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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吴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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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家的画舫走到寒山寺时扑了个空,只好飘飘悠悠地又往姑苏山去了。
若不是几位夫人意见不一在船上吵架,说不准还能走的更快。
姚锐听了决明子解释了来龙去脉,也顾不得看风景了,生怕船只继续往别的景点去,连忙下了山。
“堂主,你们别吵了。”苦木远远看见决明子,有气无力地劝了一句。
韩堂主正试图从杨国夫人手里抢酒杯,压根不听苦木说话,只随意搪塞:“没吵没吵。你这个不孝女!”
“殿下人还没影呢你就又喝酒!”杨国夫人猛然暴起,把杯子丢进了河里,又弯腰去够桌上的酒壶。
韩堂主马上回身去护酒壶:“不孝女!我什么时候喝醉过!就喝一小口能怎么样!”
“喝出来酒风有你后悔的!还不如去看美女跳舞呢!”
虞国夫人和赵国夫人趁乱从桌子底下把酒坛搬走了。
“他们这是打起来了?”
三个人站在岸边,姬开环臂抬眼猜测甲板上的情况。
船是停在河心不动了,倒是晃得厉害。像是遭了水匪。
这也不可能是遭了水匪——先不说阖闾城的水匪前两年被和阳王姬收拾干净了,即便还有,也不会不长眼到往皇后的娘家人头上开刀吧。
姚锐摇摇头。他没见过这个叔外公以及那一群堂舅堂姨,压根不知道这群人究竟什么德性。
决明子二话不说,两手拉着两人,轻巧地落在甲板上。
韩堂主在地上爬着去够摔在地上的酒壶,两个儿子按着他的腿,虞国夫人搡着赵国夫人遮掩着酒坛,杨国夫人怒容满面地站在一边。
还有两个下人试图找机会去夺赵国夫人背后的酒坛。
现场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蹲在一边的苦木狠狠一拍脑门。
“诸位,这是干什么呢?”姬开身先士卒,微笑着询问。
乱成一团的人群马上散开,韩堂主换了个跪坐的姿势,恭恭敬敬行礼:“殿下,公子。犬子小女和在下闹着玩呢。殿下到阖闾城实在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诸位舅舅姨姨,年纪也不小了吧。”姚锐扫了站成一排老实的跟鹌鹑一样的堂舅堂姨一眼,却也没继续追究此事,“快些起来吧,叔外公,地上凉。还有没有……”
这一会儿也快到用早餐的时间了,姚锐便想多问一句,可一看这遍地狼藉,又讪讪闭上嘴。
“韩堂主,船上可有准备早膳?”姬开微笑着问道,似笑非笑地看了姚锐一眼,又说:“这一夜奔波劳累,我实在有些饿了。”
韩堂主尴尬的看了看地上方才不慎被打翻的给这俩人准备的早膳,与姬开对视了一会儿,猛然笑起来:“哈哈,殿下稍等,我马上让下人重新做一份端上来。”
他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迎着杨国夫人吃人的目光,硬是薅起来了方才被赵国夫人挡着的酒,递给了姚锐:“殿下,这是咱们姑苏特产的吴宫酒。吴王宫里吴王酒,姑苏台上醉西施——”
“当贡酒不够格,但皇后当年可喜欢喝了!”
“呸,要不是他从小就拿着筷子沾酒逗皇后,殿下能那么爱喝酒?”杨国夫人小声对赵国夫人说。
决明子上前接过酒坛,姚锐忽然递给他一张银票:“替母后谢过叔外公了。”
韩堂主看着他手里的银票,愣了一下,随后伸手接过银票:“殿下真是有我韩家风范!”
韩家风范,特指喜欢到处丢银票。
“这位是三公子吧?倒是和王后长的不甚相像。这孩子随爹。我听说陛下要选你做驸马?那以后便是一家人了——”韩堂主又十分热络地递给姬开一张更大面额的银票,又凑近搭住他的肩,低声问:“公主想必长的很漂亮吧?”
其实当年但凡钟王后是个男子,韩家女婿的位置都轮不到当朝皇帝。
到现在韩国丈还冷眼看这个女婿呢,碰见皇帝一个好眼色都没有。
“漂亮,和皇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姬开十分违心地说了一句。
比起韩皇后,姚铮其实长的更像皇帝,尤其是脸盘。
韩堂主拍拍胸脯:“那我就放心了。”
他撤开身子,在前面引路,一边介绍着:“殿下,咱家这画舫呢,可是祖传下来的。万寿公主伏诛后,咱家的宝船也遭到战乱损毁,无数工匠夜以继日焚膏继晷,可惜无法将船只修复……”
“起初画舫只有一层,后来皇后说不够气派,国丈便叫人加盖了一层,又在船身上刻了大字彰显身份……”
“国丈本来还想让人把皇后的脸画上,可船只经年泡在水里,颜料容易褪色,便不了了之了。”
韩堂主一边回忆着可爱的侄女的旧事,一边热泪盈眶地往舞厅走:“殿下,白居易有诗云:‘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吴酒咱不置予评,吴娃我可请来不少。横竖早饭还没端上来,咱们先去看舞女消遣消遣……”
舞女都是家养的,用起来也还算放心。
但大早上被叫起来跳舞,难免心生怨怼状态不佳。
姚锐觉得舞来舞去的水袖没意思极了,干脆半靠在姬开身上:“我歇一会儿,饭来了叫我。”
“殿下从小就不爱看这些玩意儿。”姬开见其他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中央,便也没什么顾忌了,抬起袖子替他挡着光。
姚锐换了个舒服一点的姿势,慵懒开口:“你见过哪场宴会专门有人看跳舞的。”
私宴也就罢了,公宴上不想着怎么干掉与会众人,反而盯着舞女的纤腰缓步看,那这人算是废了。
“啧,色令智昏呗。”姬开小声说道,举起酒杯,也抬眼去看舞女。
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看人家跳舞。
吴酒一杯春竹叶,酒喝起来倒还是不错的。吴娃双舞醉芙蓉……不置予评。
或许人家姑娘确是尽力了,但水平看着确实一般。
“殿下,这些姑娘长的还不如你漂亮呢……”姬开似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又喝了一杯酒。
吴姬压酒劝客尝。
还没等早饭送过来,姬开竟有些醉了。
目光扫过一边弹箜篌的乐师,忽然恍惚了一下。
“你干什么。”姚锐忽然抬起头来,不轻不重地在他后背上拍了一下。
同时举手示意往这边走的决明子自己没事。
“饭还没来呢,怎么醒了?”姬开一手举着酒杯,一手撑着脸,笑意迷离地问他。
姚锐深吸一口气,指指额头上的红痕。
方才姬开恍惚那一下叫他磕在了桌子上,一下摔醒了。
姬开自顾自喝完杯中酒,忽然按着他的肩膀,往伤口上轻轻呼气:“好了好了,不疼了……”
决明子和苦木同时后退半步,伸手挡住了眼睛。
“……你喝醉了是不是。”姚锐往后欠腰,试图躲过带着酒气的温热气息。
“没有没有。”姬开笑了笑,伸手扣住姚锐的腰,强行把人按了回来。
姚锐攥紧拳头,反复告诫自己这里还有一大群人,要维持皇室礼仪,不能当众把姬开打一顿。
“殿下怎么不理我?”确实是微醺的醉鬼牢牢抱着他,下巴搁在他肩头。
姚锐推着他的脑袋,忽然询问:“你刚刚在看什么呢?”
“嗯?”姬开主动退开,半带疑惑地看向他,随后指向那箜篌女,“她。”
韩家人的酒量都还算不错,这一会儿也都醉的差不多了,因而也没人管他俩。
姚锐挥挥手,往舞池中扔了一堆银票,斥退舞女:“好了,都下去吧。”
本来疲乏怨怼的舞女们登时喜笑颜开,一一谢恩后便从领头的姐妹手里拿了自己的银票,排着队退下了。
韩堂主迷迷瞪瞪地抬眼看向姚锐,又大着舌头含混地说了句:“怎么了……?”
然后就倒在桌上睡着了。
“你,上来弹。”姚锐又伸手指向方才那箜篌女。
那箜篌女杏眼流光,轻纱覆面,福身行礼后便到了舞池中央。
两个下人抬着那架箜篌,放到了歌女身侧。
“李凭箜篌引!”姬开忽然丢了酒杯,冲着那歌女喊道。
歌女颔首,素手拨弦,清灵乐声回荡在画舫里。
姚锐试图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但姬开仍然不肯放手。
“你别逼着我打你。”姚锐伸手掰着姬开的手指,“听话。”
姬开摇摇头,一手按着他的腰,另一手又举起酒杯,兀自开口:“九岁之前,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一国王孙。”
“从我有记忆开始,就住在许家大院里。那时候什么也没有,只有箜篌声。”
他非嫡非长,不过是个普通孩子,公子蕎甚至有一段时间厌憎他——因为二公子夭折了,与二公子前后脚出生的他几乎被打成了罪魁祸首。
当初选质子时公子蕎和钟夫人打算带走的也是公子允,出城了才发现抱错了孩子。
一码归一码,虽然公子蕎几乎不管他,但吃穿用度也没短过他的。
王夫人管生不管养,刘夫人忙着和她爹争执,自己的孩子都不管;而钟夫人忧郁难解卧病在床,没心思管小孩。
于是带小孩的责任自然而然落在了许太妃头上。
“许之问被清算,祖母流落成歌女,得宠又失宠,或许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吧,对我多少有些额外的关心。当时没人关心我,都是祖母在管我。”
“她本来是闻名的才女,又被先王泯灭名声。于是大家只记得她箜篌弹得好,是个厉害的歌女。她箜篌确实弹的不错,不过她只会弹《李凭箜篌引》。”
许太妃没怎么带过孩子,儿子跟着她出宫时已经三岁了,又是个省心的孩子,压根不需要哄。
于是她一到哄孩子都会弹箜篌,抑或是开口唱《李凭箜篌引》。毕竟她只会这个。
“那后来呢?”姚锐转眼去看他,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她死了,我就不怎么听弹箜篌了。”姬开偷偷把眼泪蹭在姚锐领子上,随后又笑着解释,“不过看见有人弹箜篌,还是想听李凭箜篌引。”
姚锐没再挣扎,看着箜篌女拨弦的动作,忽然想到许之问是金陵人士,发了大水才带几个弟弟跑到长安的。这么说来许太妃其实也算是吴姬了。
“至少她很爱你们。”姚锐神色黯然,开口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先帝太后恨不得掐死我。”
久久没听见姬开回话,耳边倒是传来了清浅的呼吸声,他回眸去看,发现人睡着了。
酒杯脱手落在地上,姚锐叹了口气,叫决明子过来:“决明子,带他去休息吧。”
他扫了一眼桌上已经全然空掉的四个酒壶,心中越发无奈。最终拂袖起身,也找地方补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