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神”的推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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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森在人宠抚养交流网站上给叶诚诉挂了请假通告，但没有写明小叶医生的回归日期。
叶诚诉的状态不对，多给他点时间吧。
叶森跟邰洋仅有一面之缘，但他也冒昧陪着叶诚诉一起去了邰洋的家，他无论如何也不放心让那种状态的叶诚诉独自出行。
一路上，网约车司机抬眼瞄了好几次车内的中央后视镜，里头反射着后排叶诚诉苍白的脸，他两眼发直，神情呆滞。司机欲言又止地看向旁边的叶森，大概是想问他“你朋友没事吧”之类的问题。
花圈支着，挽联挂着，长明灯是插电式的，图个有现代科技保障的吉利，橙色的灯光在一片惨白中无所依凭地浮飘着，灵堂内，邰洋的父母哭得站都站不起来，他外婆第一天就受不住打击，高血压进了医院，他发小帮着接待来吊唁的亲友，他姑姨们聚在一处，抹眼泪的、咒骂的，舅叔们在楼梯间，烟雾缭绕的，眼角也湿着。
看着这一幕，即便是叶森，心里也有股说不上来的感觉。
一个月前还跟自己搭话的人，居然遭遇了那种事。
在供给侧世界中，人类对死亡的认知非常感性，他们无力招架这种突然的、彻底的离去，再多的医疗保健方法和量子物理学观点，都无法解决供给侧世界线的逻辑限制，即：时间无法倒流，未来无从预知，死亡就是死亡，一旦发生，就会在生命咽气的瞬间成为一个既定的事实。
纵使作为写入师的叶森很清楚，肉/体是会磨损的物质，而物质从不会彻底湮灭，它们只是改变了存在形式，原子不灭，宇宙永恒，直至热寂趋同……
但这并不能被称为永生，人类对“存活”的定义十分苛刻，在如此具体的悲伤面前，这种话安慰不了任何人。
尸检很快就完成，凶手被当场抓获，没耽误安葬。
叶诚诉的外公外婆、爷爷奶奶，还有他家来往频繁的亲戚，全都健在，他只在幼时参加过一次某位远方表叔的葬礼，记忆模糊不清，对接受死亡的全套流程实在陌生，以至于他一进师哥的家门，连路都不知道往哪走，只觉得香案上头插着的香太熏人，放得离他师哥太近了，细细的烟模糊了他师哥的脸，他得努力眨眼才能看清那张黑白照片。
眨了两下眼，泪掉下来了，更看不清了，师哥好像越走越远，连告别都没说一句，似乎很快就能再见，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候。
后背感受到一阵轻拍，叶诚诉抹了把脸，抬头一看，是郭老师。
明年就要退休的老医生、老教授，眼尾挤着疲惫的皱纹，他穿着朴素的黑色外套，胸口别着白花，力度轻柔地拍着年轻后生的后背，深吸了一口气，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长叹一声，转身出去了。
追悼会，遗体告别仪式，一切都是常规的流程，谁死之后都得叫旁人走一遍这告别的过场。
从火葬场出来的时候，天气明媚得很没有眼力见儿，太阳悬得老高，五月份的阳光已经带着叫人出汗的热劲，叶诚诉抬头看了一眼，喃喃了两句，叶森还弯腰凑近仔细听，听完后无奈地垂下眼。
“太阳……邰洋……”
师哥的母亲不肯上车，在火葬场外头又哭闹了一场，抱着柱子喊着不要那人死刑，要那人还她儿子。
到了饭店，同一桌的莉莉师姐一直在接打电话，听她说的内容，应该是在应付第一临床医学院问情况的领导。
哦对，师姐是学生干部来着。
叶诚诉这一桌坐的都是邰洋的同门，郭老师接了个电话，急匆匆赶回医院了，临走前想找人招呼一声自己的早退，却没找着邰洋的家人，最后还是跟师哥那接待宾客的发小打的招呼。
大导师走了，有几位叶诚诉觉得眼生的医生也离开了，原本师门合影中聚齐的人，此刻都坐得松散，大家都低着头看手机，没有什么交流，也可能是在手机上交流，觉得此情此景不方便说话，也是生疏于在这种场合互相寒暄。
大家都是半大的学生，这次可能是首次作为本人，而非跟着爸妈来蹭席的小孩，来交份子，吃席，处理人情往来。
这桌就这么空了几个位置，席面上早就摆好了凉菜，吃进肚里，能一路从舌面、食管凉到胃底，叶诚诉夹了几筷子盐水毛豆，听着师姐在旁边压低了声音，对电话那头告诫，“不要瞎传，也不要阴谋论，更别随便就往网上发，医院领导挺重视的，发负能量朋友圈的赶紧删了，含沙射影的也删……”
重视吗？重视什么呢？真相？影响？舆论？
叶诚诉嚼着脆淡无味的毛豆，盯着筷子尖儿发呆，冷冷地想着，反正重视什么师哥不都活不过来了。
他实在没什么食欲，也没跟谁打招呼，干脆起身走了，走到门口又想起来什么，叶诚诉绕了大半圈，走到邰洋发小跟前，问他警方那边什么结果。
师哥发小熬了几个大夜，眼底下一片青黑，和学制长的医学生不一样，这发小早就工作了，好在这两天是五一假期，不用上班，不然真两头顾不上。
“能有什么结果，故意杀人，请什么律师来都是故意杀人，更何况那人能有什么钱请牛逼律师，老实等判决吧。”
这人语气不好，也许已经回答了很多遍这个问题。
可叶诚诉想问的并不是这个，他想问的是他们到底调查了什么，那人究竟是什么原因要杀邰洋，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是什么，师哥遭遇了什么，死因是什么，师哥抢救的情况是怎样的，为什么没能救活他。
说服他，让他知道，师哥的确死了。
“哎哎，让一下哈，上菜了，锅烫别碰着。”
叶诚诉于是往旁边撤了一步，师哥发小饿狠了，几天没顾上洗的油头打了绺，叶诚诉抿了抿嘴，出去了。
叶森在外头等他。
“……这就回去了？”
“嗯，回去吧。”
…
所有人都站在各自的立场处理他的身后事，所有人都讨论他的死，可惜、审判、痛苦、叹气、痛恨、诅咒。
可这些，恰恰说明他们都接受了他的死。
叶诚诉不接受。
他抬头看着病房走廊上方悬挂的电子钟，扯了扯自己耳后的口罩挂绳，勒得酸痛的耳廓终于缓了一阵，他又扒着眼镜腿抬了抬镜框，闭了闭眼，让发酸的眼珠也休息几秒。
他觉得自己就像熬了个大夜一样，泌尿外科病房的走廊两侧，悬挂着微创手术的宣传介绍，那些标准的印刷体却像融化了、锈蚀了，在他眼中通通变得字迹跳跃、斑驳脱落，每个方块字的笔画都无限延伸，像长毛的橘子，霉菌伸长触角，也妄想染指太阳。
病历夹上面有一块干涸的固体胶印，已经发黑了，沾了足够的灰，所以不怎么粘。
病历夹的最上方，贴着一个翘了边的标签，上面用白板笔写了个非常肥胖的“26”。
叶诚诉翻开了病历夹，入院记录本该在第一页，但上面还覆了好几张微微发热的检查报告，可能是刚从打印机里吐出来，还没来得及整理到病案后面的检查报告记录栏。
再次确认电子钟的时间，对，应该就是刚打出来的报告，五月二号，周五，下午一点半，上午的报告刚出来。
泌尿外科-26号床
姓名：许正军
年龄：78
诊断：膀胱肿瘤
这一沓A5纸打印的报告，摆在最上方的是尿常规，血红细胞那一项后面还是有几个加号，超出了参考值，提示血尿。
有异常，用红笔圈，无异常，用蓝笔勾，这是邰洋整理患者检查报告的习惯，这样一来，向上级医师汇报病历的时候就能重点凝练、条理清晰，用药治疗时也能提醒自己重点关注这些指标。
而今天的报告上，除了红笔圈出的异常项目之外，还有备注的几个小字，是邰洋的字迹。
他的字叶诚诉认得，因为写得太像小学生，所以永远都没办法炫酷地潦草起来。
这行字还没写完。
叶诚诉于是从胸口的口袋中抽出笔，接着写了下去。
“仍异常，有血……”
奇怪，他居然知道这句话的后半句是什么，而且，写出来的字迹和师哥的字一样。
“有血尿，但较前好转。”
写完后，叶诚诉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他推开了医生办公室的门，发现许正军的小儿子已经来了，他便用病历夹招呼那个拘谨起身的中年男人坐下，几步走到自己的电脑前，猛点了几下鼠标，电脑屏幕迟钝地亮了，密码是六个八在加上名字缩写，和他所有游戏密码一样。
“888888ty”
进入了医院非常难用的系统，他熟练地点进左侧栏中的“26”，划拉滚轮，找到超声报告。
“你爸好多了诶，你看看这个，这个就是他原来长肿瘤的位置，上次动手术之后不是复发了吗？但这个没长大，控制住了，噢，最近不是在膀胱灌注吗？你跟你爱人也讲一声，盯着老爷子，多喝水，多排，年纪大了，不好总进行手术治疗的噢！还有……”
仔细听着叶诚诉说的话，那中年男人木讷讷地点头，“好好，我晓得了，我跟我爱人讲。”
他说完，从兜里掏了个什么东西出来，“我爱人是超市的经理，家里条件其实不差，就这两年给我家老爷子治病拖的，邰医生啊，你收着吧，上回给你添麻烦了真的……”
叶诚诉一下就蹦起来，大声拒绝了，医生办公室里安静极了，外头走廊也安静极了，三十多间病房里，竟都像是空的，这一层、这一栋楼，都像是只有他们二人。
像两个乐高人偶，被什么巨大的手捏着脖子，塞进了这个搭建好的环境里。
叶诚诉却没觉得有什么太大问题。
他说话一向想到哪说到哪，像胖头鱼吐泡泡，逻辑不论，反正先表述一通再说。
但他现在的话却堪称是模板式应对，一套一套的。
叶诚诉跟患者小儿子说，上回的事过去了，咱现在讲治疗不讲私事，有没有这卡，我都会给你家老爷子好好治病，你放心你放心，再一个呢，说到底也是你家私事，我上回也冲动了，我也跟你哥道歉了，这事儿咱就过去吧。
哎哎，卡你收好，自己留着，等老爷子出院买点啥好的补补吃吃，或者你夫妻俩自己买点，你家小孩快放假回来了吧，寄宿制学校五一假放满吗？哈哈那挺好，比我们强。
那男人这才犹犹豫豫地把卡往兜里揣。
他是从左兜里掏的卡，但人的惯用手大多是右手，他收回卡的时候，习惯性把卡塞进了右兜。
那兜里好像还装了什么东西，沉甸甸的，卡往里一放，还发出碰撞声。
“哟，哈哈……是钥匙，钥匙揣兜里，忘了。”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神”的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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