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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冷子兴酒肆谈俗务 贾雨村智通悟尘缘 ...

  •   时维暮春,京城内外绿肥红瘦,暖风熏得游人醉,却吹不散贾雨村心头的郁结。自那年离了姑苏,得甄士隐慷慨解囊,携银赴都,他原是抱着“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的壮志。果然天不负苦心人,大比之年,他凭一身锦绣文章,一举高中进士,入选外班,放了平安州知府。

      雨村自恃才高,满心以为能在任上大展拳脚,造福一方。怎奈他本性中带着几分贪酷,又恃才傲物,对上司多有轻慢,同僚间亦少应酬。那些官场的繁文缛节,他瞧不上眼;逢迎拍马的营生,他更不屑为之。未及一年,便有人寻了由头,在圣上跟前参了他一本,细数其“擅改礼仪、结交恶霸、贪赃枉法、致民怨沸腾”等罪状。龙颜大怒,一道圣旨下来,便将他革职查办。

      文书抵达平安州时,府中大小官员无不暗地里弹冠相庆,唯有雨村面上依旧泰然自若。他将公务交接妥当,把为官积攒的些许资本与家眷送回原籍安置,自己则收拾了简单行囊,竟生出几分“无官一身轻”的洒脱,决意游历天下名山大川,排遣心中愤懑。

      只是这世间,门第如天,关系似网。雨村虽有满腹经纶,却出身寒微,无权贵扶持,恰似无根之萍,在官场中难以立足。他一路漂泊,看遍了山川胜景,也尝尽了人情冷暖,报国之志犹在,却屡屡陷入迷惘困窘之境。这日,他辗转来到京城,恰逢暖阳高照,街巷繁华,可他内心的落寞却如影随形。听闻城中致美斋酒馆声名远扬,原是苏州风味,后聘了御厨景启掌勺,文人墨客多聚于此,便想着往那里寻个清静,借酒浇愁。

      步入致美斋,喧闹的人声与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几分寒意。雨村择了个临窗的僻静角落落座,点了一壶女儿红,两碟小菜,自斟自饮起来。酒入愁肠,更添烦闷,正思忖间,眼角余光瞥见几个熟悉的身影——竟是同届进士马云霄、李强西与陈伯虎。

      这三人如今皆是仕途顺遂,马云霄现任户部主事,李强西外放了知府,陈伯虎则在吏部任郎中,此刻正围坐一桌,谈笑风生。他们也瞧见了雨村,马云霄率先起身,高声唤道:“雨村兄,别来无恙!怎的独自在此饮酒?”

      雨村心中一动,起身拱手道:“三位仁兄,久违了。小弟不过是闲来无事,在此小酌几杯。”

      陈伯虎热情地招手:“既然巧遇,何不一同坐下畅谈?快过来,咱们兄弟好久不曾聚首了。”

      雨村亦不推辞,欣然入席。四人重新点了酒菜,推杯换盏间,气氛愈发热烈。酒过三巡,马云霄满面红光,笑道:“雨村兄,你才华横溢,却遭此波折,实在可惜。如今这官场,光有才干是不够的,关键得有靠山啊!”

      李强西附和道:“云霄兄所言极是。这靠山,便是那四王八公。四王者,北静郡王、南安郡王、西宁郡王、东平郡王;八公则是宁国公、荣国公、镇国公、理国公、齐国公、治国公、修国公、缮国公。此十二家,皆是开国元勋之后,权势滔天,得他们庇佑,方能在官场中顺风顺水。”

      “不止如此,”李强西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补充道,“现今各省的地方官,手中都藏着一份‘致远经’,上面列着本省最有权势的乡绅名姓。就说金陵,便有四家最是显赫,有顺口溜为证:‘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这贾、史、王、薛四家,相互联姻,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背后都有硬靠山。”

      陈伯虎看向雨村,诚恳地说道:“雨村兄,你如今暂无官职,依我之见,并非才干不足,而是缺少引荐之人。恰巧,今年朝廷委派的盐政督察,乃是林如海大人。他与你我同榜进士,当年钦点探花,如今升任兰台寺大夫,又膺巡盐御史之职,学识人品,皆是上上之选。”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林大人年过半百,家中情形却有些坎坷。正妻曾育有一子,三岁便夭折了;另有一妾,往寒山寺求签时失足坠河,只留下一个乳名小玉的女儿,因不受主母待见,便自荐代主母之女出家修行。如今林大人命中似无子嗣,幸得正妻贾氏复诞一女,名唤黛玉,小名妙可,方今五岁,聪慧伶俐,夫妻二人视若珍宝。林大人正欲为女儿寻一位学识渊博、心地良善的家塾先生,雨村兄若能应聘,既能得一安稳职位,又可借林大人这层关系,日后谋个升迁之机,岂不是两全其美?”

      雨村闻言,心中郁气顿时消散大半,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连忙起身向陈伯虎作揖:“多谢伯虎兄指点迷津,此计甚妙!小弟感激不尽。”

      四人又畅谈了许久,忆起当年科举时的壮志豪情,感慨如今的境遇变迁,心中皆满是对未来的期许。直至日暮西斜,才依依惜别,各自离去。

      几日后,经陈伯虎牵线搭桥,雨村终于得了与林如海会晤的机会。这日清晨,雨村换上整洁的青衫,面带谦逊的微笑,步伐稳健地踏入了林府大门。

      林府虽不及宁荣二府那般奢华,却也透着书香门第的清雅。朱漆大门两旁,悬挂着“忠孝传家远,诗书继世长”的楹联,院内翠竹掩映,鸟语花香,令人心旷神怡。林如海早已在书房等候,他身着藏青色锦袍,面容清癯,双目炯炯有神,自带一股文人雅士的儒雅之气。

      两人既是同届门生,自多了几分亲切感。寒暄过后,便切入正题。雨村谈及经史子集,见解独到,言辞恳切;论及时政利弊,亦能一针见血,颇有见地。林如海原本便听闻雨村才名,今日一见,更是刮目相看。

      闲谈间,林如海话锋一转,提及了爱女黛玉:“小女黛玉,自幼便颖慧过人,只是体弱多病,常需汤药调理。我夫妇二人盼她能多识些字,略通文墨,日后也好自遣时光。久闻雨村兄才学出众,品行端方,不知可否屈尊,担任小女的家塾先生?”

      雨村心中狂喜,面上却故作谦逊,推辞了几句,便欣然应承:“承蒙大人抬爱,小弟敢不从命?定当悉心教导令爱,不负大人所托。”

      他深知,这不仅是林如海对他的信任,更是他东山再起的绝佳契机。

      黛玉果然天赋异禀,灵心慧性,领悟力远超同龄孩童。雨村教她读书识字,她过目不忘;教她诗词歌赋,她一点即通。短短数月,便已能吟诗作对,琴棋书画亦有涉猎,进益之神速,令雨村也暗自惊叹。林府上下见黛玉如此出色,对雨村也愈发敬重。

      时光荏苒,转眼一年已逝。谁知天有不测风云,黛玉的母亲贾氏夫人竟一病不起,溘然长逝。黛玉自幼便与母亲相依为命,此番骤失至亲,悲痛欲绝,日夜侍奉汤药,守丧尽哀。林如海心疼女儿,本欲让她在守丧期间仍继续学业,怎奈黛玉哀痛过甚,旧疾复发,连日高热不退,根本无法就学。

      雨村闲居府中,百无聊赖。每值风和日丽之时,便饭后外出漫步,排遣心中烦闷。这日,他信步走到城外,欲赏村野景致。行至一处山水环抱、林木葱郁之地,遥见一座庙宇。那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门前的匾额上,“智通寺”三字早已模糊不清,唯有几分轮廓尚可辨认。门旁还有一副残旧的对联,依稀能看出字迹:“身后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雨村驻足良久,心中暗自思忖:“此二语,文虽浅易,意却深邃。我游历过诸多名山大寺,从未见过如此发人深省的对联。其间必定有饱经沧桑之人,何不入内探寻一番?”

      念及此,他举步而入。院内杂草丛生,蛛网遍布,唯有一间偏殿尚有烟火气息。走近一看,只见一位老迈的僧人正在灶前煮粥,锅中热气袅袅,却也掩不住庙宇的破败。雨村见状,本未太过在意,随口向老僧问道:“老法师,此庙为何如此破败?寺中还有其他僧人吗?”

      那老僧耳背目昏,齿牙脱落,听了雨村的话,只是茫然地看着他,口中咿咿呀呀,言语含混,答非所问。雨村意兴阑珊,只得转身而出。

      离开智通寺,雨村想着城中尚有一家酒馆,便决意前往小酌几杯,以添野趣。行至酒馆门口,正要迈入,忽闻座上有人起身大笑,迎了出来:“奇遇,奇遇!雨村兄,别来无恙?”

      雨村定睛一瞧,竟是都中古董行的冷子兴。二人曾在都城相识,雨村素来觉得冷子兴见识广博,颇具本领;冷子兴也钦佩雨村的才学,故而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子兴兄,”雨村亦笑道,“你何时至此?我竟全然不知。今日偶遇,实乃奇缘!”

      冷子兴拉着雨村入座,吩咐店家重设酒肴,答道:“去年岁末我便归乡了,如今因要入都,顺路来此访友叙旧。承蒙友人盛情款留,多住了几日,打算月半动身。今日友人有事外出,我闲来无事,便来此歇脚,不料竟遇上了你!”

      二人一边饮酒,一边互诉别后情形。酒过三巡,雨村问道:“近日都中可有什么新鲜事?”

      冷子兴呷了一口酒,笑道:“新鲜事倒也没有,只是老先生的贵同宗家,出了些颇为奇异的小事。”

      雨村一愣,笑道:“我族中人丁虽繁,却无人在都中任职,何来贵同宗之说?”

      冷子兴哈哈一笑:“你我同姓贾,自为同宗一族。我说的,便是那荣国府贾府,这可曾辱没了先生的门楣?”

      雨村恍然大悟:“原来是他们家。若论起来,我这寒族自东汉贾复之后,支派纷纭,遍布各省,实在难以一一细究。这荣国府一支,确系同谱,只是他们荣耀显达,我等不便高攀,故而日渐生疏了。”

      “老先生休要这般说,”冷子兴叹道,“如今的宁荣两府,已不复往昔盛景,渐渐有些萧索了。”

      雨村诧异道:“想当年宁荣两府何等兴旺,人丁兴旺,富贵逼人,怎会萧索?去年我途经金陵,见他们老宅门前,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两府毗连,几乎占了大半条街。虽大门前清冷无人,但隔墙望去,内里厅殿楼阁依旧气势恢宏,后院花园的树木山石也透着葱茏绿意,怎看也不似衰败之家。”

      冷子兴笑道:“雨村兄你还是不解此理!古人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两府如今虽不及昔日昌盛,但若比起寻常仕宦之家,气象仍大不相同。只是内里的光景,却早已不如从前了。如今人口日繁,事务冗杂,主仆上下,大多只知安享富贵尊荣,却无人肯为家族长远筹谋擘画。日常用度排场又不肯节俭,外表架子未倒,内里实则早已空虚。更严重的是,这般钟鸣鼎食、翰墨诗书之家,现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

      雨村闻言,愈发好奇:“这般诗礼之家,素来注重教诲,怎会疏于管教?且不说其他,单论宁荣二府,向来以教子有方著称。”

      冷子兴放下酒杯,缓缓说道:“我所言的,正是这二家。且听我细细道来:昔日宁国公与荣国公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二人。宁国公居长,育有四子。宁国公辞世后,长子贾代化袭爵,他也育有二子:长子贾敷,八九岁时便夭折了,只剩次子贾敬袭爵。据传这贾敬,原是贾代化与史侯家的小姐霞儿私会所生,后来才被收养入府,继承了爵位。如今他一心向道,痴迷于炼丹制药,欲求长生不老,家中大小事务皆不萦怀。所幸他早年留有一子,名唤贾珍,因其父一心求仙,便将爵位让给了贾珍。而贾敬自己,则搬到了都城郊外的道观中,与道士们厮混在一起,全然不问家事。这贾珍哪里肯读书,只知斗鸡走狗,纵情享乐,把个宁国府搅得乌烟瘴气,却无人敢管。他有一子,年方十六,名唤贾蓉,还有一个养子贾蔷,来历不明,行事也颇为乖张。”

      “再说荣府,”冷子兴接着道,“方才我说的奇事,便发生在这里。荣国公谢世后,长子贾代善袭爵,娶了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柔儿为妻,育有二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如今贾代善老爷早已作古,史老夫人尚在人世。长子贾赦袭了爵位;次子贾政,本指望他能通过科举入仕,不意皇上念及先臣之恩,除了令长子袭爵,又额外赐了贾政主事之衔,令他入部学习,如今已升任员外郎了。”

      “贾政老爷的夫人王氏,头胎生了个公子,名唤贾珠,十四岁便入了学,未及二十便娶妻生子,谁知竟一病不起,英年早逝。二胎生了个小姐,恰好在大年初一降生,已是奇事;次年又诞下一个公子,更为奇异——这孩子落胎胞时,口中竟衔着一块五彩晶莹的玉,上面还刻着诸多字迹,故而取名宝玉。雨村兄,你说这算不算天下奇闻?”

      雨村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笑道:“果然奇异!此人来历必定不凡。可惜你们都不知其底细,恐怕贾政老前辈也误将他当作了□□色鬼。若非饱读诗书、洞明世事,兼具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能,实难领会其中深意。”

      冷子兴见他言辞郑重,连忙追问道:“雨村兄此言何意?还请详细解说。”

      雨村呷了一口酒,缓缓说道:“天地生人,除了大仁大恶两端,其余之人并无太大差别。大仁者,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大运临世,天下太平;大劫将至,四海动荡。尧、舜、禹、汤、文王、武王、周公、孔子、孟子、董仲舒、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朱熹诸人,皆是应运而生的大仁者,志在治世;而蚩尤、共工、桀、纣、秦始皇、王莽、曹操、安禄山、秦桧之流,则是应劫而生的大恶者,意在乱国。”

      “清明灵秀之气,乃是天地正气,为仁者所秉;残忍乖僻之气,则是天地邪气,为恶者所有。当今正值国运昌隆、朝代鼎盛之际,天下太平,清明灵秀之气弥漫四方,上自朝廷,下至闾阎,触目皆是。这灵秀之气的余韵无所归依,便化作甘露和风,润泽万物。而残忍乖僻的邪气,不得于光天化日之下蔓延,只能凝聚于深沟巨壑之中。偶因风摇云摧,一丝半缕的邪气逸出,恰遇灵秀之气飘过,正气不容邪气,邪气亦妒正气,二者势均力敌,仿若风□□电相逢,既不能消解,亦不能退让,必激烈冲撞而后消散。故而有人受此二气交织而生,需将这股气发泄殆尽方休。”

      “男女若偶然秉此气而生,既不能成为仁人君子,亦不会沦为大凶大恶之人。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远超常人,而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远异于众人。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多情善感,如痴如醉;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隐士高人,淡泊名利;即或偶生于贫寒之家,亦绝不甘为人驱使,必成奇人异士或名伶。如古代的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柳永、秦观,及近世的唐寅、祝允明、卓文君、红拂、薛涛诸人,皆是换了境遇亦能出众者。”

      冷子兴抚掌大笑:“雨村兄此言,真是一语中的!这便是‘成则王侯败则贼’了。”

      “正是此理,”雨村点头道,“你还不知,自我革职以来,这两年遍历各省,也曾遇到过两个奇特孩童。故而你方才提及宝玉,我已猜得八九不离十,他亦属此类人。且且不说远者,单论金陵城中,那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你可知晓?”

      冷子兴一拍大腿,笑道:“谁人不知!甄府与贾府乃是世交老亲,祖上便有往来,如今更是亲厚无间。我在都中经营古董生意,常与甄府的人打交道,他家的排场虽不及贾府张扬,却也是实打实的富贵,且家风醇厚,富而好礼,在金陵一带颇有声望。”

      雨村颔首,呷了口酒续道:“去年我在金陵闲居,便有人举荐我至甄府任教。入府一观,果然名不虚传,亭台楼阁雅致,仆从进退有度,确是难得的任教之所。只是那学生甄宝玉,虽尚在启蒙之期,却比科举出身的学子更难调教。这孩子生得粉雕玉琢,模样与你方才所说的贾宝玉竟有几分相似,性情却更为乖僻。”

      “他常对其父言:‘非得有两个女儿伴读,我方能认字,心中亦明;不然我便心中糊涂,如坠云雾。’又常对府中小厮们说:‘女儿这二字,极尊贵、极清净,比阿弥陀佛、元始天尊二宝号更尊贵无比。你们浊口臭舌,万勿唐突此二字。欲言时,须先以清水香茶漱口;若说错一字,定要受罚。’”

      “他性子本是暴虐浮躁,顽劣憨痴,府中仆役稍有不慎便遭他呵斥,读书时更是坐立不安,撕书掷笔是常事。然每至放学,入内院见了家中姊妹,便立刻换了个人一般,温厚和平,聪敏文雅,说话行事皆有分寸,判若两人。故其父甄大人也曾痛责过数次,打也打过,骂也骂过,终不能改其本性。”

      雨村想起往事,不禁摇头失笑:“更可笑的是,他每至挨打难耐,便‘姐姐’‘妹妹’地乱叫不休。后来府中姊妹取笑他:‘为何挨打只叫姐妹?莫非求姐妹说情求饶?岂不羞煞?’他答得甚妙,道:‘急疼之时,只叫“姐姐”“妹妹”,或可解疼亦未可知。前番挨打,叫了一声“大姐姐”,果然觉得疼得轻了些,遂成了我的秘法:每逢疼痛至极,便叫起姐妹来,百试百灵。’你说这孩子行径,算不算世间少有?”

      “亦因他祖母溺爱不明,视若掌上明珠,每遇孙子辱师,便责备其子管教过严,反说先生小题大做。我不堪其扰,又不忍误人子弟,便辞了教职。如今想来,那甄府几个姐妹,倒真是罕见的佳人,个个容貌秀丽,性情温婉,可惜生在这般家庭,竟要迁就一个顽劣弟弟。”

      冷子兴听得津津有味,接口道:“贾府现存的三位小姐,亦个个不俗。政老爹的长女唤作元春,因贤孝才德出众,去年被选入宫中做了女史,听说深得宫中贵人赏识,前途不可限量。二小姐迎春,乃是赦老爹妾室所出,性情温婉和顺,与世无争,平日里最爱看些《太上感应篇》,待人接物总是一味退让,府中人都唤她‘二木头’。”

      “三小姐探春,是政老爹的庶出之女,虽不及元春尊贵,却生得削肩细腰,长挑身材,眉眼间带着一股英气。她精明能干,颇有主见,府中大小事务,她时常能说出些独到见解,连王熙凤都让她三分。还有四小姐惜春,是宁府珍爷的亲妹子,虽名为贾敬之女,却自幼养在荣府,与贾母一同生活。她性情孤高,不喜与人往来,最爱绘画,府中园林景致,经她手一画,便栩栩如生。只是她与父亲贾敬仿若生死陌路,从不提及,也无人敢问其缘由,实令人起疑。”

      “史老夫人对这些孙女极为宠溺,特意请了先生教她们读书识字,她们皆随祖母一同修习课业,各自的才貌品行,皆有可赞之处。尤其是探春,诗词歌赋、账目管理,无一不精,将来怕是个有大出息的。”

      雨村微微点头,又问:“甄家的风俗却更为精妙,他家女儿名字皆与男子名字相呼应,或取其义,或同其韵,不似别家,尽用些‘春’‘红’‘香’‘玉’等艳俗字眼。只是不解,为何贾府也入了这般俗套?”

      冷子兴摆了摆手,解释道:“实则并非贾府俗套,而是事出有因。只因现今大小姐元春,恰于正月初一降生,彼时贾代善老爷尚在,见女儿生于新年伊始,便取名‘元春’,取‘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之意,盼她能为家族带来好运。后来二小姐、三小姐、四小姐降生,便顺着‘春’字取名,才有了迎春、探春、惜春之名,并非刻意追求艳俗。”

      “上一辈的名字,亦是从兄弟名字中衍生而来。现有明证:你如今的东家林公,其夫人便是荣府中赦、政二公的胞妹,她在家时名为贾敏。敏字与赦、政二字,皆有聪慧明理之意,正是同辈兄妹的取名规矩。你若不信,可回去仔细访查,问问林大人便知我言不虚。”

      雨村闻言,以手拍案,恍然大悟道:“怪道那女学生黛玉,每读至书中‘敏’字,皆念作‘密’字,且写字遇‘敏’字时,又故意减省一二笔。我心下久存疑惑,只当是孩童笔误,如今听你所言,果真是为了避母讳!也难怪那女学生言语举止异于寻常女子,出口成章,见解不凡,想必其母贾敏定非寻常之人,既是荣府嫡女,又得史老夫人疼爱,自幼饱读诗书,方能育出如此灵秀女儿。”

      “如今知晓她是荣府的外孙女,亦觉不足为奇了。只可惜上月,贾敏夫人竟一病不起,溘然长逝。林大人悲痛欲绝,黛玉更是哭得力竭气绝,旧疾复发,连日高热不退,我这先生也做得分外清闲。”

      冷子兴长叹一声,道:“老姊妹四人之中,贾敏最为年幼,也最为聪慧,却先一步去了。长一辈的姊妹,如今也已一个不剩。只瞧着这小一辈的孩子们,一个个虽生得俊秀,却各有各的烦恼,不知日后她们的夫婿会是何等模样,能否得享幸福,保全自身。”

      雨村应道:“正是。方才提及政公,他既有那衔玉而生的儿子宝玉,又有长子贾珠遗下的一个体弱多病的孙儿贾兰。贾兰虽是幼童,却极为懂事,每日苦读不辍,颇有乃父之风。却不知赦老竟无子嗣承继家业么?”

      冷子兴答道:“政公得了宝玉之后,其妾室赵姨娘复诞下一子贾环。这贾环生得形容猥琐,性情乖戾,不及宝玉万一,政公夫妇皆不喜欢他,前程未卜。现今政公膝下计有二子一孙,然宝玉顽劣,贾环不堪,唯有贾兰尚可造就,然日后之事,实难预料。”

      “至于赦公,他亦有两个儿子,长子名唤贾琏,如今约有二十岁上下,娶的乃是政老爷夫人王氏的侄女王熙凤。这门亲事乃是亲上加亲,王熙凤的父亲是王氏的兄长,在京中做官,家境殷实。贾琏现居同知之职,然其不喜读书,于科举一道毫无兴趣,于世故人情却极为擅长,能言善辩,口才极佳。”

      “只因贾赦夫妇不甚得史老夫人喜爱,贾琏便居于叔叔政老爷家中,协理荣国府家务。自娶了王熙凤之后,阖府上下,无人不称誉其夫人的才干。相较之下,琏爷反倒显得平庸无奇了。那王熙凤模样生得标致,一双丹凤眼,两弯柳叶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言谈爽利,且心机深沉,手段厉害,竟是男子亦万难企及。府中大小事务,经她一手打理,井井有条,上下人等无不敬畏,着实令人佩服。”

      雨村听毕,笑道:“由此可见,我先前所言不虚。你我方才提及的这一干人等,甄宝玉、贾宝玉、王熙凤、探春之流,恐皆为正邪两赋之人,只是各自禀赋不同,表现各异,尚未能确凿判定罢了。”

      冷子兴举起酒杯,道:“不论是邪是正,只一味地替旁人算计谋划亦是无用,世事无常,人生苦短,你且来饮一杯酒,莫要辜负了这眼前的好景致。”

      雨村亦举杯相碰,一饮而尽,酒液入喉,暖意四散,心中的郁结又散了几分,道:“诚然,只顾着言语交谈,我已多饮了数杯。想我半生漂泊,仕途坎坷,今日得与兄一聚,畅聊天下事,实乃快事。”

      冷子兴笑道:“聊些他人的闲话,正可佐酒,多饮几杯又有何妨?我还听说,那宝玉近日又闹出些新鲜事,说他不喜读书,却偏爱与家中姊妹、丫鬟们厮混,还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觉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说可笑不可笑?”

      雨村闻言,却不觉得可笑,反而沉吟道:“此语看似荒诞,实则蕴含深意。他心中自有一番天地,非世俗之人所能理解。罢了,不提他人,只说你我。兄此次入都,可有什么打算?”

      冷子兴道:“还能有什么打算?无非是做些古董生意,赚些银钱度日。倒是你,雨村兄,如今在林府坐馆,虽安稳,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林大人虽赏识你,怎奈他身兼巡盐御史之职,事务繁杂,且无子嗣,日后你若想谋个一官半职,怕是还要另寻门路。”

      雨村点头道:“兄所言极是。我亦有此意,只是如今尚无合适的机会。林大人近日因夫人离世,心绪不宁,又怜女儿孤苦,已决意送黛玉往荣府投奔外祖母史老夫人。待黛玉启程后,我这先生之职,怕是也做不长久了。”

      二人正说得投机,忽闻窗外传来几声梆子响,已是黄昏时分。雨村举目望向窗外,只见夕阳西下,余晖洒满街巷,远处的城门已隐隐可见,便说道:“天色渐晚,须防城门关闭。我们且慢慢进城,到了城中,再寻一处酒馆,继续长谈,亦不为迟。”

      冷子兴点头应允:“此言甚妙。我知晓城中有一家‘醉仙楼’,酒菜极佳,且营业至深夜,我们正好去那里再续前缘。”

      于是二人起身,结算了酒账,并肩向城中走去。一路上,二人谈古论今,说些官场见闻、市井趣事,倒也不觉得路途遥远。

      方至城门附近,忽闻身后有人高声呼喊:“雨村兄,留步!恭喜了!特来报与你喜讯!”

      雨村闻声,心中一动,急忙回首张望。只见一名身着公差服饰的人快步走来,手中捧着一封用黄绫包裹的公文,脸上带着几分谄媚的笑意。冷子兴亦停下脚步,好奇地看向来人。

      那公差走到雨村面前,躬身行礼道:“贾大人,小人是吏部的差役,奉上司之命,特来向您报喜。朝廷有旨,念您才学出众,前番革职实属委屈,今经巡盐御史林大人举荐,圣上龙颜大悦,特起复您为复职,补授应天府知府一职,即刻赴任!这是公文,请您过目。”

      说罢,便将手中的公文递了过来。

      雨村闻言,只觉脑中轰然一响,怔在原地。多日来的抑郁、彷徨、不甘,此刻尽数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狂喜。他寒窗苦读数十载,为官一载便遭革职,游历四方,寄人篱下,所求的不正是今日的起复吗?应天府乃江南重镇,富庶之地,知府一职更是手握实权,这对他而言,无疑是平步青云的绝佳机会。

      他颤抖着双手接过公文,展开一看,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辨,确是吏部的 official 文书,加盖了鲜红的官印。雨村只觉得眼眶发热,连日来的委屈与隐忍,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冷子兴亦上前恭贺:“雨村兄,恭喜恭喜!真是天大的喜事!应天府乃富庶之地,此去必能大展宏图,实现你多年的抱负!”

      雨村定了定神,强压下心中的激动,向公差谢道:“有劳差役大哥跑一趟,还请回禀上司,我定当即刻收拾行装,赴任谢恩。”

      公差笑道:“大人客气了,这是小人的本分。林大人还吩咐,让您安顿好后,可先往荣国府拜会史老夫人与贾政大人,一来谢恩,二来也可联络宗亲,日后在江南任职,也好有个照应。”

      雨村心中了然,知晓这是林如海的一片苦心,不仅举荐他复职,还为他铺好了后续的门路。荣国府在江南亦有不少产业与人脉,有他们相助,自己在应天府的日子定会顺遂许多。

      他向公差再次道谢,目送其离去后,转身对冷子兴道:“子兴兄,今日多亏与你一聚,竟得了这般喜讯。改日我定当设宴,好好答谢你。”

      冷子兴笑道:“你我兄弟,何必言谢?如今你得偿所愿,我也为你高兴。只是应天府乃金陵重地,金陵四大家族势力盘根错节,你此去任职,定要多加小心,凡事不可过于刚直,需懂得变通。”

      雨村点头道:“兄所言极是,我记下了。”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雨村望着远方的城池,眼中闪烁着志得意满的光芒。官场浮沉,命运多舛,如今他终于又得到了施展抱负的机会。只是他未曾想到,这应天府的上任,竟会牵扯出一桩惊天命案——薛蟠强抢民女香菱一案,也让他与那金陵四大家族,结下了更深的渊源。

      而那智通寺的对联“身后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此刻早已被他抛诸脑后。权力与富贵的诱惑,如同磁石一般,吸引着他一步步走向那繁华却又充满未知的漩涡之中。

      欲知雨村赴任应天府后,如何断案,又将遭遇何种境遇,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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