”她忽然低声开口,眼睛看着电视屏幕,却像在对着空气说话,“乐乐他……跟你说了很多家里的事吧?”
我心里一紧,谨慎地回答:“阿姨,晓斌他不太爱提以前的事。”
她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知道,他肯定跟你说了。他恨我是应该的。”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颤抖,“我不是个好妈妈。我……我那时候真的没办法了,太害怕了……我……”
她的话没说完,但里面的痛苦和悔恨是如此真实,几乎要溢出来。
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安慰她?我做不到,我想起乐乐那些年的恐惧。指责她?似乎也轮不到我。
就在这时,她忽然转过头,眼睛红红地看着我,语气几乎是哀求:
“小陈,乐乐茶他跟你在一起后,开朗了不少。我……我看得出来。谢谢你。以后……以后请你一定好好照顾他。他心里苦,但他是个好孩子,真的……”
乐乐从阳台回来了。
张阿姨立刻收起了所有情绪,又变回了那个温和拘谨的母亲,起身去给我们切水果。
那一刻,我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个家庭表面平静下汹涌的暗流。
母亲活在无尽的忏悔和讨好里,儿子活在无法释怀的伤痛和维持表面和平的责任中。
他们彼此爱着,又彼此伤害着,被一个过去的幽灵死死地捆在一起。
而我,作为一个闯入者,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触摸到了那冰层下的寒冷。
和乐乐在一起生活久了,我才知道他睡眠很浅,而且偶尔会做噩梦。次数不多,但每次都很吓人。
有一次,他半夜突然惊醒,猛地坐起来,浑身冷汗,呼吸急促得像刚跑完马拉松。
我打开台灯,看到他脸色苍白,眼神里全是未散尽的惊恐。
“怎么了?做噩梦了?”我搂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
他靠在我怀里,身体还在轻微发抖,过了好一会儿才哑声说:
“嗯……梦到……梦到下雨,很大的雨……还有吵架声,摔东西的声音……我在跑,一直跑,后面有人在追……”
我知道他梦到了什么。那是他童年阴影的复现。
我没有多问,只是更紧地抱住他,一遍遍告诉他:“别怕,那是梦,只是梦。我在这里,很安全。”
他慢慢平静下来,但后半夜一直紧紧抓着我的衣角,像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
那一刻,我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我想为他挡开所有过去的风雨,尽管我知道那不可能。
我开始更仔细地观察他。发现他极度厌恶争吵,哪怕是在街上看到别人大声争执,他都会下意识地绕开,情绪会低落很久。
他对“债务”这类的词汇异常敏感。他甚至不太喜欢过于热烈的情感表达,更喜欢细水长流的、平静的陪伴。
这些都是那段往事在他身上留下的刻痕。我爱他,所以我也爱他身上这些痛苦的印记。
我知道我无法抹去过去,但我希望能给他一个足够安全、温暖的现在和未来。让他知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他身边,不会离开,不会沉默,不会让他独自面对黑暗。
去年圣诞节,我们又去看望了张阿姨。和往常一样,气氛温和而疏离。
临走时,张阿姨把一个厚厚的信封塞给我,说是一些老家特产,让我们带回去吃。
回到家,乐乐拆开信封,里面除了吃的,还有一个用软布包着的东西——
是那本他拼贴好的旧日记本,和那个装着便签和照片的铁盒。
他拿着那个铁盒,愣了很久。然后,他默默地把它放回了书柜最深的角落,像完成一个仪式。
晚上,我们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又飘起的雪花。
这次,他没有发抖,只是安静地看着。
“她把它们还给我了。”他忽然说。
“嗯。”我握住他的手。
“其实,我后来……好像有点理解她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窗外的雪,“不是原谅。就是……好像能明白一点,人被逼到绝境时,可能会变得多么不像自己。恐惧真的能让人做出很多无法回头的事。”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这是他第一次尝试去“理解”他的母亲,而不是仅仅停留在“知道”和“痛苦”上。
“但那都过去了。”他转过头看我,眼神里有种前所未有的清澈和坚定,“我们得往前看,对不对?”
“对。”我用力点头,“我们往前看。”
我们得往前看。这句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需要巨大的勇气。
我知道乐乐心里的那场雪,可能永远不会完全停止。
但没关系。
我可以做那个在旁边为他撑伞的人,告诉他,雪景其实也有一种寂静的美。
我们可以一起,在雪地里踩出新的脚印,走向一个我们共同定义的、不需要被过去阴影笼罩的未来。
我们的未来还很长。
足够长到用新的、温暖的记忆,去慢慢覆盖那些旧的、冰冷的伤痕。
足够长到让我证明给他看,爱可以不是沉默的纵容、不是沉重的牺牲,而是坦诚的陪伴和共同的前行。
我是陈默。
我会一直在他身边,沉默地,坚定地,爱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