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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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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面先着的地,碎得厉害。
人拿着照,一下照出来四五双眼睛。
有些瘆人。
破镜这种事,是有些不好的说头在的,很犯忌讳。
丹红是尽职尽责的好奴婢,一点不敢怠慢,赶紧拿手掩了,几步走到外头去,交到正扫地的小丫头手里,叫赶紧拿红纸包上埋掉。
小丫头领命跑走了,丹红又回到屋里。
屋里是一片寂静。
都知道不好,没一个敢张嘴,怕触霉头。
繁辉一动不动地坐着,人瞧着怔怔的,甚至握镜的那只手这会儿都还没收回去,虚虚地张着。
丹红忙快步过去,低声喊夫人,一连喊了不知多少声,才终于叫繁辉回了神。
回了神,人也还是木,哪哪儿都透出僵硬来,连个抬头的动作都做不连贯。
“夫人可是又犯头疾了?”
直看了丹红好一会儿,繁辉才吞吞吐吐地开了口:“……我困了,我、我要去睡觉……”边说边摸索着椅背站起来,仿佛眼盲。
丹红见状,赶忙伸手支应:“夫人小心脚下。”
两人肢体相接的瞬间,繁辉像是受了针扎似的,整个人猛烈地颤了一下,脸色也变得相当难看,双眸圆睁,面无人色,一副惊恐相。
丹红吓着了,忙问:“是又疼了吗?”
繁辉不响。
丹红自顾自地往下说:“夫人快躺下,我给夫人按一按。”
中堂到里间,四五十步而已,繁辉深一脚浅一脚,足走了快半炷香,把丹红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这是多疼啊!路都要走不成了!这得叫大夫来看呀!”
繁辉依旧不响,只是撑手坐在床沿上。
两个大夫很快来了,诊了脉后,絮絮叨叨说了一筐的话。
繁辉低着头,一句也没听到脑子里。
其中一个大夫,自身上掏出个瓶子来,递给丹红,丹红迫不及待地拔了塞子,倾瓶往手心倒。
两粒白色的米珠似的带芳香的丸子,赫然出现在繁辉眼前。
“我不吃药!”
繁辉大叫一声,猛地站直了身子,满脸的惊惧。
“夫人怎么了!”
丹红不管药了,急忙跪倒在地上,抱紧了繁辉的双腿。
“到底怎么了?夫人别吓奴婢呀!”
最后几个字甚至都带了哭音。
繁辉狠狠咽了两下唾沫,接着就微微地喘了起来。
“……我没事……我不吃药……不吃药……你们出去吧……别打扰我睡觉……”
两个大夫对视了一眼,一齐行礼告了退。
丹红却不愿意走。
“夫人这样子,叫我怎么放心呢?我不走……”
说毕,呜呜地哭了起来。
繁辉喘得更厉害了。
“你出去好不好……算我求你……”
真的是求,眼泪都落下来。
丹红仍是不愿意走,哭着喊夫人。
“你出去吧!我真的没有事!已经不疼了……我困,我要睡觉……”
“真的没有事吗?”
“真的……不骗你……出去吧,求你了……”
丹红最终还是抹着眼泪出去了。
但到底放心不下,一出门,就往右拐,一路走过去,走到尽头,站住了,耳朵贴在窗户上,仔细地听里头的动静。
没有动静。
傍晚时天落下一场急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不过一阵风的事,却也搅得深红浅碧七零八落。
傅云庭急匆匆进院子时,小丫头们正低头扫地,细微的唰唰声连成了片。
丹红三步作两步地迎了上去,“老爷……”
见状,傅云庭住了脚,问:“怎么了?”
丹红垂下头,声压得极低:“夫人……午间犯了头痛……看着是很不好了……”
“是吗?”
声气十分平淡。
“奴婢不敢欺瞒老爷……”
“知道了,退下吧。”
“是。”
丹红屈膝行了个礼,起来时挥了挥手,抱着笤帚的小丫头们也直起身,无声地跟着往外走。
院子遽然安静下来,一丝声响也无。
傅云庭抬起了脚。
屋子里没点灯,除了靠窗的一排地方,处处皆晦暗,那幔帐是轻纱制的,无风也动的,飘飘摇摇,迷离恍惚。
穿过层层叠叠的纱帐,傅云庭来到了床边。
薄被之下,绰约的一条细影。
他随手掀开了被子。
枕衾间躺着的人,纵然是在睡梦中,亦很见恓惶,眉颦额蹙,泪痕犹深。
他伸手去揩抹。
冰凉的湿。
他坐下,偏头去看她肚腹。
明明已经有五个月了,却还只是这样稍稍的一点凸起。
时常叫人疑心里头是不是真的有着一个孩子。
要是真没有,他岂不是白做了付出?
他突然笑起来。
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怎么会没有呢?
那里是有一个孩子的。
他和他的锦簇,他们两个人的孩子。
他要这个孩子。
他不怕。
他有得是办法和手段。
锦簇。
微风吹拂枝叶,窗纸上光影斑驳。
屋中就要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站起身,摸出火折子去点灯烛,火光渐次亮起来,照出满屋溶溶的光。
点完灯,他又去换衣裳。
换好了,还回床边来。
床上躺着的人,看着没什么变化。
他聚精会神地盯着她瞧,眸光比夜色深沉。
她不知道的时候,他一直是以这种目光瞧她的。
锦簇一直都不太聪明,戒心太少,对谁都肯交付真心。
害他总是为她担惊受怕。
锦簇是我的。
只能是我的。
他曾经一遍遍地这样对自己说,安慰自己。
如今是不必再恨什么了。
她已是他的妻子,还和他有了孩子。
他是她最亲密的人。
他什么也不怕。
他捉住她一只手腕,身子朝她倾过去,直到两个人耳鬓厮磨。
“锦簇,你的脉怎么跳这样快……”
他是在告诉她,他知道她在装睡。
鸦睫正作蝶翅一般的颤动,一切显而易见。
然而繁辉依旧不愿意睁开双眼。
“不愿意见我?是这样吗?究竟发生什么?明明昨天还不是这样……”
他轻笑着说。
繁辉猛地张开了眼,张到极致,瞳孔都震颤。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呀?”
他还在问她。
言笑晏晏。
怔怔地看了他好久。
繁辉忽然落下泪来。
“怎么哭了?”
他温柔细心地给她擦眼泪。
“难道是谁给了你委屈受?”
繁辉颓然闭上了眼,泪水却比先前更汹涌。
“好了,好了……别哭,凡事都有我呢,只要你说出来,怎么样都给你办。”
繁辉不说话,只是流眼泪。
傅云庭似乎也已经把话说尽。
窗外夜莺突然叫了一声。
是无边寂静里仅有的闹。
带着一点提醒的意味。
太安静了。
怎么会这样安静呢?
繁辉渐渐止住了哭声,慢腾腾坐了起来。
傅云庭也跟着她坐直了身子。
繁辉低头看被面,傅云庭则低头看繁辉头顶,繁辉不讲话,傅云庭也不作声。
真是好安静。
繁辉觉得,眼下这等情形,自己不能不说一些什么。
“你……”
只来得及说出这一个字,且还是气音。
余下的话,全被眼泪阻住了。
她实在高估了自己。
真是一点忍性也没有。
泣不成声。
傅云庭没有再说什么。
他真的是很爱她,不愿意剥夺她哭泣的自由。
两个人对面坐着,繁辉捂脸哭个不住,傅云庭只是沉默。
不知过去多久。
哭声终于再一次有了止息的态势。
繁辉依旧垂头坐着,身体作轻轻的抽搐,不时发出一声抽泣,也打哭嗝。
傅云庭见状,抬手去抚她鬓发。
触手是湿漉漉,一片冰凉。
他是什么也不怕的。
不怕,可是会心痛。
她哭得这样厉害。
她这样委屈。
“我……”
他尝试着开口。
然而却和她一样,也是说不出话来。
满心的苦意。
不过他可比繁辉高明多了。
自小就会忍,一直忍,忍到如今,天底下怕没有比他还会忍的人。
他是怎么样都笑得出来的。
“你这样,我真不知怎么办好。”
微笑,轻声叹息。
这个人就是这样,总是一副很委屈的样子。
难道世上只他一个人委屈吗?
舌尖稍动,质问的话,立刻就要出口。
下一刻又硬生生吞回去。
的确,世上并不只他一个人受了委屈,可是旁人的委屈,再多,也同他没有干系。
他就是受了委屈。
她不想伤害他。
责骂的话既无法讲出来,能做的便只有沉默。
又是无边的寂静。
连夜莺的啼叫也没有了。
只是干脆利落的寂静。
两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尽管身体紧挨着,心却离得远,你不知道我,我也不知道你……
难堪的沉默。
傅云庭其实有要事在身,本来就是很忙的人,近来更是尤其的忙,各种状况层出不穷,仿佛无论无何也料理不完似的。
同僚们早都是吃住在廨房。
他也是。
可是他的妻子正怀着身孕。
他很怕侍奉的人讨不到她的欢心。
她是一个很擅长为了别人好而甘愿委屈自己的人,喜欢藏心事。
他不愿意见她这样。
所以他每天都要回来看她,和她说话,观察她的情绪。
每一天。
丝毫不觉得辛苦。
这是他给自己的奖赏。
他是想每时每刻都能和她在一起的。
却总不能如愿。
手上正在做的事,暂且是抛不掉的。
门被叩响,接着又传出人声,告诉他,已经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他站起来,抬手在她脸上抚了两下。
“我得走了,再见要到明日,你在家,千万好好的,别叫我悬心。”
繁辉又一次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