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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哄孩子的歌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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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班的排练状况频出。有几个配角嫌冯采臣要求太多,嚷嚷着退出。学馆大考在即,有些学生不想耽误复习,上书胡昭取消入学礼。冯采臣操碎了心,来回奔走,周旋无数,只求他的戏能在入学礼上如期上演。
郭琬不明白他如此执着为哪般,大概是对艺术的极致追求?不过她也没空多作关心,因为胡昭忙于筹备大考,她必须陪侍左右,照顾胡昭的饮食起居。
这次的大考关系到学馆最终的举荐人选,重要程度昭然若揭。接连半个月,她每天安寝的时间不过三个时辰,有时熬到太晚,只能在胡昭的寝舍一角和衣而眠。醒来后又要陪同胡昭面见陆浑县的官员,商讨考题事宜。
待考题最终敲定,郭琬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神色略显病态。胡昭看在眼里,托人为她量体裁衣,添置了许多新衣物,又给她放了假,允她休息调养后再回学馆。
郭琬告了辞,回客栈处理了些琐事。怕自己白日里睡不着,便借郭表的酒喝了几口,果然回到房间就睡得不省人事,待她醒来时,外头天色晦暗不明,分不清晨昏更分不清几时。
门外传来郭表的声音:“琬儿,醒了吗?”
郭琬摸索着爬起身,迷迷糊糊地答道:“哦,醒了。”
郭表说:“醒了就好。司马二郎来客栈找你,你不在,我顺路把他带过来了。晚上我要陪芸儿一家进城,饭菜我放门口了,你趁热吃。”
郭琬对着自己镜中的脸掐了两把,勉强听清了半句,“哦,让他进来吧。”
门外安静了一会。郭表迟疑地说道:“天色这么晚了,他一个大男人进你的闺房,这不妥吧。”
郭表向来对他这个妹妹言听计从,见郭琬久不回答,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忙不迭道:“好好好,我让他把饭菜拿进去。”
他把食盒塞在司马懿手上,总觉得这场景有些奇怪,很想嘱咐些什么,可又组织不起语言,“琬儿她,呃,最近挺累的,又醉了酒,呃,你多陪陪她。那个,你别逗留太久,呃,你们慢慢吃。”
司马懿皱眉看了看盒子,又看了看郭表。郭琬竟然饮酒?郭表竟然纵容她饮酒寻欢?等等,什么叫别逗留太久,他又没准备借机做什么,搞得他像个伺机而动的登徒子一样。
不等他反应过来,郭表就打开门,拍拍他的后背,示意他可以进去了。
郭琬的房间司马懿并非没来过,但他每次来都有些难为情。她房间陈设简单,布置整洁,外堂挂着几件贴身的衣物,司马懿从不放眼细看。最让他难为情的是房间里的气息。那是郭琬身上的香气,不知道是香粉还是与生俱来的,淡淡的却闻得人心神不宁。
司马懿干咳了两声,“冯采臣说你再不回戏班,他这出戏就排不下去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内室无人应答。
司马懿心里一紧,快步走进内室,“郭琬?”
虽然曹子桓答应他不会动郭琬,但眼线早就遍布陆浑山周边,无时无刻不在监督他和郭琬的动向。这些眼线若要带走郭琬,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他冲进内室,看见郭琬只是滑坐在地,头靠在床沿上睡着了,长舒了口气,“醒醒,起来去榻上睡。”
他蹲下身,喊了她几声,见她没反应,便伸手环抱住她的腰腹,将她给放到床上。郭琬半梦半醒,拽着他的一根手指,口中呢喃,“哥哥,我口渴。”
司马懿的心怦然跳动。
他知道是郭琬认错了人,可还是不由得想起小时候的事。
那时两家刚刚议亲,郭父携家眷从冀州远赴河内,他便第一次在府上见到了郭琬。
两家把两个孩子带到堂上,看着这对如珠似玉的璧人满眼欢喜。媒人热情拉过郭琬的手,说:“郭小姐,这位就是司马府的二公子,你呀该叫他夫君。”
郭大人拦下媒人,说孩子还小,等到成亲再改称呼更合礼数。二郎比琬儿虚长五岁,先让琬儿以兄长相称吧。
在一片起哄声中,郭琬只得怯怯地唤了他一声:“懿哥哥。”
……
司马懿煞有介事地起身去找茶水。好不容易摸到桌案上的茶杯,里面的水已经放凉许久。他打开食盒,拎起壶来倒了一杯茶水,喂郭琬喝下。
郭琬似乎渴了很久,接连喝了数杯。司马懿陪护在侧,给郭琬擦净唇边的水渍,又帮她温了壶新茶。做完这些,他靠在床边歇息,顺手给自己也倒了杯水。
一杯下肚,司马懿察觉到不对劲。这“茶水”入口辛辣,分明不是茶,而是酒!
“蠢材,怎么连茶和酒都分不清?”司马懿咬牙切齿,不知是在骂郭表还是骂自己。
细说来这事也不全怪郭表。学馆不允许酗酒,但山里生活枯燥,总有学生想开开戒,有好事者就偷跑到客栈买酒喝。郭表为了不惹事,把酒坛全藏到了仓库,见到学生便说客栈没有进货。若是其他客人点了酒,便装进茶壶送进房间。没想到他这招狸猫换太子不光骗到了学生,连他自己也骗到了。
司马懿扶郭琬坐起来,“来,把刚才吃下的酒吐出来。”
郭琬昨天喝了没几口酒,就昏睡了一整日。若是让她硬生生喝下刚才这半壶,莫不是要睡到明年才醒。
郭琬被他有些粗鲁的动作弄得烦躁,强撑着睁开了眼睛,“谁……不要碰我。走开……”
司马懿放低了声音,好生劝慰:“听话,自己吐出来。”他把郭琬的两臂架在自己肩上,用捂热的手按她的腹部,轻拍她的后背,想帮她尽快把酒吐出来。
可郭琬明显余醉未消,趴在他的肩上,使劲摇头,“我不。我不。放开。除非……”
司马懿温言软语,“除非什么?”
“除非你给我唱。唱歌。”郭琬搂着他的肩背,兀自哼唱起哄小孩的歌谣,“风轻轻……云呆呆……地上有个小乖乖。月儿爬上柳梢来,轻纱罩着小窗台。阿娘哼着歌儿缓,我家乖乖快闭眼……”
“你是小孩儿吗?”司马懿叹了口气,“这么娇气。”
他清了清嗓子,学着郭琬的唱词哼了两句哄慰她,“风轻轻,云……咳咳,地上有个……小乖乖……?月儿爬上柳梢来……好了吗?乖乖,把嘴张开。说‘啊’——”
郭琬张开嘴巴,司马懿趁机捏住她的下巴,掰过她的脑袋,强迫她把喝下的东西尽数吐到秽器里,然后拿过茶水给她漱口。
待整理干净一切,司马懿已被折腾得够呛。原本体力极好的他此时累得像一匹大汗淋漓的老马,喘息了好久才缓过神来。
他更加确信,郭表此番带他来此,完全就是支配他来当保母的。
“该从我身上下来了吧。”司马懿有些愠恼道,握住郭琬的腰想把她抱下去。
岂料郭琬纠缠不休,捶打司马懿的后背。司马懿不松手,她生气得扬起头,一个头槌撞在司马懿的前额上。
“嘶——”
司马懿被撞得头晕目眩,仰倒在床。郭琬也失去支撑,扑倒在他怀里,嘴里念念有词:“揍你,揍你。”
司马懿张开双臂,无可奈何地笑起来。
离开司马府后,他心里一直压着块巨石,无论如何也移不走,搬不动。父兄的指责,曹子桓的拉拢,时时刻刻萦绕在他耳畔,让他不得不直面一个现实:离开了司马家,他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既没有朝堂的羽翼可倚,也没有族中的隐蔽可承。不管是为了自己往后的生存,还是为了郭琬的安全,他都必须寻找新的出路。
这是一条注定难走的新路。
夜晚,他辗转反侧,有时整晚都无法入眠。可越是困倦,他脑海中的想法就越清晰。
他要像寻常儒生一样走察举入仕,不靠父亲兄长的庇护,亦不靠曹子桓的施舍。他要凭自己的能力做事,不再依赖任何人,也不再受任何人的支配。
他一度怀疑过这样做是否值得。此刻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听着郭琬和缓的呼吸声,他不再质疑他所作决定的正确性。
为了成为让父亲满意的儿子,少年时他行事乖张,哗众取宠,做出许多荒唐事:为人傲慢张狂,又色厉内荏;与人交往先看家世门庭,对寒门弃如敝履;一旦做出些成就便大肆炫耀,企图让所有人都向他送上恭维。他以为这样就能成为父亲引以为傲的存在。可是,父亲从未正眼看过他,一次也没有。
因为以上种种行径,他在最该享受友谊的少年时期从未有过至交好友,甚至失去了他原本心怀爱慕的未婚妻。直到退婚书送到府上的那刻,他才恍然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多么愚蠢。
而今未婚妻在他怀中安睡,面庞沉静,他的内心也平静如水,仿佛凡尘的纷纷扰扰皆与他们无关。
这便是他毕生所求的幸福,哪怕只有片刻。
他释怀的笑声再次惹毛了郭琬。她捂住司马懿的嘴巴,不准他发出声音。
酒劲渐渐起来,司马懿感到四肢发软,头脑越发昏沉,睫毛每开合一下都很费力。在郭琬均匀的呼吸声中,他睡意朦胧,轻轻阖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