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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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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当年,南方申到半奖赴美读大学的年代,名校们还没有如今这样争先恐后地降尊纡贵。那个时候,接到录取通知书的荣光依然可以归于学生本人,而不是批量化生产申请文书的留学中介。
十九岁以前的人生,于南方而言的确乏善可陈。出身富庶的商贾之家,生得一派沉实稳重的好性格,心底里却是感性远越过理性的实质。若果非要挑出他与常人的不同,那也只能是他的执着,认定了日后的道路便勇往直前。
小小年纪就说自己要读什么文学评论的孩子,理所当然被认为是心血来潮。哪怕到了后来,南方正式决定放弃国内高考,专心申请出国,家里还是有人说他一味胡闹。直到他打点了行李终于成行,耳根才真正算是清净了下来。
钟鸣鼎食的环境未必养不出好孩子:有些人家世代显赫,越往后越是低调守制,家教严格,家族里的人再庸碌也必不会离谱,比如路家;还有些人家的根基并不算深厚,但从立业之始就有自己的一套理念,竟能把第一代人的优良品质传承下来,比如南家。
家庭会给人留下无可磨灭的痕迹,至少在表象的层次上,无人能够否认这一点。那天南方顶着细雨从机场出来,罗德岛给他的欢迎仪式还真是别具一格。如此阴沉的午后,空气湿润粘腻,出租车司机好心地帮他搬了行李,结果一排五六个大旅行箱彻底占据了老式公寓的前厅,连挪个脚步的位置都不剩。
这房子的情况较预想中相去甚远,南方四下望了两眼,转身去依旧微笑着,一面叫司机先生“稍等”一面去翻找原该放在某个小皮箱夹层的零钱。等钱付过了,门铃也按过了,他这才想起自己是有钥匙的。留学生论坛上找到的合租人不知到了没有,保险起见,钥匙还是找出来的好。想想里面可能有的积灰状况,南方心里微微一叹,却没有多少意外:他固然是没吃过苦的人,或者说,常人以为的艰难他并不以之为苦。但真要他吃苦了,他一定吃得起。
人与人再如何有缘,第一次见面时也只能看见一张天天拿出去见人的皮。南方初见路程的那一刻,看到的也不过是个眉目冷峻的世家子,一个人坐在收拾停当的小小起居室里,因听到了门锁的响动而转过头来,一张面孔半明半暗——
南方一只手已经搭在了灯的开关上,见沙发上有人便顿住了动作,然后径直转身去拎箱子。
知道眼睛适应了昏暗光线的人不喜强光……这是个温和、好相处的室友。路程自忖阅人只须半秒,所以也只停了半秒便起身帮他,一开口就先向他道歉:“对不起,我也上午刚到。收拾了很久,所以刚才坐着睡了一会儿,没听见门铃。”
“没事,我有钥匙,能进得了门就好。”南方温然笑笑,丝毫不以为意。
陪着他把箱子提进起居室,门一关南方便忙着去洗手,于是路程顺手把几个提手上的行李托运纸都撕了下来,细看了看才扔进纸篓。
卫生间的水声停了,他按方才托运纸上的拼音试探着叫了一声:“南方?”
里头那人随口应了,像是相处已久的家人,也不问他哪儿看来的名字。
路程自己勾起唇角笑了笑,扬手飞给南方一个信封:“上午顺便开了信箱,这好像是学校寄给你的。”
两人都是布朗的新生,印着校徽的信封自然认识。
南方甩了几下手上的水,又晾了一会儿才来拆信封,只来得及扫过一眼便听到路程的声音:“恭喜你啊,每月一千美元的新生奖学金得主。”
疑惑的目光在路程脸上晃了一瞬:“我还没看清呢,你怎么知道?”
路程微笑:“我是路程。”
南方刚想说他自恋,弄得像未卜先知的什么大仙,这一低头却看见颁奖典礼受邀人名单上的另一个名字。
新生奖学金,从来只匀给海外留学生两个名额。
除他之外的另一个人,叫路程。
这初到罗德岛的第一晚,两人一起出去吃了顿西餐,餐后顺理成章地付清了对方的账单。这种稍微有点矫情的所谓“请客”方式,让他们出乎意料地心情愉悦起来,索性一起去校园里大致转了一下。
那还是七八年前,路程没现在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南方没现在这么精明通世事,三言两句之下已经成了一副十足老相识的架势。再回到公寓时,路程已经知道南方有个明艳照人正在读高中的妹妹,南方也明白了路程那一哥一姐一妹是怎样纠结的存在。
很久之后,路程发觉自己对他的毫无隐瞒竟没有任何道理可循,而且从那个刚刚相识的晚上就已经开始了。
这原本是个很好的开局,他们或许可以成为通常意义上的朋友,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混酒吧什么的。但布朗的学制跟哪儿都不一样,四年内本科生只须通过三十门课程就准许毕业,不要求学生将自己的学习限定在任何专业范畴之内。换句话说,在布朗,每一个新生都有一张自主设计的课程表,你可以选了课不去听,可以没选课就去听,可以选了课再挂掉,更可以什么课都不选也不听。反正挂了的课都不会出现在成绩单上,只要通过总数最后达到三十就好。拜这一制度所赐,路程和南方在各自的新生期狂热之中分道扬镳,谁也不知道自己整天都进了哪些教室,听了什么不知所云的东西,又真正接收了多少有意义的信息。
他们像所有初出茅庐的布朗人一样,妄图从无头苍蝇一步登天,数日之内就进阶为深不可测。当然,从这时算起不到五年的时间,已经有外媒开始用“深不可测”来形容崭露头角的路程,但这都是后话了。
两人同时出现在公寓里的时间屈指可数,就算在,也是分别关着门各自为政。时间就这么轻飘飘地过去了,关于路程的消息渐渐反馈到了南方这里,还是通过两个完全不同的渠道。
第一个渠道是校园里的正规舆论。路程的兴趣似乎集中在现代英语文学上,但杂七杂八的相关人文学科也颇有涉猎,课听得多了居然出了名,据说胆敢与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分庭抗礼。从南方对他的第一印象推测,路程还不至于如此咄咄逼人,大概是偶尔漏出了一些个人的不同意见,引来了老教授垂青,课堂上多谈了几句而已。但林林总总的“不过……而已”堆砌起来,路程已然成了这一届新生里不容忽视的角色,不管他自己愿不愿意。况且,路程那张脸要是肯摆在阳光下认真地笑一笑,恐怕是男是女都难免要为之一怔。蜂群效应一旦发动,连带着亚裔学生的身份都放起光来,就差有人偷出他的个人信息去考据了。
第二个渠道曾令南方暗暗吃惊,居然是圈子里来的。罗德岛除了常青藤之一的布朗,还有个闻名遐迩的大学叫罗德岛艺术学院。哪里有自诩玩儿艺术的,哪里就有最令人欲罢不能,或许还格调独特的gay吧,这是定律。如果只是想表明身份,那么随便找一家进一进就足够了,从此大家在学校里也好有个照应。南方玩得从不过火,连找人过夜都很少,大多数时间不过是去喝点酒,放松一下精神。慢慢地,吧里有人知道了他跟路程合租着房子,问清楚了他们不是情侣便肆无忌惮起来,包括路程喜欢哪一型情趣游戏之类的问题都源源不断冲着他来了。南方实在不了解路程,但推脱的过程中也得到不少新鲜的消息,比如路程出身于国内那个云深不知处的路家,路程从来是派对里最抢眼的一个,路程在圈里晃了几个月竟然谁都没沾过,路程长得这么好却不巧是个有洁癖的……问及究竟是什么洁癖,旁人一概笑着回答他“一言难尽”,个个讳莫如深的样子。
南方很好奇。而上天真的眷顾他,满足这好奇的机会来得很快。
一个认识不到三个星期的日本小伙子拉他去泡吧,南方不算讨厌他,发不发生点儿什么事也并不在意,于是去了。说来也怪,明明是同一条街上的店,南方通常会进的那家就在这家隔壁,却从未想过换换口味。念头不过一闪,他缓过神来已经坐在了一片灯红酒绿里,手里也不知何时被人塞进了一只酒杯。
琥珀色的酒液刚滑进去一小截,一个听着极其耳熟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似乎是路程。
“……对不起,我有洁癖。”
南方转头去看,身边的人跟着凑了上来:“巧了,听说你跟他一起住是吧。路程,路程都不知道从怀里往外推过多少人了……”
酒气浓浓,南方下意识地皱起眉头,不动声色往一边挪了几公分:“嗯,然后呢?”
“每次,每次都说‘对不起,我有洁癖’。现在这都成了‘我嫌你不干净’的另一种,另一种说法了。”
每个人的体质都不一样,过了酒精以后散出来的味道也差得很多。某些人天生味道不佳,涂了古龙水可以稍加掩饰,可喝了酒事情就更糟糕了,混着不知什么怪味的酒气简直让南方想站起来走人。
想了也就做了,他还真站了起来。
不知是巧了,还是毁了,路程正好无意中转了转目光,结果一下就定在了他身上。很自然地,围在路程身边的一群人也都盯紧了他。
大约是路程很少对谁凝眸而视,众人看过来的眼神里什么内容都有了。有羡慕的,有嫉恨的,有探究的,有垂涎欲滴的,甚至还有毫不掩饰就往下瞟的……
路程面无表情的脸根本不似活人,更像是大都会博物馆馆藏的人体比例雕塑,线条冷冽,神色端重。那种难以言喻的分量并不写在表面上,而是藏在眼底,然后沉沉地压在每一个在场之人的心口。
可能只是区区几秒钟之后,路程忽而笑了,散漫地向南方伸出手来:“你怎么来了?来,过来坐。”
路程原本占着一张长沙发的中间位置,四个人的空间只坐了三个人,另外两个还一左一右给他空出了不小的间隙,有点自惭形秽的感觉。他这一开口,右侧那人竟不由自主站了起来,向后退去半步,把能坐的地方让给了同样不由自主的南方。
确实,这场子里的人全都不由自主。路程漫不经心地笑起来或许见之可亲,一旦收敛了笑意直接就肃穆可怖了,尤其是被他目光聚焦的南方,坐下来了才开始回想自己为什么要过来。
如果说进这间酒吧就因为那个不怎么讨厌的日本同学,那现在顶着暧昧之名坐在路程身边,就只能是因为……
因为南方喜欢路程。
事实上,那一刻的南方没能把推理进行到关键的一步。因为路程悄悄把手掌按在了他背上,过了几秒才撤走,显然是让他稍安勿躁。
南方定睛往桌上一看,忽然明白过来自己打断了什么。这桌面上摆了一副牌,张张正面向上平摊着,一行一行排得整整齐齐,不像是他知道的任何一种赌局。
从他那晚看到路程起,直到现在这不知所谓的一片静默,路程的左手一直放在桌沿上。南方抬眼扫了一圈众人的表情,心里大概有了数,几分钟后便看到路程屈起中指,敲了敲底纹雕花的玻璃面:“可以了,收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