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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杀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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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欲转身欲离,山间忽地旋起一阵无名风,卷得那株红梅簌簌乱颤,几瓣殷红如血的落花飘旋而下,不偏不倚,沾在她方才驻足的青石阶上,仿若无声的挽留。
她的脚步顿了顿。
檐外暮色渐沉,将庙祠的轮廓吞入昏暝。一种极淡的滞涩感缠绕上来。她回望那扇紧闭的殿门,门内是浩瀚愿力,门外是那个凡人少年日复一日擦拭出的寂静。
她终究留了下来。像一种默然的陪衬,陪衬这山间的光阴,陪衬那少年规律如钟摆的往复,也陪衬自己心头那缕日益清晰、却不知来由的空落。
山中无历日。凡人的时间,在她近乎凝固的感知里,无声无痕。可这一次,或许因那缕空落,她竟清晰地数过了几个晨昏,直到再也寻不到与方南星有关的任何灵息。
而这几个月,尚杺棠去了哪里?
腊月是小殿下的生辰,整个南阳城都在为这场盛宴忙碌准备。他自然身在城中,更何况,久未出关的世尊南途竟亲自开口,要收他为徒。能得世尊指点,自是旁人求不来的机缘……
只是,小殿下仍不愿见江岂扬。
可真相,当真如此么?
江岂扬知道阿姐近来一直待在雨雾镇。他每次来见她,总会带上礼物。江欲向来不喜凡尘俗物,江岂扬却清楚她喜欢什么。珍稀的花草、寻天涯的清露、只存在于传说里的月光砂……可这一回,他来得匆忙,手中空空如也。
踏入山间的那一刻,他便感知到一种深彻入骨的悲伤,沉甸甸地笼罩四野。
诂彦契感:阿姐……在难过。
他寻至庙祠,却不见人影。终是在山腰一间孤寂的小屋中,找到了她。
木门被“砰”地推开,浓烈到刺鼻的血腥气,混合着阿姐灵息的冷香,劈头盖脸撞了出来。
江欲就坐在窗边。熹微的天光从她身后漏入,勾勒出一个过于静默的轮廓。她背脊挺直,眼帘低垂,目光凝在虚虚抬起的掌心。一缕脆弱得仿佛呵气即散的光屑,正被她以近乎笨拙的温柔,缓缓拢入掌心。
那是方南星最后的神识。纯净,温暖,带着山泉与艾草的气息,唯独没有怨恨与恐惧。
江岂扬浑身血液似乎瞬间凉了。他从未在阿姐身上感受过如此具象的“情绪”。
那不是神性的悲悯俯瞰,而是一种近乎无措的钝痛。她在难过。在为一个凡人的消逝难过。
“阿姐……”他声音发紧。
江欲没有回应。她只是极轻的合拢了手掌,将那点最后的微温彻底珍藏、封存。
随后,她抬起眼。
眸中无泪,却似两潭映不出星月的深井,所有光落入其中。
神压,无声弥漫。
并非震怒,而是某种至高规则被无形触动后的自然显化。赤红色的雾霭自她周身弥漫开来,庄严而肃穆,瞬间浸染了木屋、院落、整片山岭。空气凝滞,万籁俱寂,唯有光影在她面前疯狂倒流、追溯。
洛水镜,显影前因。
镜中的少年分明身受重伤,惹来整个妖域铺天盖地的追杀。最终失血过多,昏死在深林一棵树下,被祈愿回来的方南星所救。
画面流转,聚焦于一个炊烟袅袅的黄昏。
方南星端着一只粗陶碗,小心翼翼地迈进小屋,碗中热气蒸腾。“你现在身体差,该多补补身子。”他语气自然,将碗放在尚杺棠手边的木墩上。
尚杺棠抬起眼,眸中掠过一丝受宠若惊的惶然,连忙推拒:“哥哥破费了,我在这养伤本就浪费了哥哥药草,怎么可以再吃你的鸡呢!”
“不碍事的。”方南星性情温和,随口道,“说来奇怪,近日总有鸡不见。吃了总比没了好。”
尚杺棠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暗芒。他顺从地端起碗,舀起一勺汤,吹了吹,送入口中。然后抬起头,唇角漾开一抹毫无阴霾的甜笑。“哥哥可曾去附近找过?说不一定是被豺狼畜生抬食了去。”
说罢,他夹起那只最肥嫩的鸡腿,放进方南星的碗里。“哥哥也吃。我都伤成这样了,可哥哥毫发无伤,却也不见你比我强壮多少。定也要好好补补的。”
方南星看着碗里的鸡腿,愣了一下,无奈地笑笑,眼底是纯粹的暖意。
而后,方南星真在后山那棵歪脖子老树下,寻到了满地血腥与狼藉的鸡毛。
他蹲下身,捡起一片羽毛,指尖传来微湿粘腻的触感。眉头蹙紧,“这山岭之中,何时来了害人的凶兽?”
而此刻的小屋内,尚杺棠独自倚在窗边,望着天际。指尖把玩着一缕黑发,赤瞳深处毫无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了然。
他本可吸食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但那样,就太“完美”了。于是,他刻意留下了这片残暴的“现场”,以圆那个随口说出的谎。
起初几日,一切如常。直到妖王昔影的死讯传遍四野,方南星才隐约将此事与“妖物”联系起来……也正因此,他留了个心,无意撞见了尚杺棠吸食生灵精血的骇人一幕。
银白长发散落肩头,尚杺棠抬起眼,瞳中妖异的红光流转,嘴角还沾着未干的血迹。那副纯良无害的皮囊,霎时裂开一道残忍的缝隙。
“你看到了。”他说,声音很轻,带着某种终于不必伪装的解脱,甚至有一丝诡异的亲昵,“为什么要好奇,为什么多管闲事……你知道吗,我有多喜欢你救我。”
“现在……”他叹了口气,似惋惜,又似终于下定决心。
寒光掠过。干净利落。
方南星甚至没来得及露出惊愕的表情,只是睁大着那双始终清澈的眼睛,缓缓向后倒去。视线最后所及,是屋檐一角切割出的灰蒙蒙的天空。
“……你得去死。”
血珠溅上他发梢那缕浅粉,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浓艳。
幻象定格在尚杺棠收剑回身时,那半张隐在阴影里毫无波澜的侧脸,手腕处隐隐透着黑红气雾的吾悦,以及他指尖残留的奇异纹路。
江岂扬如遭雷击,踉跄退后一步。瞳孔深处是信仰崩塌般的剧震。吾悦!以及那术法……他太熟悉了。
不该,不该是他。如此残暴的凶手,怎么可能是在南阳城中备受宠爱的小殿下?他为何会在妖域?又为何要杀妖王昔影?他哪里来的力量杀人,又怎么可能还能从妖域重重围剿中逃脱?
可江岂扬无法欺骗自己,画面无法探清吾悦血线真假,可尚杺棠所用的术法,分明是他亲自教过的巫咒术,没有反噬征兆,不可能有假。
这一刻,他的心仿佛比江欲更沉。
江欲周身的赤红天雾缓缓收敛,洛水镜的景象褪去。她依旧坐在那里,掌心紧握。她从第一眼就不喜欢尚杺棠,那是一种,比法则更沉重的直觉。
她站起身,动作有些迟滞。她要带方南星最后的神识,回那座他擦拭了无数遍的庙祠。
江岂扬猛地清醒,伸手似想阻拦,又颓然落下。“阿姐……我去弄清楚……”
混乱与痛楚撕扯着他,江岂扬几乎是一路疾驰回南阳,灵力激荡,径直冲破晟悟殿外围的结界,闯入那片象征着宗门最高权威之一的寂静殿堂。
然后,他看到了。
尚杺棠确实在那里。斜倚在铺着雪狼皮的软榻上,银发如瀑,神情慵懒。他身上没有伤,气息圆融甚至更显深邃。可当那双眼睛转过来,猩红附上霜雪,落在江岂扬身上时——
冰冷。玩味。以及一种居高临下的、洞悉一切的审视。
“江岂扬?你真的来了。”他开口,音色更为沉稳,是尚杺棠的音色,语调却慢条斯理,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擅闯世尊清修之地,可不是你的作风。”
江岂扬死死盯着他,灵力感知毫无保留地扫过身躯、灵息、甚至灵魂的底色……一切探查的反馈都明确指向:这就是尚杺棠。
可,不对!完全不对!
眼前的少年,散发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仿佛一夕之间褪去所有稚气,变得深沉难测。轻而易举的,就能夺去掌控权。
“你很遗憾?失望我真的是尚杺棠?”少年忽然凑近,姿态带着侵略性,一步步将江岂扬逼至椅边,“让我猜猜……是那‘臭小子’闹的动静太大,恰好被你察觉了吧?”
“臭小子”……他如此称呼“自己”。
江岂扬猛地按住身后的椅子,试图找回上风:“你到底是谁?!”
看着眼前人空无一物的手腕,他逼近一步,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濒临爆发的颤意。“吾悦呢?!”
“我?”他在江岂扬面前站直,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微微偏头,银发滑落肩侧,这个角度,竟与洛水镜中那个回眸的影子隐隐重叠。
“我就是尚杺棠啊。”他轻笑,伸手,指尖几乎要触到江岂扬紧绷的下颌,又被对方猛地避开。
“至于吾悦,你很怕它?可它在你的心里,我亲自种进去的。”
“吾可从来……舍不得对你说谎。”
这句话,用这般语气说出来,比任何否认都更令人胆寒。它承认了一切,又扭曲了一切。
江岂扬背脊发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夺舍?伪装?显然都不是!他几乎要疯了。
“妖域之事,昔影妖王之死,雨雾镇那条人命……你又作何解释?!”
尚杺棠闻言,忽然低低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冰冷又愉悦。
“解释?”他止住笑,赤瞳深处掠过一丝妖异的红光,“我为何要解释?你看到了,不是吗?”
“你——!”江岂扬目眦欲裂。
“不过,” 尚杺棠话锋一转,再次逼近,带来的压迫感几乎化为实质,将江岂扬牢牢钉在原地,“你既然这么关心他,不如关心一下现在。比如……”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恶魔的呢语,钻进江岂扬的耳中。
“你要如何,才能避免我爱上你,才能避免,我非要将吾悦种进去。”
信息如毒针般刺入。江岂扬的呼吸骤停。
“什么鬼东西!你在胡说些什么?!”
眼前的尚杺棠欣赏着他脸上血色褪尽,震惊与恐惧交织的神情,满意地直起身,恢复那副慵懒淡漠的模样。
“商泷,原来你不是一开始就那样狠绝,那又为何不肯放过我呢?”他似乎觉得,面对眼前人,说太多皆是无益,转身走向内室,留下最后一句话,轻飘飘的散在空气里。“想想,有谁最擅长玩弄魂魄,交易身份?别让局势被他掌控太久。”
殿门缓缓合拢。
江岂扬僵立在原地,冷汗浸透了重衫。
早在月余前。
冥界忘忧境。
酆神色自得,待来人有雾气化为实体,才慢悠悠躬身。“哎呀,那人终于舍得走了,也不枉你藏了那么久。”
实体化作熟悉的模样,银白长发齐腰,一双赤瞳附上白雪,对这所有的怪异并不遮掩。
这便是夙袂口中无意探到的神念,一缕躲着天道的……属于未来尚杺棠的一缕元神。
尚杺棠一个眼神扫过去,酆面上笑意依旧,可浑身的血液仿佛已被冻僵。
“如何了?她‘醒了’?”
“并未,就连小殿下……似乎都还不能掌控吾悦。”
听此,尚杺棠瞬间化作雾气朝南阳而去。
酆脸上的笑意一僵,连忙追上,才在他欲下杀手时赶到。“别杀他!”
尚杺棠面色不善地望向他。
酆未来得及歇气,瞬间挡在身受重伤跪在地上的南途面前。“我替你还了名字,总不能这点请求都不应允吧。”
见人不答话,酆继续劝解,“他于我有用,而你要身份,大可拿去便是。”
所以,南途一开始就不是南途。他收尚杺棠为徒,只不过好找个借口拿到人。随后便将完全懵圈的小殿下丢到了妖域。
酆还在一边暗自惊叹,“啧啧啧,妖域吃人不吐骨头,你对你自己还真是狠得下心呐。”
尚杺棠神色平静,话语却像个十足的疯子,“他死不了,否则就不会有我的存在。南阳这座金丝笼,始终豢养好雀鸟,我只是想,让他早些看透江岂扬虚伪,别再那么天真罢了。”
“我没有多少时间,等不到他慢悠磨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