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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妒心暗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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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司马懿醒来时,最先映入他眼睛的是郭琬疑惑的脸。
“你怎么在我……”不等郭琬说完,司马懿立刻捂住她的嘴,“嘘,这是个意外。”
“你喝醉了,你哥哥让我来照顾你。”司马懿言简意赅地概括了事情的经过,“我太累了,于是睡着了。”
郭琬不出意料露出鄙夷的神情,“你这个借口也太拙劣了。”
司马懿喉头动了动,“信不信随你。”他嘴上强硬,动作明显有些慌乱,接连扣错了两颗袖扣,“早些起来去看看你的狗罢,它饿得乱叫,已经在门外叫了一个时辰了。”说完起身离开。
司马懿十分担心回去的路上遇到郭表,他在琬儿的闺房留宿了一夜,难免会被郭表缠住狠狠盘问。他只好默默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身正不怕影子斜,他司马懿可什么出格的事都没做,反倒是琬儿把他折腾了一通,如果说要解释,那也应当是郭表给他司马懿一个解释。
岂料刚一出门,便听见身后传来迟疑的一声:“懿兄?”
顷刻间司马懿的血液全部倒流向头顶。他强装镇定,假装没听到,径直朝前走。还没走出十步,一只手就重重落在他的肩膀上:“懿兄,早啊!”
司马懿僵硬地回头,“……早。”
颜昌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还以为认错人了呢,还真是你啊懿兄。”他看了看郭琬卧房的方向,“你刚刚来找郭姑娘?”
司马懿点了点头,“嗯。你一大早在这里做什么?”
颜昌抬了抬下巴,“我来喂阿皇的。它一饿就叫唤,吵得太家睡不安宁。喏,这不正吃着呢,吃上就消停多了。”
司马懿随便应付了几句,找了个托辞便走掉了。
“回头见啊懿兄。”颜昌挥手道别,直到司马懿背影看不清了才放下手,嘴角耷拉下来。
“还以为你是什么正人君子。”颜昌嗤笑,“原来是个睡了姑娘还不承认的小人。”
“世安?”
颜昌顺着声音抬头看去,“采臣兄,起这么早。”
“昨晚温书到太晚,干脆通了宵,一夜未睡。”冯采臣身披一件白衫,从小径另一头走来,“你嘟囔什么呢?”
颜昌呵了一声,放下手里的狗食,“那个司马懿拽得跟皇室宗亲一样,每次我和郭姑娘坐得近了些,他都要过来把人拉走。我以为他是怕我夺他的姻缘,现在才知道,原来是怕我抢了他物色好的姘头。”
冯采臣疑惑道:“怎么回事?”
颜昌朝郭琬的卧房瞟了一眼,拉冯采臣走到僻静处,“要我说,郭姑娘整天呆在这全是男人的学堂,把持不住也是正常。她平日端着一副大家闺秀的做派,每天不是在处理内务,就是黏着胡昭,我还以为她想混个正牌夫人当当,没想到她竟偷偷和司马懿好上了。”
见冯采臣依然云里雾里,他干脆挑明他的结论:“昨天晚上,司马懿和郭姑娘睡在一起,两个人一夜云雨,好生快活。”
冯采臣皱眉,“你亲眼看到的?”
“这我就要声明一下了。在这种事情上,我喜欢深入参与,不喜欢只作旁观。”颜昌微笑着说,脸上有种天真的邪恶,“我一早在郭琬卧房外,从始至终,没有人走进她的房间,连个鬼影都没有。不过多久我便看见司马懿从她房里神色匆匆地走出来,面色潮红衣冠不整。孤男寡女共宿一室,不是暗中苟且,难道是在聊学问?”
冯采臣掖了掖衣领,既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也没有否认他的推测,“男男女女的事我了解不多。不过我和司马仲达同在一个学舍,他为人谦逊有礼,不像喜欢乱来的性格。”
颜昌咂咂嘴,半眯起眼睛,眼神缓缓移向冯采臣,“前阵子先生拟定大考的题目时,郭姑娘研磨端茶,稽古阅今,全程陪伴左右。你说她与司马懿那般温存,情到浓时,会不会‘一不小心’把考题透露给自己的情郎?”
冯采臣一怔,当即否认道:“胡说八道。”
颜昌勾了勾唇,“我没记错的话,你也是为了入仕才来的学馆吧?今年馆里只有一个推举名额,是他便不能是你,是你便不能是他。你们该是死对头才对啊,你怎么还帮他说话呢,采臣兄?”
他弯了弯腰,在冯采臣耳边说:“你嫉妒他吗?”
冯采臣两眼圆睁,瞪着他说:“你不要血口喷人。”
“好好好,我不说。”颜昌摊摊手,“大丈夫敢作敢当,有什么不好承认的?你辛辛苦苦排戏,又大费周章把主角从周寮换成我,再换成你自己,不也是因为打听到小道消息,知道县令受邀参观今年的入学礼,想在他面前露个脸?”
“放心吧,我一直是站在你这边的。我知道你家境不好,人脉不多,才会对眼前的机会如此看重。你其实不是什么郡守侄子对吧,连你那三个女使都是从伎馆低价雇来的。我家是做这个营生的,没办法,我闻闻味儿就知道谁是良家妇女,谁是出来卖的了。”
“这些小心思在我看来不是坏事,更不能证明你人品低劣。要我说,你的手段不仅不该收敛,反而应更狠一些。那个司马懿可比你下三滥多了。”
颜昌说完拍拍冯采臣的肩,神色恢复了平日里玩世不恭的模样,“我去回廊亭等你咯,大才子。”
冯采臣扶着墙壁,一步一步挪动自己的下肢,直到再也迈不开腿,才意识到自己双腿已经麻木。他慢慢蹲下,平复颤抖的身体,一遍遍在心中劝慰自己。
不要放弃,绝对不要放弃。
可是他真得太累了。
“阿爹,我真的没有胜算……”
他的父亲只不过是一介啬夫,一辈子勤勤恳恳,只换得俸禄斗食。从小父亲就教导他要努力读书,知道他喜欢撰著,便拿出大部分的积蓄供他启蒙,为他添置书目。家中老幼七口,刨去吃穿用度已所剩无几,父亲便只能兼任抄书小吏,夜夜抄书连眼睛都抄得半瞎,还是入不敷出。
如此生活十余载,终于熬到他可以入仕的年纪,却没有想到,眼前只是一轮又一轮的障碍,和一个又一个的骗局。
加入学馆是要中间人举荐的,为此他不得不卖掉自己写了四五年的话本,被骗了三次才低价卖出,只为换些钱打点中间人。学舍同门之间是要攀比的,从家境到衣着再到才学,每一样都要做到拔尖,才能被同门尊重,被师长报以青眼。
他汲汲营营,一路伪装,骗过了所有人,未曾想到,这些竟被颜昌——这个他以为无足轻重的浪荡公子哥一一识破。
“阿爹,对不起,办法我都想尽了。”冯采臣背靠石墙瘫坐在地上,冰冷的石头像刀刃般刺骨。
可是为什么命运多舛的总是他?
这个念头盘桓在冯采臣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已经过得很苦了,为了改变这样痛苦的命运,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努力。可是每艰难地成功一次,就要面临更大的压力和更大的折磨。迄今为止,他所得到的,不及他付出的十分之一。
他一直以为是他还不够努力。直到进了学馆,和司马懿成为同窗,他才恍然大悟。
根本不是努力的问题。有的人出生就在天子脚下,有的人出生就在山沟沟里。司马懿的父亲做过洛阳令,做过京兆尹,家里世世代代为官不知积累了多少声望和财富。司马懿只需要轻轻开个口,他父亲便能为他调动不知多少人脉,让他一路求学顺遂,官运亨通。而他冯戌要走三十年,五十年,他们冯家要走三代、五代人,才能走到司马懿和司马氏族的起点,仅仅是起点!
这样的人活在千里之外也就罢了,为什么非要活在他身边,成为他的同窗?若他远在千里之外,冯采臣只会心有仰慕,绝不会嫉妒。可司马懿偏偏住在他隔壁,每天在他眼皮子底下用功发奋,像在故意嘲笑他努力做的一切:看看,我不仅家境远胜于你,连智慧、学识和用功程度都强过你。
“为什么你都拥有那么多了,却还要来抢夺我仅存的机会?为什么要在我面前炫耀你的一切?”
冯采臣整具身体都在发抖。他没有注意到自己此刻面目有多么狰狞,也没有注意到他此时暗暗咒骂的人,正从他身边走过。
“冯戌?”司马懿迟疑道,“你在这坐着做什么?”
冯采臣后背一颤,用尽量平稳的声线开口:“哦,起床后没用早膳,有点昏头转向,让懿兄见笑了。”
司马懿嗯了一声,默默把胳膊递过去给他撑。
冯采臣长咽了一口唾沫,用衣袖擦了把脸,扶着司马懿的胳膊站起来,“怎么样啊懿兄,大考复习得还顺利吗?”
司马懿默而不语,实则在心里叹了口气。书山苦海,怎么会顺利。
“勉勉强强,只能看正式考试时的发挥了。”
冯采臣应和着,脸上的笑容恢复如常。他的眼睛不受控制地望向司马懿的侧脸,眼白中带着方才因嫉恨而生出的血丝。
这样一个人,只要他还活着,活在一墙之隔的距离,便是对他冯采臣最大的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