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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绛珠还泪前缘定 顽石入世幻缘生 ...

  •   大抵天地鸿蒙初辟,清浊自分,却也曾有一回乾坤错序,地轴倾欹,东南一隅竟成灵秀荟萃之地。姑苏城枕江带湖,阊门之外,十里长街如锦带舒展,青石板路被千年车辙碾出温润光泽。白日里,绸缎庄的幌子与酒肆的招旗相映成趣,驼铃声与叫卖声交织耳畔,南来北往的客商摩肩接踵,绫罗绸缎、珠玉古玩、鲜货吃食摆满街巷,喧嚣鼎盛,端的是“人间天堂”的繁华气象。

      长街之侧,却藏着一条仁清巷,与外头的热闹判若两个世界。巷内青瓦白墙错落,墙头爬着苍绿的藤蔓,偶有几声鸟鸣,更显幽僻静谧。巷尾坐落着一座葫芦庙,山门斑驳,朱漆剥落,墙垣上爬满青苔,几株老槐树枝桠横斜,遮天蔽日。庙内殿宇简陋,香火虽不算鼎盛,却也终年不绝,那袅袅青烟与古旧的殿阁相映,为这小巷添了几分尘外幽秘之气。

      庙旁住着一位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这甄士隐祖上曾为官宦,家底殷实,到他这一辈,虽不求功名,却也薄有田产,在姑苏当地颇有名望。其嫡妻封氏,性情温婉柔顺,贤淑明理,操持家务井井有条,上奉翁姑(虽已过世,仍守礼尽敬),下睦邻里,是远近闻名的贤妻。甄士隐天生疏朗恬淡,最不喜那官场的阿谀奉承、功名利禄的蝇营狗苟,平日里只爱与花草竹木为伴,在自家后花园里辟了一处小筑,栽花种草,吟诗品酒,或与三五好友煮茶论道,举手投足间尽显雅士的超脱之态,倒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只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甄士隐夫妻二人琴瑟和鸣,生活闲适,却有一件憾事如影随形——年近半百,膝下仅有一女,乳名唤作英莲,如今才三岁光景。这小英莲生得极为乖巧可爱,真真是粉雕玉琢一般:肌肤恰似初降的瑞雪,白皙柔嫩,透着淡淡的红晕,仿佛轻轻一触便会留下痕迹;一双眼睛犹如秋水含星,清澈明亮,顾盼流转间,灵动之韵尽现,见了人便咯咯直笑,那笑声如银铃般清脆;小脸圆润粉嫩,笑起来时,腮边两个浅浅的酒窝若隐若现,恰似春日里盛绽的桃花,任谁见了,都要忍不住夸赞几句“这孩子是仙童下凡”,她也成了甄家夫妻掌心的珍宝,为这家中增添了无尽欢愉。

      这一年盛夏,天气格外酷热。烈日高悬,炙烤着大地,柏油路面都似要融化,暑气如同一层不透气的帷幕,沉甸甸地压在人间。白日漫长而煎熬,连树上的蝉鸣都透着几分慵懒,寻常人躲在阴凉处尚且汗流浃背,更别提出门走动了。甄士隐如往常一般,在自家书房之中静坐,案上摆着一卷古籍,本欲借读书以度这炎炎长日。奈何那暑热太过凶猛,书房虽开窗通风,却也难抵热浪侵袭,渐渐地,一股倦意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手中的书卷也变得愈发沉重,眼皮似有千斤重。他缓缓将书卷搁在案上,伏于冰凉的紫檀木书桌上,缓缓阖目,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这一睡,竟坠入了一场奇异的梦境。甄士隐只觉自己魂魄离体,置身于一片混沌奇幻之境。四周云雾弥漫,那云雾似有若无,如轻纱,如薄幕,飘飘悠悠,将周遭的一切都遮掩得朦朦胧胧,使人辨不清东南西北,也寻不到回路,心中满是茫然无措。正惶然间,隐隐约约有说话的声音传来,似远似近,带着几分空灵缥缈。他顺着声音的方向竭力望去,只见远处云雾翻腾处,有两个人影缓缓走来。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和尚,头上癞癞疤疤,凹凸不平,像是被烟火烫伤一般,赤着双脚,脚趾缝里还沾着泥垢,模样甚是邋遢;跟在后面的则是一个道士,跛着一只脚,一瘸一拐地走着,头发蓬乱如杂草,用一根木簪随意绾着,衣衫破破烂烂,打满了补丁,沾满了尘土。可奇的是,这二人虽外表不堪,周身却隐隐透着一股神清气爽的气息,眼神清澈深邃,仿佛能洞察世间万物,举手投足间,竟有一种超凡脱俗的韵味,令人不敢因其容貌而轻慢。

      甄士隐心中好奇至极,这般形貌古怪却气质不凡的人物,他生平从未见过,便放轻了脚步,悄悄凑近了些,想要听一听他们究竟在谈论什么机密之事。只听得那道人开口问道:“你携带着这蠢物,此番是打算往哪儿去呀?”声音沙哑,却带着几分道韵。

      那和尚听了,脸上露出一抹神秘莫测的微笑,不紧不慢地回答道:“你呀,且放宽心吧。如今正有一段旷古未闻的奇情轶事,亟待去做个了结。你瞧,那赤霞宫中有好些个风流冤家,还未曾投身到这尘世之中,咱们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把这蠢物夹带在他们中间,也好让它跟着去这人间走上一遭,经历一番尘世的繁华与磨难,了却一段因果呀。”

      道人一听,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紧接着追问:“莫非是近日又要有仙凡之间的纠葛了?那些个有宿世缘分的冤孽们,都要下凡去历劫了吗?只是不知道他们都会降生在什么地方,又会演绎出怎样的故事呀?”

      和尚听了这话,不禁笑了起来,笑声中透着几分感慨,几分悲悯,说道:“此事呀,说起来可真是千古都未曾听闻过的奇事儿呢。想当初呀,在那遥远的西方灵河之畔,三生石的旁边,曾生长着一株绛珠仙草。那仙草柔弱娇怯,楚楚可怜,茎细叶嫩,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它吹折了去,全凭天地精华滋养,勉强存活。好在呀,赤瑕宫中有一位神瑛侍者,那侍者心地善良,心怀悲悯之情,偶然间见了这株仙草,心生怜爱,便每日都用那昆仑山上采集的珍贵甘露,小心翼翼地浇灌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侍者的悉心照料下,这绛珠仙草才得以摆脱枯萎之境,一天天茁壮成长。”

      “岁月悠悠,时光荏苒,那绛珠仙草在天地精华与甘露的滋养下,渐渐脱去了原本的草木之形,幻化成了人形,竟是个容貌绝世的女儿身,自称绛珠仙子。她呀,自此以后,常常游荡在那离恨天之外,灌愁海之滨,肚子饿了的时候,就以蜜青果充饥,那果子虽能饱腹,却也添愁增绪;若是觉得口渴了,便去饮那灌愁海的水,那水甘冽,却也浇不灭心中郁结。只是呢,她的心中始终记挂着一段缠绵悱恻的深情,只因她一直未曾报答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这份恩情,如影随形,成了她的一桩心病。”

      “就在近日呀,那神瑛侍者不知怎的,忽然动了凡心,厌倦了仙界的清寂,想要到这尘世之中走一遭,去体验一番那虚幻的尘缘,享受人间的富贵荣华。他已经在警幻仙子那儿挂了号,择定了下凡的时日。警幻仙子也曾问过他,说他与绛珠仙草之间的这份灌溉恩情还未曾偿还,正好可以趁着这次下凡的机会,把这前缘给了结了呀。那绛珠仙子听闻此事后,便对警幻仙子说道:‘他对我有甘露活命的大恩,此恩重如泰山,我却没有这样的仙水可以用来偿还他呀。既然他要下到凡间为人,历经悲欢离合,那我也跟着去凡间走一趟吧。我愿用我这一生的眼泪,来偿还他昔日的灌溉之恩,一滴眼泪对应一滴甘露,也算是报答过了。’就因为这件事儿呀,引出了许多与之相关的风流情种,有那痴情的,有那薄情的,有那贤德的,有那顽劣的,他们或是为了偿还旧债,或是为了了结宿怨,都纷纷相伴着下凡,一同去赴这一段牵扯不清的公案了呢。”

      道人听了和尚这番话,不禁惊叹道:“哎呀,真是稀奇呀!我活了这么久,游历四方,见过无数因果轮回,还从来都没听说过有‘还泪’这等说法呢。想来这一段故事,必定要比以往那些个风月故事更加细腻动人,情思也是格外的幽婉缠绵呀。”

      和尚听了,微微点头表示赞同,接着说道:“可不是嘛。历来那些个记载风月之事的传奇故事呀,大多都只是传述个大概的事迹,虽说也留下了不少诗词歌赋,可对于家庭里的日常琐事、闺阁之中的细微情状、儿女之间的真情实感,却是鲜少有详细记述的。况且呀,那些故事大多都是些偷香窃玉、幽期密约之类的俗套情节,或是才子佳人一见钟情、历经波折终成眷属的老调,根本就没能把儿女之间那种真挚的、复杂的情感给完完全全地展现出来呢。而这一批将要入世的人呀,不管是那些个情痴色鬼,还是贤能或是愚笨、品行端正或是不肖之徒,他们的故事呀,都和前人传述的大不一样,有悲欢,有离合,有富贵,有落魄,有痴情,有薄幸,想必会有别样的精彩,也更能触动人心呢。”

      道人听了,心中一动,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说道:“既然如此,那咱们何不趁着这个机会,也跟着下凡去,在这乱世红尘中寻几个有慧根之人,点化他们脱离苦海,这岂不是做了一场无量的功德呀。”

      和尚听了,连忙应道:“正合我意呀。咱们且先一同前往警幻仙子的宫中,把这蠢物交割清楚了,了却这桩心事。等这一批风流孽缘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各自投身到凡尘俗世,咱们再下凡去也不迟。如今呀,虽说已经有半数的人落入红尘之中了,可还有些因果未曾理顺,尚未完全准备好呢。”说完,二人便携手相伴,身形飘飘,如踏云雾,转眼间就消失在了这混沌的云雾之中,不见了踪影。

      甄士隐在一旁将他们的对话听得真真切切,一字不落,心中却满是疑惑。那“蠢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的故事,又藏着怎样的玄机?这好奇心就像猫爪子一样,挠得他心里痒痒的,恨不得立刻追上去问个明白。于是,他也顾不上许多,赶忙快步走上前去,对着二人消失的方向,恭恭敬敬地拱手施礼,说道:“二位仙师,请了。”

      那僧道二人似乎并未走远,听到声音,缓缓转过身来,目光落在甄士隐身上,打量了他片刻,也连忙还了一礼,说道:“施主何事?”

      甄士隐一脸恭敬,言辞恳切地说道:“适才无意间听闻仙师所谈论的因果之事,实在是人世间难得听闻的天机机密呀。只是我这人太过愚钝,资质浅薄,没能完全领会其中的深意。倘若仙师您慈悲为怀,愿意为我详细地解说一番,我必定会洗耳恭听,铭记于心。若是我能从中稍有领悟,或许往后还能超脱这尘世之中沉沦受苦的命运,免受轮回之苦呢。”

      那僧道二人听了,相视一笑,眼神中带着几分了然,几分惋惜。其中那和尚说道:“这可是天机呀,泄露天机者,必有天谴,哪能轻易就告知旁人呢。施主与我二人有缘,方能听闻只言片语。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你只要记得我们二人今日所言,自然就能跳出这三界的火坑,脱离苦海了。”

      甄士隐一听这话,知道再追问下去也无济于事,心中虽有不甘,却也只能作罢。可他心里还是对那“蠢物”念念不忘,便转了个话头,说道:“这天机既然不能听闻,那方才仙师所说的那个‘蠢物’,不知是个什么模样呀?我生平从未见过这般奇特的物件,不知可否让我有幸看上一眼,也算是开了眼界呢?”

      那和尚微微点了点头,说道:“你与这物件呀,倒是还有一面之缘呢,看一眼也无妨。”说完,便伸手探入怀中,摸索了片刻,取出一物,递到了甄士隐的面前。

      甄士隐赶忙伸手接过,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块美玉。那美玉约莫鸽子蛋大小,温润晶莹,通体剔透,仿佛蕴含着一轮明月,透着一股柔和的光泽,宝光流转之间,煞是好看。再瞧那玉的正面,字迹清晰可见,用篆书工工整整地镌刻着“通灵宝玉”四个大字,笔力遒劲,古朴典雅。在这四个字的后面,还有几行细密的小字,密密麻麻,看上去像是在记述着这块通灵宝玉的来历、功效以及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甄士隐心中好奇更甚,正想凑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端详一番,把那小字也看个明白,就在这时,那和尚忽然说道:“已经到幻境了。”说着,轻轻一拂手,一股无形的力量袭来,那美玉便从甄士隐的手中脱手而出,径直飞向那僧道二人。甄士隐抬眼望去,只见那僧道二人并肩而行,朝着不远处一座巍峨耸立的大石牌坊走去。那牌坊气势恢宏,通体由白玉砌成,上面雕刻着繁复的云纹图案,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牌坊之上,“太虚幻境”四个大字金光闪耀,熠熠生辉,刺人眼目。在大字的两侧,还有一副对联,字体苍劲有力,上面写着: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甄士隐见那僧道二人即将走入牌坊,心中一急,生怕就此错失了探究真相的机会,赶忙抬脚就想追上前去。可谁知,他这脚才刚刚抬起来,就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雳巨响,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了一般。紧接着,脚下的土地也跟着剧烈地摇晃起来,就好像是发生了山崩地裂,周围的云雾翻腾怒吼,似有万千猛兽奔腾而来。甄士隐吓得大惊失色,魂飞魄散,忍不住高声呼喊起来:“仙师留步!仙师留步!”

      就在这呼喊声中,他豁然惊醒,一下子从梦中回到了现实。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布满了冷汗,胸口剧烈起伏,许久才平复下来。他定了定神,环顾四周,只见书房内一切如故:烈日高悬在天空之上,炽热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了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窗外的芭蕉树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地摇曳着,发出沙沙的声响;案上的古籍依旧摊开在原处,墨香袅袅。而方才梦中所经历的那些奇幻之事,已经有大半都变得模糊不清了,只剩下“通灵宝玉”、“太虚幻境”以及那副奇特的对联,还有僧道二人谈论的绛珠还泪之事,零零碎碎地残留在他的脑海之中,似真似幻,让人难以捉摸。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柔的脚步声,随后,奶母抱着英莲走了进来。甄士隐抬眼望去,只见女儿今日穿着一件水红色的小袄,下面配着一条葱绿色的罗裙,头上梳着两个小小的丫髻,插着一朵粉色的绒球花,越发显得乖巧可爱。那精致的小脸上,眉眼如画,眉似新月,眼眸清澈明亮,仿佛藏着一汪清泉,透着纯真与灵动;肌肤更是白皙胜雪,在阳光的映照下,仿佛透着一层淡淡的光晕,就像那下凡的小仙子一般。

      甄士隐见了,满心欢喜,所有的惊惧与疑惑都暂且抛到了脑后,赶忙伸手将女儿接了过来,抱在怀中,轻轻地逗弄着她。他一会儿捏捏她粉嫩的小脸蛋,一会儿又挠挠她的痒痒,把小英莲逗得咯咯直笑,那笑声就像银铃一般,清脆悦耳,回荡在房间里,满室都洋溢着温馨欢乐的气息。

      过了一会儿,甄士隐兴致来了,心想这么好的天气,总闷在屋里也无趣,何不带女儿出去走走,到街头瞧瞧热闹,让她也看看这外面的繁华景象呢。于是,他便抱着英莲,嘱咐奶母好生照看门户,自己则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出了家门,朝着街前走去。

      来到街头,只见这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比平日里还要繁盛几分。街道两旁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摊子,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有那卖艺的,袒着上身,露出结实的肌肉,正在表演胸口碎大石、吞剑吐火的绝技,引得周围的人群阵阵喝彩,掌声雷动;还有那捏面人的手艺人,手指灵活,将手中的面团捏来捏去,不一会儿,就变出了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孙悟空、林黛玉、贾宝玉等人物,活灵活现,煞是有趣,引得一群孩童围在一旁,叽叽喳喳地叫嚷着要买;货摊上还摆满了各种新奇好玩的小玩意儿,诸如拨浪鼓、竹蜻蜓、布老虎之类,还有那香气扑鼻的小吃,像桂花糕、梅花酥、冰糖葫芦,让人看了就忍不住垂涎欲滴。

      小英莲哪见过这般热闹的场景呀,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亮晶晶的,左顾右盼,眼中满是新奇与兴奋。她一会儿指着那耍杂耍的,小手拍个不停;一会儿又盯着那捏面人的摊子,小嘴微微嘟起,似在央求父亲买一个;瞧见那红彤彤的冰糖葫芦,更是伸出小胖手,咿咿呀呀地叫着,模样娇憨可爱。甄士隐看着女儿这般欢喜的模样,心中也是畅快无比,便顺着她的心意,买了一串冰糖葫芦,小心翼翼地剥了一颗,递到她嘴边。小英莲张口咬下,甜中带酸的滋味在舌尖化开,顿时笑得眉眼弯弯,酒窝深陷。

      父女二人说说笑笑,随着人流缓缓前行,不知不觉便已快走到葫芦庙前。正当此时,忽然一阵喧闹之声传来,夹杂着路人的窃窃私语。甄士隐下意识地转头望去,只见从街尾走来一僧一道,正是他梦中所见的那两位!那和尚依旧是癞头跣脚,脸上沟壑纵横,虽容貌丑陋,可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透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深邃;那道士还是跛足蓬头,衣衫褴褛不堪,打满了补丁,却神情自在,步履虽有些蹒跚,却自有一股逍遥洒脱之气,仿佛这世间的荣华富贵、困苦磨难,都与他毫无干系。

      这二人一边走着,一边高声谈笑,言语间皆是些“浮生若梦”“因果轮回”之类的话语,旁若无人,举止看上去颇为癫狂,引得周围的路人纷纷侧目,有的指指点点,有的掩鼻绕行,可他们却浑然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地朝着甄士隐的方向走来。

      待他们走到近前,那和尚一眼便瞧见了甄士隐怀中抱着的英莲,原本还带着笑意的脸庞,忽然间像是被什么触动了一般,悲从中来,竟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震耳欲聋,穿透了街头的喧嚣,回荡在半空之中,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的悲悯与无奈都倾泻而出,引得更多路人驻足观望。只听他对着甄士隐大声喊道:“施主呀,你好糊涂!为何要将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的孩子抱在怀中呀?快些舍了她吧,舍了她,你全家方能平安呀!”

      甄士隐一听这话,心中顿时不悦起来。英莲是他的掌上明珠,平日里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如今这疯和尚竟说出这般晦气的话来,他只当是这僧人神志不清,在胡言乱语,便不愿与他纠缠,抱着英莲转身就想离开。

      可那和尚却不依不饶,快步上前几步,挡在他的身前,嘴里不停地叫嚷着:“舍与我吧,舍与我吧!我带她去一个清净之地,免受这尘世的颠沛流离之苦!”甄士隐这下心中可就厌烦透了,眉头紧锁,抱紧了怀中的女儿,侧身想要绕过他离开。那道士见状,只是在一旁淡淡笑着,并未阻拦,也未劝说,仿佛在看一场早已注定的因果。

      甄士隐加快脚步,只想赶紧回府,离这两个怪人远点儿。谁知那和尚见他执意不肯,竟伸出手指着他的背影,纵声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几分苍凉,几分警示,一边笑,一边口中还念出了四句言词: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甄士隐虽然心中厌烦,可这四句言词却字字清晰地传入耳中,让他不由得心中一凛,脚步也跟着顿住了。他细细品味着这几句话,“菱花”“雪”似有所指,“元宵后”“烟消火灭”更是透着不祥之气。他心中寻思着,这两人虽形貌癫狂,可言行举止间却透着一股不凡之气,说出来的话也绝非寻常疯癫之人所能道出,难不成真有什么深意?本想回头去问问这二人的来历,以及这四句诗的含义,就在这时,那道人开口对和尚说道:“我们不必同行,就此别过吧,往后各自谋生于这世间,随缘点化众生便好。三劫之后,我会在北邙山那儿等着你,到时候咱们一同前往太虚幻境去销号,了却这段尘缘。”

      那和尚听了,连连点头,说道:“甚妙,甚妙!你我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话音刚落,二人身影一晃,竟如同烟雾般消散在原地,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仿佛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周围的路人见此奇景,皆是惊得目瞪口呆,议论纷纷,有的说这是神仙下凡,有的说这是妖魔鬼怪作祟。

      甄士隐呆立在当场,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方才的场景太过诡异,那二人的凭空消失,绝非凡人所能做到,他更加笃定这两人必定有着非凡的来历。他暗自思忖:“我刚才就应该沉下心来,试着问问清楚那几句话的含义,如今错过了这个机会,真是后悔莫及呀。”他抱着英莲,心中满是忧虑,那“烟消火灭”四个字,如同一根刺,深深扎在他的心头,让他再也无心欣赏街头的热闹,便急匆匆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回到巷口,正当甄士隐站在那儿沉吟思索,心中反复琢磨着僧道二人的话语与消失的奇景时,忽然瞧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位穷儒走了出来。只见那穷儒,年约三十上下,身着一袭洗得发白且打着好几块补丁的青布长衫,长衫的领口有些磨损,袖口也起了毛边,却浆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污渍。他身材高大,面容清癯,眉宇间透着一股文人的英气与孤傲,眼神中虽有几分因境遇困顿而流露的落寞,却更藏着一种不甘沉沦的坚毅,仿佛周围的困窘不过是暂时的磨砺,终有一日能得偿所愿。

      额前的几缕散发被微风轻轻拂动,更添几分儒雅与落魄交织的气质。他手中紧握着一把旧折扇,扇骨已在岁月的侵蚀下略显斑驳,扇面上题着几句诗,墨迹虽有些褪色,却依旧能看出笔力的遒劲。那穷儒抬头望了望天空,似在叹息命运的无常,又似在感慨时运的不济,旋即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身上的长衫,挺直了脊背,才缓缓朝着甄士隐的方向走来,那身姿在光影交错间,宛如一幅淡墨勾勒的落魄书生图。

      这位穷儒,姓贾名化,字时飞,别号雨村。他本是湖州人氏,祖上也曾是书香门第,出过几任官员,只是到了他这一辈,家道中落,父母早亡,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他天资聪颖,自幼苦读,学识渊博,颇有才名,只可惜时运不济,屡试不第,家中又无积蓄,只得四处漂泊,靠着给人抄书、讲学糊口。近日因听闻姑苏文风鼎盛,或许能寻到一些机遇,便来到此处,暂居在葫芦庙中,平日里除了读书,便是偶尔到街上去寻访一些同乡故旧,希望能得到些许资助,好凑齐盘缠,进京赶考。

      且说这一日,贾雨村正在庙门口站着透气,瞧见甄士隐抱着英莲从街头回来,神色间似有几分忧虑,便赶忙上前几步,恭恭敬敬地拱手施礼,声音洪亮地问候道:“老先生安好?令爱今日瞧着愈发精神了。”

      甄士隐见是贾雨村,心中的思绪暂且放下,也连忙还礼,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说道:“雨村兄,多日不见,你倒是清减了些,想来是读书太过用功了。今日可曾读书有所得?”

      贾雨村微微躬身,谦逊地回道:“承蒙老先生挂念,连日来闭门苦读,倒也略有感悟,只是困于这庙中,偏僻简陋,无人可与切磋琢磨,心中仍有些许疑惑,难以释怀。”

      甄士隐素来爱才,知道贾雨村颇有才学,只是时运不济,心中对他颇为赏识,便笑着说道:“既如此,不妨到我府中一坐,喝杯清茶,咱们再好好探讨一番。我书房中还有几本古籍善本,或许能为你解惑。”

      贾雨村本就对甄士隐的学识与气度颇为敬佩,又感念他平日里时常接济自己,如今听闻能与他探讨学问,还能得见古籍,心中大喜,连忙拱手应道:“多谢老先生厚爱,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二人携手来到甄府书房,书房内陈设雅致,四壁皆为书架,摆满了各类书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书卷气。尚未坐定,贾雨村的目光便被案上放置的一本古籍吸引,快步走上前去,定睛一看,只见那书封面古朴,上题“南华经注疏”四字,乃是前朝大儒所著,极为罕见。他眼神顿时一亮,脸上露出惊喜之色,赞叹道:“此乃前朝王弼先生的《南华经注疏》,实乃难得的善本,老先生真是好福气,能有此珍藏!晚生久闻此书大名,却一直无缘得见。”

      甄士隐微笑着请他落座,命下人奉上香茗,说道:“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旧物,我也时常翻阅,从中获益匪浅。雨村兄若是喜欢,可拿去仔细研读,不必急于归还。”

      贾雨村连忙摆手,神色郑重地说道:“这怎么敢当!如此珍贵之物,晚生怕有所损毁,辜负了老先生的信任。老先生若是不嫌弃,晚生想借回去抄录一份,抄录完毕,便立刻归还老先生。”

      甄士隐见他推辞,便笑着说道:“你我不必如此见外。你才学出众,胸有丘壑,此书在你手中,或许能发挥更大的价值,也不算埋没了它。况且,以你的才学,日后必定能金榜题名,飞黄腾达,到时候再寻一本善本,也并非难事。”

      贾雨村听了,心中感激不已,眼眶微微发热,对着甄士隐深深一揖,说道:“老先生如此看重晚生,晚生感激不尽。若有一日能得偿所愿,必定报答老先生的知遇之恩!”

      二人品着香茗,谈论起诗词歌赋、经史子集,贾雨村引经据典,见解独到,甄士隐也不时点头称是,心中对他的才学愈发赏识。言谈之间,甄士隐脑海中蓦地又浮现出日间街头所遇僧道的怪异景状,以及那四句透着不祥的言词,还有爱女英莲那“有命无运”的评语,忧虑仿若阴霾一般,缓缓笼罩心头,他不由得深深喟叹了一声,神色也黯淡下来。

      贾雨村本正说得兴起,见甄士隐这般模样,连忙打住话头,面露关切之色,问道:“老先生缘何突然叹气?看您神色间似有烦忧,若有难处,不妨坦诚相告。虽晚生如今身无长物,人微言轻,但若是能为老先生分忧解难,定当全力以赴。”

      甄士隐沉吟片刻,心想贾雨村虽为落魄书生,却见识不凡,或许能从他口中得到一些启发,便将日间在街头遇见一僧一道的种种见闻,以及梦中所见的奇幻景象、僧道二人谈论的绛珠还泪、通灵宝玉之事,还有那和尚对英莲的评语与四句言词,一五一十、详尽无遗地述说了一遍。

      贾雨村听闻之后,双眉紧蹙,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良久,才缓缓开口道:“老先生所言的僧道二人,言行奇异,能凭空消失,绝非寻常之人,想必是方外的仙师,前来点化世人的。他们所说的话,乍一听来,委实荒诞离奇,似是无稽之谈,然细细想来,其间恐有深意隐匿。所谓‘有命无运’‘累及爹娘’,或许是指令爱日后会有一段坎坷际遇,但‘命’由天定,‘运’却可改,老先生也不必过于忧心。”

      他顿了顿,又说道:“至于那梦中的‘通灵宝玉’‘太虚幻境’与绛珠还泪之事,想来是仙界的一段因果,与尘世并无太大关联。只可惜你我不过是尘世中的凡夫俗子,见识短浅,修为尚浅,一时间难以参透其中的玄机。不过,老先生亦不必为此过度烦恼,世间万事万物,冥冥之中皆有其定数,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或许待机缘凑巧之时,一切自会如拨云见日般,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甄士隐听了贾雨村的话,心中的忧虑稍减,点了点头,说道:“雨村兄所言极是,是我太过执着了。”他话锋一转,想起贾雨村的境遇,问道:“雨村兄,你才华横溢,学识渊博,绝非池中之物。如今科考在即,可有进京赶考的打算?”

      贾雨村眼中闪过一丝炽热的渴望,那是对功名的向往,对未来的期盼,可随即又黯淡下来,脸上露出几分窘迫与无奈,淡然一笑,却并未言语。甄士隐心中了然,知道他定是因缺少盘缠,故而难以成行。他心中暗自思忖:“雨村兄有如此才学,若因盘缠之事错过了科考,未免太过可惜。”便有心想要资助于他。

      二人又闲谈了许久,从诗词歌赋聊到天下大势,越谈越投机。夜幕渐渐降临,月色如水,洒落在庭院之中。贾雨村见时辰不早,便起身告辞:“老先生,天色已晚,晚生不便再叨扰,就此告辞了。今日与老先生一番畅谈,晚生茅塞顿开,受益匪浅。”

      甄士隐亲自送他到门口,说道:“雨村兄不必客气,日后若有闲暇,可随时来府中做客,咱们再一同探讨学问。”贾雨村拱手道谢,转身踏着月色,缓缓返回葫芦庙中。

      甄士隐站在门口,望着贾雨村远去的背影,又想起日间僧道二人的话语,心中感慨万千。他不知道英莲的未来会如何,也不知道贾雨村能否得偿所愿,更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将会迎来怎样的变故。只觉得这世间的一切,都似那梦中的云雾,缥缈不定,难以捉摸。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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