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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信奉 ...

  •   南阳仙选终告落幕,魁首之名归于宋湿屿。

      经过殃恩殿外时,江欲无意一瞥,便瞧见那道曾在比武场上寸步不让的身影,此刻正笔直跪在青石阶前。少年脊梁挺得极直,仿佛要将所有不甘与执拗都钉入这副身躯里。

      不是说,魁首可向宗门求得任何恩典么?

      为何偏偏不肯给他一个真相。

      一个关乎宋湿洲——是生是死,下落何处的真相。

      江欲驻足片刻,目光落至少年周身时,微微一凝。

      他身上缠绕着微弱却纯净的信奉之力,如萤火明灭,如呼吸起伏。

      何为信奉?

      众生向神明叩首,是将自身无法承受之重、无法实现之愿,寄托于一个高于自身的存在。那是一种信任,一种交托,亦是一种……无奈的解法。

      百年寻觅,踏遍尘世,唯有南阳与宋湿洲的感应最深,却也最似雾里看花,始终触不到核心。

      还要他如何!

      世间定有神明,能感知这般炙热的虔诚,还他一个……不那么残忍的真相罢。

      江欲其实并不完全理解那股力量。她只是不由自主地被牵引,如浮木逐潮,无声无息。

      她弯腰抱起脚边的狐狸,转身离去。

      她要去一趟雨雾镇,去那间深藏山间的庙祠。

      石阶依旧阴湿,苔藓在缝隙间蔓延出墨绿的脉络。只是今日,阶上落花尚新,不见残败。她将狐狸放下,它轻轻嗅了嗅空气,耳尖微动,碧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似惊喜于此地悄然变换的光景。

      拾级而上,直至庙前院落。

      终于,她看见了那抹清瘦身影。

      少年手持竹帚,正缓缓拢着地上的花瓣与落叶。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专注与平和。

      院中那株红枫太过夺目,赤焰般灼烧着眼目,江欲一时竟未察觉,一旁那株原本虬曲光秃的枯枝上,竟有点点嫩红破寒而出。不是枫,是梅。红白错落,偎在枫的灼烈旁,竟有种惊心动魄的静美。

      狐狸快了几步,轻巧跃入院中。少年闻声停下,眼中漾开真实的欢喜,蹲下身与它低语,絮絮如对故人,也不管这灵物是否真能听懂。

      他青丝未束,散落肩头,衬得肤色是一种久不见光的苍白。身形看似脆弱,如薄胎瓷器,仿佛一触即碎;可那眼神,却又比许多人都要纯粹、坦诚。

      江欲悄无声息立在他身后,目光却落在他周身那些极淡的金色光点上。她伸出手,一缕信奉之力穿过她的掌心——微暖,带着虔敬的细微震颤,随即融入殿内浩瀚如星辉的愿力之中,点点萦绕她身,竟温柔地驱散了冬日渗入骨髓的寒意。

      狐狸傲然摇了摇尾,对凡人的亲近显得兴致缺缺,轻盈一跃上了窗台,碧眸却静静望向江欲,似在审视她此刻的怔忡。

      少年终于察觉身后有人。

      转身时,他被江欲周身那无形却流露的圣洁气场所慑,愣了足有半刻。她出现得太寂静,恍若自晨雾中凝结而出的幻影。

      “你,信奉它?”江欲开口,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向殿内那座古朴无面的石塑,“为何?”

      少年回神,慌忙扶起方才因惊诧而松手倒地的竹帚,脸上浮起一抹干净的歉然:“啊……自然。”

      他站直身子,青丝随动作滑落肩侧,望向江欲的眼中好奇多于畏惧:“姑娘在此,可也是有所求?”

      江欲神色未动,反问道:“你,得到了什么?我并不认为,它能给你任何。”

      少年闻言,唇角微扬,不见恼怒,反有种通透的了然。他缓步走至石坛边坐下,示意江欲也歇息片刻:“看来,姑娘与大多来此的人一样,心存戒备。”

      他望向山下被雨雾笼罩的镇子,声音平缓:“只是……雨雾镇常年阴湿,石阶弯绕湿滑,蛇虫暗藏,若非心底存着一丝‘或许’,姑娘又为何要来?”

      江欲不为所动,话语依旧直白:“世人追求长明。若真有神明悲悯,山下又岂会常年暗无天日。”

      “姑娘也说了,是‘山下’。”少年面色依旧温煦,如拂过梅梢的微风,“凡人向神明祈求风调雨顺、平安康健、姻缘子嗣、功名利禄。他们奉上香火、敬畏与虔诚,所求不过是神明规则之内,一点庇佑或慰藉。”

      他顿了顿,目光清澈地看向江欲:“而我所求,不过‘活着’。所以,姑娘怎知,我不曾‘得到’?”

      “我刚出生,娘亲便没了。父亲寻遍名医,皆道我先天不足,活不长久。”他语气平淡,似在讲述旁人的故事,“后来,父亲带我来到此处,日复一日,清扫落叶,拂去尘埃,添续灯油香火。我便这样,一年年长大了。”

      他起身,走入殿内片刻,再出来时,手中已多了一炷未燃的香。递向江欲:“我承接父亲的期许,守着这里,同样,也有我的信奉。人有七情六欲,会痛会怕会不甘,走到‘求神’这一步,已是万千不得已中,最后的选择。姑娘,也要拂了这最后一点念想吗?”

      江欲没有接香。她的目光越过少年清瘦的肩头,久久落在那株红白相映的树上。梅色惊心,却让她无端想起某些遥远而模糊的画面。

      少年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微微一笑,眼中是一种超越年岁的透彻。

      “红枫之畔,这树不起眼,从未开花,自我记事起就在了。父亲说,它曾枯死过一回,不知哪年又自己活转过来,从此便开了这满树梅花,怪得很。”

      他伸出手,接住一片悠然旋落的花瓣,任其在略显苍白的掌心舒展,“有时我觉得,它不像树,倒像在……守着什么。或者,在等什么。”

      江欲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动。那些萦绕她的信奉光点,在此刻异常温顺。

      她忽然明悟了少年所谓的“活着”与“得到”。

      并非苟延,而是一种近乎虔诚的“存在”本身。他以凡人之躯,日复一日擦拭尘埃,清扫落叶,维系此地的“洁净”与“秩序”。他本身,已成了这庙祠、这枯木逢春、这无名神明遗落韵意的一部分。

      他的生命,因这份“侍奉”而有了重量和延续的理由。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声音比方才柔和了些许,似被这山间氤氲的雨雾悄然浸润,剥去了几分神性的冷冽。

      少年略感意外,但仍坦然答道:“方南星。南方的南,星辰的星。”

      方南星。

      江欲在心中默念。南……

      雨雾厚重,遮蔽天光,唯有檐角切割出一片灰蒙蒙的虚空。

      她抬眼,云雾便散了。

      积蓄已久的天光如银河倾泻,毫无保留地齐齐洒落,瞬间镀亮那缀满红梅的枝头,每一片花瓣都变得透明灼亮,宛若琉璃凝血。光尘在潮湿的空气里漫舞,整座寂静的院落,倏然被一种圣洁而辉煌的寂静充满。

      少年双手护着香火,被光线吸引望去,有些刺眼。再回首,身后空无一人,连歇在窗台的狐狸也失了踪影。

      怪事。若非指间残存一丝微暖,他几乎以为方才一切只是梦中之影。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唇角的笑意深了些许,将香轻轻插入殿前炉中。

      香头那一点明灭的红光,在潮湿的空气里挣扎着,升起一缕极细的烟,笔直向上,却在触及屋檐前,散入无边无际的虚无。

      江欲抱着狐狸,其实并未远离。她只是于檐下一角隐去身形,静观少年的举动。她看见他清扫完最后一片角落,检查了殿内长明灯盏,又对着那无面石塑静静站了片刻,方才合上沉重的木门,踏着渐暗的天光,下山去了。

      虽说这庙祠源自她当年逸散的一缕神念,江欲却不明这一切,对眼前这具体而微的信奉之象,生出了愈发深切的好奇。便在此暂歇。

      夜半时分,蜷在她怀中入眠的狐狸忽然抬起头。碧绿的眸子在黑暗中泛着幽光,静静看了江欲一眼,又转向庭院深处那株红枫——仿佛感知到了什么。

      最终,它轻盈起身,无声跃过她身,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未曾回头。

      那夜,江欲做了个梦,很沉,充斥一种巨大而模糊的失去,醒来时却什么也记不清。

      终究是同一人,南戚因那个名字有所记起,那么她亦有所感。

      她只恍惚想起夜色中某道身影,清瘦,挺拔,带着亘古的疲倦与平静的疯狂。冥冥之中,总觉得与那日的人有关。或许,是因他曾给予的那个似有还无的一吻,才让她此后莫名多了心绪。

      醒来,身边空荡,狐狸已离去。或许是梦,又或许,她心底并不愿它真的离开——竟有些许失落。

      推门而出,晨曦吝啬,只从东边山隙漏进一线,照见她半身光影,另外半身仍浸在寒夜里。原来,那少年并非每日都来。这山间庙祠,大多时候,只与寂静和光阴为伴。

      木屋静立半山,方南星一早便背起药篓下了山,怀中还小心抱着一只被养得油光水滑的公鸡。人间烟火,柴米油盐,岭山即便再富饶,似乎也难以让一个与世半隔绝的少年全然自给自足。

      他在半路寻了块干净石头坐下,就着山泉水啃完干硬的粗粮饼子,近黄昏时,才轻车熟路走进镇东那间最大的粮殿。

      其实,走东门更近。可他似有所觉,感知到那位姑娘会守在东门,遂特意绕了远道。

      再出来时,臂弯里沉甸甸的米袋取代了那只神气的公鸡。

      方南星似乎永远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肩上担着生活细碎的重量,唇角那抹温煦笑意却仿若与生俱来,走在逐渐染上橙黄的夕照里,单薄的背影被拉得很长,竟奇异地能让见者心神宁和。

      他用采来的药草换了双合脚的新鞋,除了邻里托他代送给庙祠的信件和香油钱,总有三两相熟的阿婆婶子往他怀里、篮中塞些东西:一把新晒的菜干,几只还温热的鸡蛋,一块自家织的粗布……

      篮子将满时,才在巷口被一位穿着桃红衫子的姑娘堵住。姑娘提着箩筐,腮帮子鼓起,眼圈微红,气鼓鼓地瞪着他。

      “方南星!本姑娘是吃人的山魈吗?何故次次都这样躲我!”她大吼完,不等他回答,便将手中一包显然是精心准备的糕点糖饵强塞进他手里,转身便跑,背影颇有些“伤心欲绝”的架势。

      江欲隐在暗处,方南星并不知她一直存在。她只是静静看着,看这少年如何以一己病弱之躯,缓慢而认真地编织着他与这座山镇、与这座山庙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关于“所得”,江欲已渐渐接受他那番说辞。

      雨雾镇的信奉并非系于他一人,只是山高路远,众人便托他代为行走。

      回程途中又逢急雨,来势汹汹。少年撑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却下意识地将邻里所托之物——那些信件、那包糕点,紧紧护在怀里,自己的半边肩膀很快被雨水打湿,布料颜色深了一片。

      这一去一来,一日一夜便没了。

      方南星换下湿衣,核对好信件香火,又端起碗去后院喂那五六只鸡。

      未见他歇息,提起背篓便又上了山。

      先天不足,病根深种,非神明香火能解。这道理,他和父亲都懂。不过,那些能为他续命的珍稀药草,偏偏只生长在庙祠后院的石缝与特定土壤里,远离则枯。仿佛这座山,这座庙,以它自己的方式,沉默地挽留着这个虔诚的守护者。

      她也,确实已记不清,当年逸散的那缕神念,究竟在此地留下了怎样具体的“馈赠”,又是如何与这少年一家,结下这般绵长而深刻的缘法。

      方南星照例煎服了苦涩的汤药。药力沉重,他往往一睡便是一整个日夜。醒来喂了鸡,又兴高采烈的清扫石阶去了。

      日升月落,云聚雾散。直至一月之期将满,少年仔细算好日子,又要下山去了。

      至此,再探也便没了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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