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训犬日常》十年风

5、夜探

　　姜令嘉病了，病得很严重，她一度失去意识，只在深夜偶尔惊醒，看见月光穿过雪白的窗纸，泼洒一地，像是真实，又像是幻觉。

　　“蔻华。”

　　身体沉重得连手指都无法抬起，姜令嘉只能嘶哑着嗓子，试图唤醒在床边沉睡的蔻华。

　　外界渐渐有了鸡鸣声，姜令嘉听着，声音渐弱，眼皮越发的沉重起来，整个人像是要随着袅袅升起的熏香一起盘旋上升，昏昏欲睡。

　　这样安静的时刻，室内两道呼吸声此起彼伏，窗棂处投下的雪白月光一瞬被遮挡，随着一声短促而低沉的脆响，一道黑影迅速闪入了室内，残存的灯烛剧烈的摇晃了一下，随后重归平静。

　　姜令嘉勉强打起精神，正要呵斥出声，却见那黑影灵巧的起落，闪到床边，一伸脖子，将脸庞凑到了姜令嘉面前。

　　“小姐？”

　　半妖伸长了脖子，好奇的探到小姐面前，湿漉漉的小狗眼眨了又眨，琉璃般的瞳孔在昏暗的环境中也自带着摄人的流光，随着说话，半妖轻柔缓慢的吐息在姜令嘉肌肤上流淌。

　　半妖慢慢凑近，浑身带着的冷气便极有侵略性的笼罩下来，驱散了围在姜令嘉身边的暖意，将她冻得打了个寒颤。

　　“谁许你进来的！”姜令嘉嘶哑着声音，有些恼怒。

　　半妖怔然，犹豫着向后靠，又犹犹豫豫的看着姜令嘉，“我以为小姐要喝水。”

　　“那我现在走吗？”

　　姜令嘉被半妖的反问噎了一下，喘息声逐渐粗重，嗓子更是干的冒烟，连话也不想再多说。

　　“水。”

　　听见吩咐，半妖眼睛一亮，立刻殷勤的倒了水，捧着杯子凑到姜令嘉面前。

　　然后半妖像模像样的用一边的引枕垫在姜令嘉背后，将人半抱着靠上去，姜令嘉还没发出指令，半妖手中的杯子已经凑到了唇边。

　　半妖的手很大，手指瘦长，骨节突出的同时皮肉紧紧贴在指骨上，显得格外的有力量。

　　肩头仿佛还残留着半妖身上微凉的气息，姜令嘉抿了一口水，水色在她唇上洇开，于是苍白的唇色终于染上粉色，半妖喉头动了动，感觉自己也有些渴了。

　　“小姐。”半妖低低的唤了一声。

　　姜令嘉的睫毛颤了颤，她微微敛目，重新躺了回去。

　　“谁许你进来的。”

　　半妖又端了一杯水过来，蹲在床前献宝一样的举起瓷杯，“我自己进来的。”

　　烛光晦暗，杯中清水微微荡漾，细碎的光点也跟着摇晃起来，半妖头上一片细碎的叶子飘落，轻轻落到了床榻上。

　　姜令嘉指尖动了动，“不渴了，服侍我睡下。”

　　这院子里到处都是女侍，半妖不可能获得批准在这里休息，她多半是夜里避开守门的女侍，偷偷潜进来的。

　　半妖将一切恢复了原样，又凑过来，低声呼唤，“小姐。”

　　小姐小姐小姐。

　　半妖像是被安装了做完事情就要叫小姐的程序一样，每次干完一件事，就凑过来巴巴的看着姜令嘉，嘴里一声声叫着小姐。

　　叫了又没什么事要说，她都懒得回答。

　　“你不用守了，回去休息，被人发现是要挨罚的。”

　　“是，小姐。”

　　姜令嘉闭上眼睛，下了逐客令，于是半妖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房间，投射的月光再次一晃，姜令嘉依稀听见了树叶簌簌的声响，等了一会儿，姜令嘉又睁开了眼睛。

　　半妖已经离开了。

　　姜令嘉翻了个身，连日的昏沉让她有些精神不济，但是她还总是想着那天的情况。

　　母亲的居所是空的，那么，每年都会和她说话的母亲，似乎一直在背后默默注视着她的母亲，到底在哪里？

　　姜令嘉怔怔看着帐子，脑海中，少女尖尖的下巴和依赖的目光忽然浮现，琉璃般的眼睛眨动间闪着幽光，她身上带着一股草地泥土的清香，像是春三月迎面而来的微风，将她也密不透风裹了进去。

　　她规矩学的好像还可以，没有她想的那么笨。

　　姜令嘉闭上眼，等身体好些，将那半妖调到身前来伺候，磨合一段时间再做打算。

　　天色一点点亮了起来，最后一点烛火也熄灭了，春雨造访人间，滴滴答答击打在瓦砾上，短暂而清脆的响声一下接着一下，姜令嘉就在这样的雨声中渐渐睡去了。

　　*

　　“小姐。”

　　这些年听了这么多次也不觉得如何，这几天却觉得耳朵都听的生茧了，一听见就条件反射一般的向后靠。

　　春雨连下了几日不停，木窗被支起，潮湿的泥水气息扑面而来，姜令嘉看着如新的窗外景色，见进来的是蔻华，揉了揉眉心，显得有些疲惫。

　　“家主昨日南下了，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蔻华显然刚从外面回来，虽然撑了伞，衣摆下还是洇湿了一块。

　　“知道了。”姜令嘉翻开倒扣在桌上的一本书，借着明亮的天光翻看起来。

　　“小姐。”蔻华打发了女侍出去，关上门，蹑手蹑脚走到姜令嘉身边，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

　　“昨日去晚了，都被人买走了，就剩了这一本。”蔻华将书放在桌上，声音压得很低。

　　姜令嘉随意的挥挥手，“放到桌上去吧。”

　　她正在看姜家最近汇总上来的账目，越国多地受灾，姜家的产业也受到了一些影响，但姜家总归是个大家族，动摇不了根基，只是收成比前些年少了些，支出更多了一些。

　　如今皇族式微，世家竟起，云水城中姜、左、姬三大世家组成了权力中心，天下变动莫不在这三大世家的操控之下。

　　姜家势头正盛，实力在三大世家中最为突出，却也未能招徕所有小世家；姬家自先朝至今，虽然已经显出颓势，却还牢牢把握着部分势力；左家家主手段惊人，不过短短数年，左家从北荒雪山中的落魄寒门，摇身一变，成了风头正盛的新贵世家。

　　就连原本粗俗野蛮的乡下小丫头左衔月，也成了云水城中人尽皆知的左大小姐。

　　越国表面上虽然风平浪静，但私下暗潮汹涌，你争我夺，姜令嘉虽然从小就跟着姜席玉学习如何管理家族事宜，但手里的权力说不上有多大。

　　姜席玉习惯给身边人更大的权力，放手让她们去做，而姜令嘉或许知道某些事情，却很难插手进去。

　　她身边服侍的侍女，要么全是普通人，做不了什么，要么全是姜席玉派遣过来的，只把姜席玉的命令放在第一位。

　　这样终究不行，姜令嘉想要真的接过姜席玉手里的担子，就得培养自己人。

　　“小姐，小姐？”蔻华伸手在姜令嘉挥了挥。

　　姜令嘉询问似的抬抬眼，又听蔻华说，“前几天上官家的小姐递了帖子过来，请小姐过些日子去上官家瞧瞧她新培植出来的花。”

　　“嗯。”

　　“你记着，递回帖过去，就说，多谢邀请，我会到的。”

　　姜令嘉原本很少参与这些活动，她与那些人合不来。

　　世家子多修士，即便是天赋不佳，靠着补品丹药堆积，也能实力超群；而姜令嘉虽然家世显赫，却是个不能修炼的普通人，在那些人眼里与废人无异。

　　即使有的人对姜令嘉并没有恶意，也不敢有恶意，但是表情和行为上透露出来的怜悯或者讨好还是会让姜令嘉觉得不适。

　　上官家是云水城为数不多依旧依附于皇族的世家，三大世家都有意拉拢，此次赴宴的人想必不少，姜令嘉也正好去凑个热闹。

　　“你通知表姐一声，让她不必等我。”

　　蔻华得了令，转身出去，却见素嬷嬷院子里的小丫头正跨进院门内，身后跟着一个熟悉的木木呆呆的身影。

　　那个半妖居然这么快就被遣回来了！

　　蔻华几步走上去，正要挡住向前的二人，一张苍白的脸却出现在木窗前，小丫头一见姜令嘉，立刻屈膝弯腰对姜令嘉行礼。

　　“大小姐，嬷嬷说她实在是无法管教了，让我把人送回来。”

　　蔻华往前的脚步一顿，脸上的笑都要藏不住了。

　　她就说这半妖肯定学不好规矩。

　　蔻华一扬下巴，施舍一样让出路，“来廊下回话吧。”

　　于是小丫头收起伞，向前走了两步，又回头呵斥半妖，“跟上来！”

　　半妖这才醒过神一样，将掀开几乎遮不住脸的伞压下来，慢吞吞走到廊下。

　　“没学好？”姜令嘉问。

　　这倒是让她很惊讶，夜里端茶送水的时候，半妖的举止动作虽有僭越，却并不显得十分无礼。

　　偶尔比蔻华还要无微不至些。

　　“回大小姐，嬷嬷说这半妖不肯听话，不愿再教，让我送回来交予小姐定夺，若是小姐要留下这半妖，带出去恐怕会伤了小姐的面子。”

　　小丫头说话细声细气的，只是举止行为规矩的得很，语气也老气横秋，一看就是原模原样学了素嬷嬷的话过来。

　　“知道了。”姜令嘉摆摆手。

　　蔻华给小丫头递了赏钱和吃食，目送她离开，视线忍不住又停在了半妖身上。

　　这半妖看着倒是比从前要规矩些，淡青色的衣袍服帖的裹在身上，腰封一束，勒出劲瘦利落的腰线，黑长的头发只梳了高高的马尾，走动时微微跳动，一手捏着湿漉漉的伞柄，一手微微攥着，盯着脚尖不知在想什么，一动不动，脚边已经积了一滩雨水。

　　“小姐，这半妖要如何处置啊？叫姜寄春来吗？”

　　姜令嘉没理蔻华的询问，只是定定看着眼前这个半妖。

　　几日不见，半妖似乎长高了，身形挺拔如翠竹，只是立着，就显出一种要不断往上生长的势头。

　　又或者只是半妖从来都是卑躬屈膝的，以一种臣服的姿态在她面前出现，她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个半妖居然这样的挺拔，高出蔻华整整一个头。

　　“为什么不服管教？”

　　“回小姐，我没有不服管教。”

　　“学了规矩吗？”

　　“学了。”

　　姜令嘉长久的注视半妖，深色莫测，“见我为何不行礼？”

　　半妖支支吾吾，她低头看见脚边一滩堆积的雨水，“廊下有水……”

　　“进来回话。”

　　“是，小姐。”

　　半妖果真抬脚进去，进门之际犹豫不定，看了看还算干净的鞋面，又看看手上还在滴水的伞，求助似的看向蔻华。

　　“给我就好。”蔻华大力夺走伞，目露凶光，恨不得用手里的伞将半妖捅个对穿，还勉强挤出笑容。

　　“小姐叫你进去回话。”

　　话音未落，房门“啪”的一声在她面前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