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留芳》薄荷又绿柠檬茶

128、落百殇（二）

　　镇子比他们预想的要繁华许多。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虽然不算宽阔，但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积雪被堆在路两旁。街道两侧店铺林立，酒旗招展，布庄、杂货铺、铁匠铺一应俱全。路上的行人穿着厚实的棉衣，脸上大多挂着看似满足平和的微笑，彼此相遇时会点头致意。

　　然而，陆凝牵着马走在人群中，却不由自主地微微蹙起了眉头，脚步也渐渐慢了下来。

　　「奇怪……所有人看着都很正常，很幸福，安居乐业的样子。但为什么……总给我一种说不出来的违和感呢？」

　　她敏锐地察觉到，那些街边摆摊的商贩，只是沉默地守着自家的货物，从不主动吆喝招揽客人，眼神偶尔扫过行人，也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观察。而行人们之间的交谈也过于简短克制，仿佛每个字都在心里掂量过，生怕触犯了某种无形的规则。整个镇子笼罩在一种过于“井然有序”的静谧之下，缺少了市井街头应有的那份鲜活和喧闹。

　　“怎么了？”莫苏勒察觉到她神色的细微变化，靠近一步，低声询问。久经沙场培养出的直觉，也让他感觉到这个镇子的氛围有些不同寻常。

　　陆凝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将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没什么，就是觉得这个镇子……有点怪。说不上来具体哪里不对，但就是让人心里不太舒服。我们找个地方快点吃完东西，补充些干粮，然后就离开吧。”

　　莫苏勒点了点头，目光锐利地扫过街道，将几个看似寻常的角落记在心里。

　　他们选了家临街看起来客人最多的“有缘客栈”。

　　刚走到门口，老板就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热情得有些过分：“哎呦，几位客官远道而来，辛苦了辛苦了！快里面请！是要打尖还是住店啊？”

　　“热壶好酒，再上几样你们店里最拿手的招牌菜，要快。”莫苏勒懒得废话，直接抛出一枚成色极好的银钱。

　　老板手疾眼快地接住银子，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好嘞！客官您稍坐，酒菜马上就来！”

　　他转身，朝着通往后厨的帘子方向扬声喊道，“春红！死哪里去了？快给贵客送壶烫好的热酒来！”

　　不一会儿，一个身形瘦弱的妇人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沉甸甸的酒壶，从后厨走了出来。她步履有些蹒跚，走到陆凝他们这一桌，依旧不敢抬头，只是默默地为陆凝面前的酒杯斟酒。

　　就在酒液即将注满酒杯的那一刻，或许是感受到了陆凝注视的目光，妇人下意识地抬了一下头。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小芝？！”陆凝手中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张虽然憔悴不堪，但眉眼轮廓依旧熟悉的脸庞。

　　那被称为“春红”的妇人，在看清陆凝面容的瞬间，浑身猛地一颤，手中的酒壶差点脱手滑落。她瞪大了眼睛，嘴唇哆嗦着，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瞬间涌了出来，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小、小姐！真的是您吗小姐？！我……我不是在做梦吧？我以为……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您了！”

　　陆凝猛地站起身，一把抓住小芝那双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声音也因为激动而有些发紧，“小芝！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些年你都去哪里了？到底经历了什么？”

　　虽只和她相处过几天，但在“陆凝”记忆中的小芝，是个跟在她身边活泼爱笑的小姑娘，如今却变成了这副模样，陆宁也不好受。

　　小芝用袖子胡乱地抹着眼泪，泣不成声，“小姐，当时与您失散后，我带着小少爷东躲西藏，辗转流落了好多地方，我没有身份文书，也不认识路，到处遭人白眼，受人欺负，只有，只有这个镇子，当初看我们可怜，愿意接纳我们，给我们一口饭吃。于是，于是我便在这里常住了下来，心里总想着，也许……也许有一天……老天开眼，还能让我再见到小姐您一面……”

　　就在这时，一个约莫五六岁面黄肌瘦穿着不合身旧棉袄的小男孩，怯生生地从柜台后面探出头，小跑过来，轻轻拽了拽小芝的衣角，小声嘟囔着：“娘亲……我饿……”

　　陆凝的目光立刻被这个孩子吸引过去，声音不自觉地放柔：“这是……？”

　　小芝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想将孩子往自己身后藏了藏，但陆凝眼尖，已经看到了孩子从那过于宽大的袖口里露出的几处明显青紫色淤痕。

　　“是……是曾家的小少爷，阿凌。”小芝的声音低若蚊蚋。

　　“太好了，你们都没事，还活着……”陆凝强压下心头骤然升起的酸楚，声音却控制不住地有些发抖。

　　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小芝，现下我们正要回京城去，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回去？”

　　小芝的眼中瞬间迸发出强烈的渴望和光彩，嘴唇翕动，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我愿……”

　　“春红！你做什么呢？！磨磨蹭蹭的！没看到店里这么多客人等着伺候吗？！死婆娘，又想偷懒是不是？！”老板李大粗鲁的喝斥声如同冰冷的鞭子，猛地抽了过来，瞬间打断了小芝的话，也打碎了她眼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

　　小芝浑身剧烈一颤，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抽回了被陆凝握住的手，低下头，声音带着恐惧的颤音：“对、对不起，我，我马上就来。”

　　她匆匆对陆凝低声说了一句，语气充满了无奈和绝望，“对不起小姐，如今……如今我已有家室，而且他待阿凌如亲子一般，我们不回去了……”

　　说完，她几乎是逃也似的，拉着懵懂的阿凌，快步走向后厨，消失在厚重的门帘之后。

　　待小芝离去，莫苏勒倾身靠近陆凝，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我不知道你们从前主仆情分如何，但她的反应很不对劲，不像是自愿留下。这个镇子，这个客栈，恐怕都有问题。要留下打探清楚吗？”

　　「看那老板的面相，以及方才他说话时，小芝和阿凌那下意识惊弓之鸟般的颤抖和躲避，这哪里像是夫妻和睦待如亲子的状态？」

　　陆凝盯着柜台后李大那张看似憨厚实则透着虚伪和精明的笑脸，心中疑云密布。

　　她突然提高声音，“老板！给我们开两间上房！我们今晚在这里住一夜！”

　　吃完饭，一行人跟着店小二上了二楼客房，陆凝刚放下随身的小包袱，准备研究一下怎么从李大嘴里套话，就看到莫苏勒大咧咧地推开她的房门，径直走了进来，还反手将门栓插上了。

　　“喂！”陆凝双手叉腰，没好气地瞪着这个自来熟的男人，“我是没钱给你单独开一间新房了吗？你偏要挤在我这里干什么？”

　　莫苏勒一屁股坐在房间里唯一的那张床铺边缘，抬起脸，竟然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语气委屈巴巴的，“陆当家，你忘了？你们漠上青镖局可是白纸黑字签了契约，要保证我的人身安全的。这客栈古里古怪，老板看着也不像好人，万一我一个人住，半夜被人摸进来暗杀了怎么办？我武功再高，也怕暗箭难防啊！我……我很害怕的。”

　　他说着，还配合地缩了缩肩膀。

　　陆凝被他这番做作的表演气得差点笑出来，忍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害怕？狼王会害怕？我看是那些不长眼的刺客害怕你才对吧！你这演技也太浮夸了！”

　　“好吧，随你怎么说。”莫苏勒见装可怜效果一般，立刻换了副无赖嘴脸，耸耸肩，“反正我是老板，我说了算。这房间，我住定了。”

　　陆凝看着他这副“我就赖这儿了你能拿我怎样”的样子，知道跟他讲道理是没用了，无奈地叹了口气，妥协地摆摆手：“行行行，谁让你是金主爸爸呢。你睡床，我睡那边那个小榻上，总行了吧？”

　　她指了指窗边那个看起来又硬又窄的矮榻。

　　莫苏勒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狡黠光芒，他站起身，慢慢踱到陆凝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他微微俯身，靠近她，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暧昧的磁性，“陆当家，我记得你以前常挂在嘴边一句话，说什么……‘顾客就是上帝’？虽然我不太明白‘上帝’具体是什么，但我猜……大概就是要满足老板的一切需求，对吧？”

　　陆凝被他突然的靠近和话语弄得心跳漏了一拍，警惕地后退了半步，后背抵住了冰凉的墙壁，“你还要做什么啊？我警告你别得寸进尺！”

　　莫苏勒看着她瞬间泛红的耳根和强作镇定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深，他几乎贴着她的耳朵，用气声说道：“我的需求是想请陆当家，帮我……暖床。”

　　“莫苏勒！”陆凝的脸“唰”地一下全红了，像熟透的虾子，又羞又恼，伸手用力推开他，“你敢不敢再不要脸一点啊！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暖床不可以的话，”莫苏勒从善如流，立刻换上一副无辜又纯良的表情，眨巴着眼睛看着她，“那……陪睡总可以吧？我保证老老实实，就只是睡觉。”

　　「这货是吃了什么脏东西吗？！为什么这段时间变得这么……这么骚啊？！我之前没发现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好像就是从上次在沙丘上，他说他的信仰是……是我之后？」

　　陆凝内心疯狂吐槽，血液冲上头顶，却又对他这副带着点孩子气的赖皮模样毫无办法。

　　她看着他那双全是期待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睛，最终还是败下阵来，认命地叹了口气，走到床边，和衣躺在了床的外侧，没好气地说，“可以了吧？这样总能老实睡觉了吧？”

　　莫苏勒看着她背对着自己蜷缩起来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容，轻轻吹熄了桌上的油灯，室内陷入一片黑暗。他依言在她身边躺下，中间隔着一段礼貌的距离，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存在和呼吸。

　　就在两人各怀心思酝酿睡意之时，一阵带着颤抖的敲门声，如同受惊的蜂鸣，在寂静的夜里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