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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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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啼第一遍时,繁辉便醒了。
其实根本没有睡。
天就要亮了。
她爬起来,摸索着下床,点灯,开衣柜挑衣裳。
她要离开这里。
她无法原谅傅云庭。
即使她已经和他有了孩子,她也还是,做不到原谅。
家里这时候是怎样情状呢?她丢了这样久,爹和娘不知要哭成什么样子,还有……
心里骤然一紧。
她晃了晃头,不愿意再想下去。
她必须走。
不走给不出交代。
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她必须要给那些因她受害的无辜之人一个交代。
眼下所处之地,她是早就混熟了的,不愁没法子出去。
她想,藏到厨房的那堆箩筐里该是个好主意。
只要出得去这宅子,她就一定能回家。
至于回家后该如何面对这已发生的许多事,暂且不想。
想也没有用。
她全然做不得主,唯有听命的份。
先回去。
柜里的衣裳,全是新制的,件件颜色鲜亮,纹绣繁复。
麻烦。
叫人忍不住皱眉头。
翻了好一会儿,才找出一件差强人意的。
晴山蓝的锦袍,外罩同色的薄纱,很适合晴日时穿去看花,所以就多穿了两回,哪怕后头黯淡得不能再穿了,也还是没舍得扔。
眼下正好派上用场。
收拾好出门时,天边才泛鱼肚白,活人的世界将将苏醒。
凉风送来玫瑰和露水的清香,还有细碎的人声,呓语似的。
越挨近厨房,人声就越重,说的什么,全都听得明白,油气香气也嗅得清楚。
枣糕,乳饼,椒盐饼,芝麻饼,八宝馒头,豆粥,馄饨,蒸腊,三鲜汤,红枣汤……
全是繁辉餐桌上的常客,都是她爱吃的。
眼泪又落了下来。
他待她,确实满腔真心……
可是,可是……
她要找的箩筐,此刻就堆在厨房外的推车上。
没有人。
老天也想她走,所以这样帮她,不给她回头的借口。
于是她擦掉眼泪,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非常驳杂的味道,腥臭,酸腐……
代表着污秽。
不等靠近,胃中即是一阵翻涌,逼得人张大嘴巴,喉咙深处发出怪声音……
繁辉的生活,从来都和污秽不沾边。
花香、果香、木植香、乳香、咸香……
全是一些会使人觉到幸福的美好味道。
繁辉是一出生就拥有了幸福的人,从来没吃过苦头。
如今却要与污秽之物为伍。
怎么会不委屈呢?
脚不是那么好迈出去的。
然而还是迈了出去。
她要走。
怎么样都要走。
甚至可以在头上放烂菜叶。
胃里的翻腾,一直没有停过,捂口鼻,掐喉咙,全都没有用,实在没办法了,就求老天,求老天帮忙帮到底。
老天应当是真心相帮。
才求过,就来了脚步声。
是朝车子来的。
她想,事情是成了。
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脸上不自觉带了笑,是劫后余生的意思。
只要车动起来……
车动了。
她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整个人松下去。
这一松,竟直接睡了过去。
等醒来时,车子已然停了,繁辉听见杂乱的说话声,男人,女人,青壮,老幼,多是带着笑。
应当是集市一类的地方。
集市是好地方,不怕没有人。
她需要帮助。
几乎是跳,箩筐的盖顶,是被她的头顶开的。
起来了,什么都瞧得清楚。
正是在集市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繁辉头一次觉得这人世间的热闹如此可亲可爱,迫不及待地从箩筐里爬出去,下车,直冲冲往人堆里冲。
挑一个她觉着最有善心的,扑过去,拉住人家的胳膊,问:“阿婆,此是何地?”
这话是单问这慈眉善目的阿婆的,同别人没什么相干,然而话一落地,周边所有人竟一齐看了过来。
繁辉抿紧了唇。
她不喜欢旁人的注视。
其实是怕。
这怕是有来历的。
所以真的无法原谅傅云庭。
无法原谅。
她没有错。
所以实在不必怕。
喉咙处莫名有些痒,她轻轻咳了一声,然后理直气壮地把先前的话又问了一遍。
“阿婆,此是何地?可近京师?”
阿婆不响。
她又问:“此地主政的长官是哪位大人呢?”
阿婆依旧不回答,只是看她肚腹。
不止这阿婆,这集市上的人,男人,女人,青壮,老幼,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盯着她的肚腹瞧。
这太奇怪了。
简直吊诡。
繁辉下意识地捂住了肚子。
她肚子里有一个孩子。
这些人是要做什么?
难道是想对她不利吗?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要这样?
她不愿意再在此地待下去。
待不下去了,她要去找府衙。
她不能冒险。
爹娘还在等她,她还有孩子……
她跌跌撞撞要走。
这时候,斜刺里突然伸过来一只手,紧紧抓住了她的胳膊,吓得她整个人剧烈地抖了一下,慌忙转头看。
倒是很慈眉善目的一张脸,很多的褶皱,可是面色红润,眼睛非常亮,不见浑浊气,嘴角带着宽和的笑意。
不是恶人的样子。
繁辉稍稍放了心,边抽手边问:“老人家可是有什么指教?”
这老妇人不答,而是问:“夫人是要到哪里去?”
繁辉犹豫了一阵儿,还是决定说:“我欲往本地府衙去,老人家可愿为我指路?”
老妇人笑道:“举手之劳罢了,怎么会不愿意?不过去府衙前,还请叫我先给夫人弄些点心吃,那里就是我家了。”老妇人指了近点一处地方。
繁辉红了脸。
羞的。
方才这老妇人说话时,她竟陡然发出了肠鸣之声,非常响亮。
自昨日中午起,她就没有进水米了。
老妇人又道:“夫人怀着身孕呢,哪里是能饿的?我家里灶台上还煨着鸡汤,夫人要是不嫌弃,就叫我老婆子给夫人做一碗热汤饼吃吧。”
繁辉并不是嘴馋,而是真的有些饿了,她肚子里有个孩子,这老妇人又是一副可以相信的模样……
“……那、那就多谢了,我一定会报答阿婆这份恩情的。”
老妇人眉开眼笑地点了点头。
繁辉由这老妇人牵着,一步一步稳当地朝老妇人的家走去。
很寻常的一座房子,不大,但是很干净整洁,墙边甚至还栽了许多品类的花,正开得繁盛。
繁辉跟着老妇人进了堂屋,老妇人松了繁辉的胳膊,拿帕子把桌椅都细心地擦了一遍,笑着请繁辉坐。
“夫人这里稍坐一会儿,我这就到厨房去。”
繁辉再次道谢。
老妇人过厨房去了,留繁辉一个人在空荡的堂屋里。
没有事情牵引心神,繁辉难免要思虑起自己的处境来。
这时候已经差不多是正午,丹红那里,一定是已经察觉了,那傅云庭呢?是不是也已经知道了?
繁辉突然感到绝望。
她只是一个人,在一个她完全不知道的地方,傅云庭却不一样……
她真的能逃掉吗?
逃不掉的话,要面临怎样的状况呢?
她是做不到和傅云庭虚与委蛇的。
都怪他,事情会变成今天这样,全是他的错。
他怎么可以做那些事呢?
思及此,不禁委屈到落下泪来。
老妇人手脚倒利落,不多时就将汤饼端了过来,热气腾腾的。
同汤饼一起端来的,还有一碗带肉的汤,以及一碟米糕。
“汤饼还烫着,不好入口,这汤却是正好的,夫人先喝汤垫一垫吧。”
因为想了那些事,所以尽管繁辉这时候仍旧很饿,却一点进食的欲望都没有。
前路未卜,她的脚踩不到实地上,于是就像水那样浮荡着,一切虚化了……
可是这汤和汤饼是老人家的好意。
繁辉一向是惜福的人,从不糟蹋真心。
因此,就算实在没有胃口,也还是舀汤来喝。
喝完了汤,又去吃汤饼,一口一口地往喉咙里塞。
老妇人一直瞧着她呢,看她既不作声,脸上也没表情,只是麻木地吃东西,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不对,赶忙伸手按住了她胳膊。
“夫人,可是哪里不舒服?”
“什么?怎么了?”
繁辉茫然地抬头。
老妇人皱起眉来,脸上的褶皱更多了。
“她没事,只是心情不算好,吃不下去东西而已,可是又怕辜负阿婆的心意,只好强逼着自己吃……她做人就这点不好,总是舍己为人,叫人不得不时刻为她担心……”
说话的人,脸上带着温和的笑,边说边从门外走进来,一直走到繁辉身边,停住,抬手拈下繁辉发上残留的菜叶。
是傅云庭。
“公子!”老妇人欢天喜地,“真是许久不见公子了!还不曾亲自给公子道喜呢!夫人有了身孕,公子就要做父亲了!”说着,突然抹起眼泪来,“侯爷和小姐泉下有知,不知要高兴成什么样……”
傅云庭莞尔而笑,道:“是呀,大喜事,我就要做父亲了。”说罢,转头看繁辉,先是摸了摸她的头发,然后轻抚她的脸,最后则是拿走了她手里的勺子,笑说:“不愿意吃就不吃了,顾妈妈不会怪你的。”又说:“就这么喜欢这件衣裳?其实我也觉着好看,回去就叫她们连夜给你做新的。”
“咱们得回去了,你要和顾妈妈道别吗?”
繁辉不作回应。
她仍处在巨大的茫然之中,不得抽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