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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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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急病的交集过后,路程发觉南方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他的日常生活中。这不是什么难事,因为他们的兴趣本来也相近,旁听的课程相差无几。也许以前南方也跟他在同一间教室里,只是现在坐得近了一点而已,这不能说明什么。
一天,两天,一周,两周。路程被他弄得心里发毛,终于在学校的大草坪上堵住了南方。
他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踱步,知道南方就在身后,于是很放心地坐在了草地上。南方看上去像是愣了一愣,然后继续向他靠近,站在他侧面俯视着他。
路程对着他勾勾手指,随即趁南方俯身的时候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南方被迫跪跌在草地上,膝盖触地的感觉却比预料中软,那是路程的手掌心朝上垫在下面,替他抵消了大半的冲击力。
伸出手的那个人自己也没想到,这近乎本能的反应让两人都有些意外。幸好在南方品味出那份纵容之前,路程想起了堵他的目的:“说吧,为什么老跟着我?”
南方不想给他任何压力,明明可以直视着他顺便探究一下他的情绪,他却选择了在他身边坐下,还低头笑了笑:“我做得真有这么差劲?跟了你这么多天,你都没看出来为什么?”
路程一阵气结,一句“要上我的床何必这么煞费苦心”差点脱口而出。可南方偏偏这时候转了头来看他,眼底像是蓄了一汪泉水,稍稍带着期待迎上他的目光,立刻让他把话咽了回去。
“你不用假装是因为看了我的专栏。”被人看一眼就话都说不出了,路程忽而暴躁起来,眉头皱得死紧:“我清楚得很,你心里大概比我还骄傲,绝不会为了几篇小说就决定认同我。”
南方一下子慌张起来,无意中凑得更近:“你生气了?我确实不仅仅是因为专栏,是你那天愿意照顾我,我,我觉得很……”
路程盯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想错开眼已经来不及,只能看他逐渐露出被蛊惑了的表情,一点一点靠了过来。
那个亲吻相当的犹豫,南方在他的齿龈上舔了一圈,顿了几秒才下定决心撬开了牙关。言语中还能躲躲闪闪,这一吻上去,爱意完全是掩不住的。路程缓缓合上眼,把它当作一生一次的享受,居然没舍得推开他。
男性之间的关系,通常更容易滑向追求感官享受,而不是感情羁绊。路程不是双性恋,除非清心寡欲了,否则就将在这个圈子里混上许多许多年。或许十年二十年以后,他还能在心底里存着这个吻,偶尔想起有人真的爱过他。
就在那一刻,路程自己都不想否认,他动心了。
一动不动地任他吻完,路程又多看了几眼对方沾了水色的嘴唇,这才收起了全部的意乱情迷:“咳,那个……南方,你听我说啊,你应该找个比我更稳当的人。”
“……”南方换了个舒服点的坐姿,慢慢地深吸了口气:“你要说就说下去吧,我听着。”
“我根本不正常,无论你看到的是什么样子。我没法控制自己的生活,一切都必须以电脑里那些文档的进展为重,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是什么。我知道你很好,但你值得比我更好的人跟你在一起,明白么。”
“首先,你没有理由替我做决定,我才最清楚我想要什么;其次,我不会妨碍你一切以写作为重;然后,我还想问一问你,你知道你想要什么吗?”
上回明说过那专栏的事情之后,南方曾借用过他的电脑。正事做完了,南方回过头来问他“能不能看”,路程见鼠标顿在他平日里存小说的文件夹图标上,竟神使鬼差地点了头。傲慢如他,似乎也不得不接受南方与他的平等地位:文人固然相轻,但渴望被理解的本质还是在的。知己难求,放着这么一个能够读懂他的人在身边,路程于不知不觉中打消了大半的戒心。
路程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他:“我不知道。我能顾得上的事情其实很少,只想把眼下的东西写好而已。”
“你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写下去,如果我是你,我会考虑什么样的环境才是最适合写作的。你需要衣食无忧,需要稳定的工作和生活,或许,还应该有一个不会让你烦心的爱人。”
路程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不会让我烦心的……爱人?”
“你写什么就会变成什么样,隔几个月就要把自己推翻重塑一遍,难道你不怕丧失自我吗?这个真正的、作为内核的你,应该有一个人替你妥善保管,顺便照料你的生活。”
路程从小是个古怪的孩子,自动笔之日起就开始有人说他天才,但他自己并不觉得。说得多了,渐渐也就有一种特殊的责任感,似乎不极尽这份天赋就对不起自己。日复一日,他自己最看重天分,家里也尽可能地让他自由发展,大家都忽视了除天分之外的这个人:活生生的,实际上有点笨拙的,成天把自己弄得乱七八糟的路程。
他为了寻找灵感或者把握人物性格,常常去尝试自己并不喜欢的东西,甚至逼着自己去体验陌生的事物;他不善于与人交流,只喜欢暗暗地观察和分析,最后凡是说他聪明的人都不愿意亲近他;他对于生活的念头大多数都放弃了,自己也认为自己不太正常,潜意识里想把所有人统统推开,不想把这份乌烟瘴气强加给别人……
没有谁真的关心过他。连亲人们都不再记得,那件名为天分的外衣之下,还有一个叫“路程”的人。
他也会烦躁,也会失落,也会对身边的人动心,萌生莫名其妙的独占欲。
事实上,听完南方的意思之后,路程立刻被这番回忆狠狠地噎住了。两人毕竟才认识了几个月,南方哪里知道他已经掉进过往里去了,自顾自只是往下说:“我对你有私心,我承认,但我真的为你想过。你的性格既然如此,根本就不适合有什么感情困扰。我可以一直陪着你,真的,我不会要求你如何重视我。对你来说,稳定的心理状态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你愿意相信的话,我也跟你一样,真心希望你的写作一帆风顺。”
路程脑子里嗡嗡作响,好似被南方捅了马蜂窝一般喧嚣,很快忍无可忍地站起身来:“行了,别说了!你……你怎么能把这种事说得这么振振有词,这是可以按常理分析的吗?!”
南方平和地抬头望他,满眼诚恳之色:“每个人都会遇见自己喜欢的人,总不能因为你没这个打算,我就甘心放弃你吧。这本来就是很平常的事,为什么不能用常理分析?”
倒霉的路程,三分钟内被噎了两次,这回连反驳回去的意气都没有了。南方与他面面相觑,等了一会儿就在心底叹起气来,估摸着自己是逼得太紧了。路程心里只有他的小说,极少考虑个人问题,更不要说如此错综复杂的感情问题。
“你先想想吧,我等你的答复。天也晚了,我们一起回去?还是你晚上另有安排?”
路程用力甩了甩头,看上去仍然有些迷惑:“……没有,我们回去吧。”
他伸出手来,南方便自然而然撑了一把,起身后与他并肩而行。
圣诞假期将至,寒冷的空气里全是张牙舞爪的冬意凛冽,行人个个瑟缩在厚衣服里,俱是一副哆哆嗦嗦的可怜相。路程打量了南方一会儿,突然低声问他:“你冷吗?”
这样的室外气温,人只要开口就全是白气,南方温和的面容因此也模糊起来:“还好……我要是说不冷,你能相信么。”
“你昨晚翻箱倒柜的,是不是冻醒了,找衣服往被子上压?”
南方努力把羽绒服的领子又往上拉了几下:“当然是啊,实在不行还有椅子可以往上加重量,总能熬过去的。”
路程低着头苦笑:“我们今晚把那取暖器拆下来看看吧。我昨晚把所有毛衣大衣都盖在身上,后半夜还是冻醒了。”
想起昔年冬季的温暖,路程顿时产生了“钱真是好东西”的感慨。路家的惯例,凡是读大学期间家里都不负责提供经济来源,除了学费就一分钱都没有了。就凭路程本人那点积蓄,勉强只能付得起合租那间公寓的钱,剩下的生活费用都要靠奖学金和稿费来支持。
南方家里则是只有付学费的经济实力,大致情况也跟路程差不多,貌似光鲜的大学生活实际清苦得很。
两个从小立志要学文科的人只好讨论起取暖器如何拆卸来,你一言我一语,路灯下被斜拉的身影也渐渐远了。
天际已沉黯,唯独一抹色泽浓烈的夕阳犹在天边,洒然一挥,画意已现。路程仰起头多看了几眼,注意力立即被南方又引了回去。
恍惚的念头一晃而过:那残霞过于恣意的姿态,真不知燃烧的是谁的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