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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挥长鞭夺损英雄意,筑高墙生囚少年臣 ...


  •   数月前,京城许都。

      天公不作美,司马懿方行至城中,恰遇寒夜飘雪。朔风凛冽,他在自家府门外踌躇许久,直至敲更人秉烛夜游,他才勒马走进司马府。

      司马氏府邸自司马防入仕时建成,至今已有数十年,期间几次修葺,始终未改动最初的布局。正房是司马防的起居室,左右两侧耳房皆做书房。东面两间住着司马懿及其幼弟,西面则是几个姨娘的居所。

      司马懿安置了马匹,思忖须臾,朝偏院走去。他推开主屋房门,屋内妇人闻声惊动,司马懿轻唤了声:“阿母,是我。”

      隔着屏风,陈夫人辨出儿子的声色,呼道:“懿儿?”

      司马懿快步走过去,伏跪到陈夫人身前。他一眼便看见陈夫人手里的针线,道:“这些活计交由下人便好,怎么还需你三更天挑灯来做?”

      陈夫人微微笑道:“我本就睡不着,便想着翻一翻你和大郎儿时的旧衣,瞧见这件被老鼠咬了洞,一时兴起,就找了针线来缝补。”

      司马懿低头看去,那是他六岁时戴过的一顶风帽,上头绣有虎头,针脚精细,只不过早已不是时兴的式样。他抚摸上面的虎头,道:“都是旧物了,改天让嬷嬷扔了吧。”

      陈夫人拦住他道:“瞧起来是破了些,可洗干净还是一样的。往后你有了子嗣,拆一拆,改一改,还能再用。”

      司马懿的眉头不禁皱起:“阿父克扣你的吃穿用度了?”

      陈夫人愣了愣,不迭摇头道:“没有的事,你别胡思乱想。我自己节俭惯了而已。”她缓缓叠起手中的衣物,故作赌气道:“你若不想留,便扔了吧。”

      司马懿不语。

      他母亲陈夫人出身颍川,家世显贵。外祖在前朝颇负名望,曾力保新婿入仕,于司马防有知遇之恩。

      有娘家撑腰,陈夫人在司马府的地位自不必多言,便是司马防纳妾也要请得她的同意才作数。
      然不过数年,陈老太爷病故,陈家长子横遭贬黜。陈夫人哭求丈夫为内兄辩诉,却只等来兄长畏罪自尽的消息,自此心灰意冷,自请搬出正房,深居偏院。

      不到一年,司马防以内宅事务无人操持为名,陆续迎两房年轻的小妾进门。街头巷尾哗然,皆谓司马老爷有梨花压海棠之癖。

      陈夫人见儿子寡言,以为是她的处境引来孩子伤感,劝慰道:“为母不喜热闹。家里的女使年纪小,最爱嬉闹,我宁愿她们不来叨扰我,刚好落个清静,你可不要想着再把她们招回来。为母没有什么烦心的,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的亲事。你心中可有打算?”

      司马懿低声道:“感情之事,瞬息万变,世间最不牢靠的事莫过于此,我没有功夫将心思寄托在这种事情上。”

      陈夫人眉间怅然,道:“二郎,你何苦这般消极?四年前郭氏退婚,你吵着要找一位比她贤惠百倍的妻室,我以为你很快便能将此事忘却。可你至今不愿与适龄女子议亲,难道还对旧事耿耿于怀吗?”

      司马懿不语,许久才吐出一句:“我早就放下了。”

      陈夫人好言相劝:“放下最好,你还年轻,没什么是不能放下的。前几日你阿父遣人和我说,又有几户同郡的人家来与你议亲。我瞧那些女子各个端庄秀丽,尤其是平皋张氏女,身体康健,可为良配。你若有空,我明日便安排你见见。”

      司马懿正要回绝,便见一个小厮从门外跑进,匆忙禀报道:“二公子,家主请你过去。”

      他这次回来没有提前通报,本想着缓一晚上,拟一拟措辞,次日再去面见司马防,未曾想夜都这样深了,司马防竟然还未睡去。司马懿心头冒出一阵不祥的预感,回那小厮道:“知道了。”说完在他的侍引下朝正房走去。

      堂屋内烛影森森,映照在屋内两个男人的身上,一片庄严肃穆。司马懿进门便认出西向坐的那男人,暗自思忖:他阿兄成婚后就鲜少住在宅邸,今夜怎会在此?

      还没等他琢磨清楚,只听司马朗的话劈头盖脸砸来,给他当头一棒:“跪下给阿父认错。”

      司马懿脑内嗡嗡,膝盖却比他更熟悉这言语的威力,不由分说地跪了下去。

      地板年久失修,常年湿冷,加之司马防以节俭用度为名不作修缮,只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司马懿便觉骨缝浸寒,颈冒冷汗。

      他懂得这府上的规矩。家主不问,小儿不可率先开口,否则即是忤逆。

      良久,司马朗先开了话头:“私自离家,终日不归,信件弃匿,踪迹全无。阿懿,你这般叛逆,落下数宗罪责,对得起父兄教养你的良苦用心吗?”

      司马朗与司马懿一母同胞,终日待他极好。他明白阿兄这是在给他台阶下,叫他借机认错,好让父亲尽早气消。

      认个错并不难,可司马懿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他要认什么错?
      早先,教他忠义仁信、做大汉贤臣的人是阿父;后来,让他早做打算、另侍外姓人的也是阿父。

      他正因接受不了这等自相矛盾的话术才愤然离家,如今此事没人给他说法,倒反将一军,叫他认错。

      “孩儿愚钝,不觉得自己有错。”司马懿说。

      司马朗平和的面孔上疑窦丛生,不敢相信这样不加掩饰的妄言出自平素听话的阿弟之口。

      “你没有错,难道是我这个做父亲的错了?”

      司马防端坐主位,微微抬眼。

      司马懿指节发抖,心里有无数话想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
      “阿父没有错,只是我不是阿父肚子里的蛔虫,猜不出您到底对我有何意见。”

      “住嘴!”司马朗呵斥道,“拿家法来。”
      他抄起荆条,欲上前施行责罚。司马防却颤巍巍地从座位上站起,拿过他手上的荆条,不待司马朗阻拦,一记抽打便重重落在司马懿裸露的外颈上,霎时血痕四溢。

      司马朗道:“我拎他去外头打。”

      尽管喉咙被这一鞭抽得半失了声,司马懿还是将头高高抬起,不遗余力道,“不用为我求情。”

      他背过身子,一如幼年时一样。司马防微微抬头,两侧小厮一窝蜂上来将司马懿的外衣扯去。“再说一次,你有没有错?”

      司马懿眼皮低垂,一言不发。

      一下,两下,三下。无数荆条落在他的后背。司马防老了,力气不及从前,便有了新的折磨人的方法,在同一道伤口上反复打,直至皮开肉绽。

      司马朗不停劝慰,老爷子终于住了手,扔开荆条,道:“外人都说我司马防是随风摇摆、一仆二主的墙头草,终将子孙离散。你顶着司马家的名号,宁愿在野山上找个前朝穷书生拜师,也不遵从我的安排老老实实入仕,故意把外面的传言坐实,这就是你报复我的手段?!”

      一口血从司马懿喉口涌上来,噗呲一声喷溅在地。司马朗慌忙上前扶住他两肩,“阿懿,你知不知道作为世家子却去乡野之地求学,是丢父亲的脸?你这么做,只会让外人嘲笑我司马家家风不严,父子不睦。阿父说了,只要你愿意回来,以后家里的事他会全权交给你,不会再管束你。”

      “我不想要管家之权。”司马懿的手撑在兄长的胳膊上,勉强直起身子,“只想求阿父和阿兄一件事。”

      司马朗点头道:“你且说来。”
      司马懿缓缓移动膝盖,将身体面朝司马防,道:“阿父,私自离家是我的过错,我心甘情愿受罚。”

      他态度大变,令司马防也为之一怔。
      “但有一事,我无论如何也要求你。只要阿父肯答应,就算要将我赶出府邸,我也绝无怨言。”

      司马防正为方才的失手隐有愧意,便道:“我何时说过要赶你出府?你开口便是。”

      司马懿道:“冀州太守郭宥乃是司马府曾经的姻亲,昔日兄长带我流亡时,曾受过他的照拂之恩。”

      “现今其女错被董氏一案牵扯,命在旦夕,请阿父看在往日恩情上,救她一命。”

      空气瞬间如凝结般静谧。

      “这个女人现今在何处?”司马防的声音平静而克制。昏暗中司马懿看见他的嘴角不住地抽动,鱼眼般浑浊的眼球里血丝若隐若现。

      “请阿父答应我,将她接来府中安顿,替她脱身。”司马懿伏身叩拜,久久不起。四周又是一片鸦雀无声。

      司马朗的沉吟打破死寂:“四年前她强行退亲,令两家难堪不已。幸而郭郡守知礼守节,亲自登门致歉,才使两家人不至撕破脸。郭家的确于我们有救扶之恩,但我也曾替郭大人料理后事,两相抵偿,我们不欠郭家。”

      司马懿道:“我已盘算过,此事只需阿父请郡中负责上计的官员帮衬一二,更改琬儿户籍,便能让她留下一条性命。”

      司马朗道:“官员私相授受是重罪,是她让你来求父亲的?好一个毒妇,败坏了自家名声不说,临死还要牵扯旁人。此事不要再提,我就当没听见过。若你再说一句,我会亲自带人拿了她,交由官府处置。”

      “阿兄……”司马懿怔忡地看着他,眼神中是不解与茫然,“只要不对外人道,此事怎会暴露?若要说私相授受,官场中私相授受的又何止这些?”

      话音未落,只听司马朗喝道:“为了一个女人,你连全族的清誉都不顾了!朝中官员皆为忠良之士,何来你口中的私相授受?一派胡言。把他给我提到府门外跪着,让他清醒清醒。”

      大门敞开,寒风夹杂着雪片鼓进堂屋。司马懿被三五个人架起,扔在落了厚雪的石板上,后背的血浸得雪地上点点鲜红。

      司马朗紧闭房门,一步步走到司马懿面前。他盯着司马懿的脸,纹丝不动,任凭雪花落了满身。

      良久,他说道:“为了一个于司马家没有任何助益的女子,你竟要与父兄决裂吗?”

      司马懿从地上爬起,视线模糊,“我不愿看着无辜之人平白殒命,何况是死在贼人的手上。”

      “究竟是心疼无辜之人,还是被那个女人的皮肉蛊惑,你自己心里清楚。”司马朗道,“过去我屡屡劝你,无缘之事莫强求。就算你帮她改头换面,难道父亲会允许你们再续前缘?”
      “她乃戴罪之身,谁和她沾上关系都是惹火烧身,父亲恨不能立刻毁其容貌,剥皮剜骨,弃之荒野,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面前火上浇油。”
      “非是旁人不帮你。二郎,你行事如此幼稚鲁莽,妇人之仁,庇佑自己尚且不够,何况外人乎。”

      天地苍茫,寒星的微光须臾间聚于一方庭院,一只夜枭从衰颓的枝头惊掠而过,折断了树上最后的枯枝。

      “是,都是我没用。我是废物,是烂人,是庸才。小时候我不开智,连弟弟都开蒙了,我却还在院中追打玩闹。后来好不容易懂了事,却也只会死读书,看不清一点人情世故。我一直都是这样,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做不成。是啊,我早该习惯了……”

      “可我想不明白,难道我在这个家里连一丁点说话的机会都不能有吗?我今日所求之事,父亲动动手指就能摆平,可他却百般刁难,仿佛我与他生来就是仇人一般。难道我是街头娼妓所生的腌臢货色,是阴沟穷巷捡来的乞丐之子,竟让他如此以我为耻?”

      司马朗垂下眼。
      昔时,他也曾这般崩溃绝望,质问苍天。
      彼时天地不曾回答他。如今他面对阿弟的质问,终于共感天地的无能为力。

      雪花轻飘飘地落在他掌心,很快又融化成水。
      “权力从不是向别人求来的。你若不甘,便做出一番成就,让他知道你不靠祖荫亦能自立。否则,便永远别想从这宅子踏出去。”

      过了很久很久,家仆在司马朗的示意下悄悄退下。司马懿从跪出鲜血的石砖上站了起来。他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向院门,身后传来司马朗的训问:“你去哪?”
      司马懿僵硬地挪动步伐,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像是感应到司马朗的呼唤,他推开门的那刻,生锈的门闩勾住他血迹斑斑的袖口。
      司马懿扯了一下,再一下,没有扯开。他回头看去,司马朗已从室内走到廊前,神色复杂得如同一张如何也理不开的网。

      司马懿迟缓地低下头。忽而,他拔出腰间的佩剑,刺破衣袖的中段。随着刺啦一声,衣袖被他从中割断,垂坠在绛红的院门上,像残破的旗般随风颤动。
      “去一个能摆脱你们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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