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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契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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诂彦契感再起,比以往更为激烈,江岂扬闷哼一声,猝然捂胸跪倒在地,指尖深深陷入衣料,额角瞬间渗出冷汗。疼痛剥夺了他所有思绪,眼前只剩一片昏眩的黑。
谁也想不到,会在哪里遇见那个人。
“风吹动他的长发,飘扬很久很久,我看清了他的脸,被我忘掉的影。
我追寻信奉而来,却在他身上看到了对我最诚挚的侍奉,在千万光影中成形。
我追着陨星坠去,自有人比我更爱我自己。
我抬头,不知是树稍的梅花,还是天上的星海。
雨,终于落在了我的脸上。
他比我想象中的怪诞,任凭怎么都吹不散。”
雨雾镇,庙祠。
江欲将方南星最后的神识,小心翼翼地点入那无面石塑的眉心。金光融入的刹那,石塑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周身流淌的愿力光河泛起一丝悲悯的涟漪,随即恢复平静,只是那无面的轮廓,仿佛柔和了微不足道的一分。
她做完这一切,静静立于红梅树下。花瓣依旧纷落,但那种惊心动魄的美,此刻只让她感到一种空寂的哀伤。
“凌谕,”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平静,疲惫,带着亘古的荒凉。
江欲没有回头。她知道是谁。
南戚的灵体近乎透明地凝聚在枫树下,他看着江欲,那双空洞的眸子,第一次有了清晰的情绪——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和一丝近乎小心翼翼的探寻。像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
“原来,真的是你。”
天光自云隙漏下,穿过红梅的枝桠,碎成万千光点,洒落她一身,也落进南戚透明的灵体里。那一瞬间,光尘漫舞,仿佛星海倒悬。
江欲终于转身,看向他。她的眼神复杂,不再是纯粹的淡漠,而是混杂着“难过”后残留的涟漪,以及一种更深的悲怜。
“睡得可好,还……做梦吗?”他问,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
记忆再碎,南戚却等不到完全拼接起来了。他想来见她,不自觉的就想。当真的见到了人,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了。
“所以,你喜欢我,是么?”他终究还是问了,直白得近乎残忍。
江欲的回答斩钉截铁,不留余地:“从未。”
“欲说谎。”南戚却忽然极淡地笑了,那笑意如同冰层初裂,透出底下疲惫却洞悉一切的温柔,“你现在或许不喜欢,但‘从未’二字,太重了。所以,”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如凿刻,“你爱我。”
“并非。”江欲再次否认,语气却不复方才坚决。
南戚却恍若惘闻,继续着他近乎偏执的质问,“你爱过我吗?”
他固执的向前一步,距离近得灵体的微光几乎要与她周身的神辉交融。他不再用“凌谕”,“江欲”或是“欲”,而是用了更直指核心的“你”。
记忆回笼,有人比她在前找到他。
商泷那日说完不明所以的话离去,再回来,带上了一个真相。
“阿姐与你身上,系有高阶巫咒‘暗玥’。”商泷的声音没有起伏,“所以,你对她的情感,源于咒契。”
至此,南戚终于为那份无处安放、寻不到根源的“喜欢”找到了理由。至少,他可以告诉自己,那心悸、那牵挂、那不由自主的乱绪,皆因咒术使然……他终于不必再日夜拷问自己,这情感是真是假,从何而来。
荒唐,却也令人解脱。一切都因那“板上钉钉”的咒契——“暗玥”。
“别再问了。”江欲蓦然别开眼,望向山下那永远氤氲不散的雨雾。心口那股陌生而滞涩的痛楚再次浮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沉重。
原来,见到他,阿姐会这样难过。隐匿气息在一旁的商泷,看着这一幕,心中恍然,继而涌起一阵模糊的钝痛。
他那日去见南戚,本以为能坦然面对,可为何又要给他那万分之一。万一,他不爱她,万一只是因为咒术呢!咒契一解,他便能找回自己,也……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接受自己。
可是,怎么能这么想,旁人也罢,那可是他的阿姐,阿姐又可会接受他解开这咒契!?
商泷站在不远处,望着庭中对峙的两人,忽然恍然低语:“原来……我也会这么难过。”
南戚没有再追问。他似乎得到了某种确认,又或者,问出口本身已是一种答案。他退回枫树下,灵体比方才更淡了些。
“他的‘信奉’,很干净。”南戚忽然说,话题跳开,却仍围绕着核心,“干净到……让我想起一些事。关于付出,关于守护,关于……或许你爱我。”
江欲心头一震,却依然固执地背对着他。
“你若不愿见我,我走便是。”
南戚的目光投向虚空极远处,“有人替我,完成了某种‘仪式’。用最纯粹的血,和最干净的魂。” 他这句话说得极轻,几乎被风吹散。
“或许,无论错的是你还是我。”南戚说,灵体开始飘散,“有些事,必须由我去了结。虽然……我可能已经忘了要怎么做了。”
“南戚!”江欲骤然回身,下意识地脱口唤出他的名字。
那即将彻底消散的灵体微微一滞。他洞穿了她的挽留,或许没有。
南戚回眸,最后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复杂难言,有眷恋,有决绝,有歉意,还有一种仿佛终于寻得归处的释然。
“有什么东西不该存在……”他的声音飘忽得如同呓语,“但他既已来临,我会亲手将他抹去。”
话音落,灵息彻底消散,只余几片红枫徐徐飘落。
江欲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山风穿过庭院,吹动她的衣袂和长发。她感到脸上有一点冰凉,抬手去触,指尖染上湿意。
不是雨。
她……流泪了。
雨雾镇的雨停了,但山间的雾却更浓了,仿佛整座山都在为那个消散的灵魂垂首默哀。
江欲指尖的湿意在微凉的空气中迅速冷却。她没有擦去那滴泪——它滑落得太快,在她意识到之前就已消失在衣襟的纹理里。只是脸颊残留的凉意如此真实,真实到让她第一次真切地感知到“失去”的物理性。
狐狸不知何时回到了庭院,它跃上窗台,碧眸凝视着她。那双兽瞳里映出的不再是神性的光辉,而是一个白衣女子立在梅树下,肩上落满花瓣,眼中还残留着水光波动的脆弱。
“千司玦。”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
狐狸的耳尖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没有逃离,也未回应。它只是静静望着她,仿佛在等待一个早已预知的审判,或是一个期盼已久的呼唤。
“你也记得,对不对?”江欲伸出手,指尖虚虚指向它脖间的铃铛,“即使所有人都忘了,还有东西记得。”
风吹过,铃铛轻响——不是风吹动的自然声响,而是某种应和的震颤,只有她能听得到。
“为什么?”她问,这一次是对狐狸说的,“为什么留着我给你的铃铛?既然已经忘了,为什么还留着?”
狐狸终于站起身,轻盈地跳下窗台,走到她脚边。它仰头看着她,碧绿的瞳孔里倒映着漫天飘落的红梅花瓣,和一张神性正在崩塌、人性正在挣扎的脸。
“铃铛不会忘。”一个声音在江欲脑海中响起,低沉、沙哑,带着某种亘古的疲惫,“它会响,在应该响的时候。”
江欲怔住。这是……传音?不,更直接,是神念感应。狐狸在与她建立联系。
“你果然……”
“我只是千司玦的一念神识,在你不在的无数岁月里,做一位静立桥头的渔翁。看云起云落,等一个或许无归的渡客。”那声音继续,“而我的本体已经沉睡了很久很久。”
“我其实……什么也不知道。但我能读懂你的悲伤。”狐狸的声音里掺入一丝近乎温柔的告诫,“所以,莫要抗拒。那些自你心中生出的情绪。愤怒、不甘、爱恋、眷慕。那本就属于你。时候到了,它们自会归来。如同这天地的雨,该落下时,任谁也阻挡不了。”
话音方落,山间骤然风起。
红梅树剧烈摇晃,花瓣如雨般倾泻而下,落在江欲的白衣上,落在狐狸赤红的皮毛上,也落在庭院中央那尊刚刚融入了方南星神识的无面石塑上。
方南星的灵魂骤然被融入愿力之中,再也寻不到特别。
一个声音轻笑着,“我的神明大人,沉睡了这么久,该醒醒了。只是她忘了太多,需要一点……刺激。”
话音落下的瞬间,庭院中的石塑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光芒!
江欲在光芒中心,白衣被镀上一层圣洁的银边。她怔怔地看着石塑上那张完全显形的脸,看着那双用石头雕刻、却仿佛有生命般温柔注视着她的眼睛。
然后,她听到了歌声。
不是人间的歌声,不是任何乐器能演奏的旋律。那是魂灵的震颤,是愿力的共鸣,是无数个日夜里,少年跪在石塑前清扫落叶、添续灯油时,心中默念的祈愿所凝聚成的、最纯粹的声音:
“我愿为神侍,清扫尘与埃。不求富贵显,只求此身在。”
“我愿为神侍,点灯照暗阶。不求长生久,只求心安泰。”
“我愿为神侍,守此山中斋。不求世人知,只求……您归来。”
最后一句落下时,江欲感到心脏被狠狠攥紧。
她听懂了。那不是普通的祈愿,那是……召唤。是方南星用自己短暂的一生,用最虔诚的侍奉,日复一日呼唤着某个存在的归来。
而他呼唤的,是她。
而在很久之前,她便听过了,是在……洛水。
守护的神使名为江悼诗离,弹奏一首好曲,名作“琼辞谣”,是……江旭冥途的亲姐姐。
这个世界公然有序,和谐到不需要求神,神便会陷入长眠,世间动荡,愿力而生,才被容许唤醒。
包括那个……不该存在的神念,尚杺棠为什么而来?竟公然对抗天道抹杀回来,又是为了留下谁!
“御……”她喃喃念出这个名字。那不是“江欲”,不是“凌谕”,甚至不是“欲”。一个她几乎要忘记,却在听到的瞬间感到灵魂震颤的名字。
“原来,我们,都已忘了。”
并非,并非不愿见他,她想说。
她只是……太过害怕了。
那一刻,江欲竟想真的追上去,趁他还未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