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便利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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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是突然大起来的。
下午最后一堂课的下课铃刚歇，空气里还浮动着粉笔灰和少年人憋闷了一天的躁动气息，窗外便毫无征兆地响起了哗哗声。
豆大的雨点砸在走廊外侧的水泥栏杆上，噼啪作响，溅起细小的水雾。
空气瞬间被一种湿漉漉的、带着泥土腥气的凉意灌满。
温洛把最后一本习题册塞进鼓鼓囊囊的书包，拉链艰难地合拢。
她侧身挤过喧闹着冲向教室门口的人潮，来到走廊。雨水已经织成一片密实的白帘，从灰蒙蒙的天空垂挂下来，彻底模糊了远处操场模糊的红色跑道和墨绿色的篮球架。
屋檐下的排水管在哗啦啦地歌唱，水流如注，在下方积起浑浊的小水洼。
“啧，这鬼天气！”旁边的女生抱怨着，一边把校服外套的拉链拉到下巴，“早上出门还出太阳呢。”
“是啊，”温洛轻声应和。
鞋尖沾了点灰，很快就会被雨水打湿的泥点覆盖。
她下意识地把脚往后缩了缩，藏进人群的阴影里。
空气里的水汽沉甸甸的，压得人呼吸都有些发闷。
走廊很快聚满了人，像被雨水围困的孤岛。嬉笑打闹声、对天气的抱怨声、商量着怎么回家的喊话声，嗡嗡地混在一起。
温洛安静地贴着冰凉的墙壁站着，书包沉甸甸地坠在肩头。
她低头看着自己鞋尖那点顽固的灰色印记，心里的小算盘却在无声地拨动：明天摸底考的那个三角函数公式，推导过程在笔记本里，那本子……好像忘在教室抽屉了？回去拿？可雨好大……
视线掠过雨幕，投向学校侧门那条窄窄的小路尽头。
一点暖黄色的灯光，在灰暗的雨帘和逐渐弥漫开的薄暮里，像茫茫海面上引航的灯塔，固执而安静地亮着——那是24小时便利店“711”的招牌。
一个念头像雨滴落入池塘，漾开小小的涟漪：去那里吧。
那里有明亮的灯光，有空调干燥的风，有高高的吧台座位，还有……温洛的舌尖下意识地抵了抵上颚，仿佛已经尝到了热腾腾关东煮那鲜甜的汤底味道。
最重要的是，那里足够安静，可以让她把那个该死的公式再好好捋一遍。
而且，关东煮第二份半价的时间，好像快到了。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立刻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
教室里那个孤零零的笔记本，此刻仿佛隔着重重雨幕在无声地召唤。
公式推导卡壳的焦虑感，混合着对那份温暖的、食物香气的向往，最终压倒了冒雨前行的犹豫和脚上这双鞋可能遭遇泥泞的担忧。
温洛深吸了一口带着浓厚雨腥味的空气，把书包带子往上拽了拽，护在胸前。
她没理会旁边同学“等等再走啊”的招呼，抿了抿唇，低着头，像一枚投入水中的石子，毅然决然地扎进了那片哗哗作响的白色雨幕里。
冰凉的雨水瞬间包裹了她。
细密的雨丝带着初秋的凉意，争先恐后地钻进她的发缝，吻上她的额头和脸颊，校服外套的肩头迅速洇开一片深色。
脚下的鞋踩进积水里，发出噗嗤的轻响，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留下星星点点的湿痕。
她微微缩着脖子，加快了脚步，朝着那团在雨中愈发显得温暖明亮的黄色光晕跑去。
推开便利店厚重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食物香气、暖气和清新剂味道的暖风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外面的湿冷。
温洛站在门口，轻轻跺了跺脚，甩掉鞋底多余的水分，又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的雨水。
店内明亮的白炽灯光有些晃眼，耳边是收银机清脆的按键声和冷藏柜低沉的嗡鸣，世界一下子从湿漉漉的嘈杂切换成一种干燥而有序的宁静。
她熟门熟路地走到靠窗的高脚吧台边，放下沉重的书包，拉开椅子坐下。
冰冷的金属椅面透过薄薄的校服裤子传来凉意。
窗外，雨水正沿着巨大的玻璃窗蜿蜒流淌，将外面湿漉漉的街道和匆忙的行人扭曲成模糊晃动的色块。
温洛从书包里翻出那个至关重要的数学笔记本，摊开在光滑的吧台桌面上。
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推导步骤映入眼帘。她松了口气，又从侧袋里掏浅蓝色零钱包。
指尖在里面仔细地摸索、清点着硬币和零散的纸币，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一枚、两枚……五角的、一元的……够的。她默默计算着：一瓶矿泉水，一盒关东煮，正好能凑上第二份半价，还能把硬币都消耗掉。
嘴角忍不住向上弯了弯，一个很小很小的、只属于自己的满意弧度。
“阿姨，麻烦要一份萝卜，一份海带结，一份魔芋丝，再加一串鱼丸。”她的声音不高，带着点学生特有的乖巧，在安静的店里却显得清晰。
“好嘞！”系着深蓝色围裙的收银阿姨利落地应着，转身去夹取食物。
温洛的目光重新落回摊开的笔记本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行复杂的积分符号，心思却微微飘远。
余光瞥见旁边杂志架上花花绿绿的封面，最上面一本是《摩托车世界》，封面上一辆线条流畅、充满力量感的黑色重型机车在荒野上飞驰，溅起巨大的泥浪。
她很少看这类杂志，但那扑面而来的速度感和自由气息，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心湖，漾开一圈微澜。
指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本杂志轻轻抽了出来，压在摊开的数学笔记本上。
深色的、充满金属质感的机车图片，压在浅蓝色横格纸和密密麻麻的公式上，有种奇异的、小小的叛逆感。
就在这时，玻璃门上的风铃猛地一阵乱响。
一股裹挟着雨水湿冷气息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温洛额前几缕微湿的发丝扑在脸上，痒痒的。她下意识地抬起头。
一个高挑的身影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闯了进来。
是个男生。
他没穿校服，一件深灰色的连帽卫衣，帽子随意地兜在头上，露出的发梢似乎被雨水打湿了些，几缕不羁地贴在额角。
他手里拎着一把黑色长柄伞，伞尖还在滴滴答答地淌水。
他似乎毫不在意，就那么随性地甩了一下手腕。
几颗冰冷的水珠被甩脱出去，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啪嗒”一声，不偏不倚，落在了温洛摊开的数学笔记本边缘。
深色的水渍迅速在浅蓝的横线上晕开一小片，模糊了旁边一个她刚刚费力推导出的关键公式。
温洛的心跳似乎漏跳了一拍，盯着那团晕开的墨迹，眉头轻轻蹙起，一种被打扰的不悦和轻微的心疼感涌了上来。
她抬眼看向那个“罪魁祸首”。
他好像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甩出的水珠波及了旁人，正旁若无人地朝杂志架走去。
侧脸线条利落，下颌的弧度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倔强。
他走路的样子很随意，甚至有点懒洋洋的拖沓感，肩膀微微晃着，卫衣帽子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摩擦着脖颈后的皮肤。一种……漫不经心又有点扎眼的气息。
温洛抿紧了唇，收回目光，努力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被水渍晕染的公式上，指尖有些用力地按着纸张边缘，试图把心里那点小小的不快压下去。
她低下头，装作专注的样子，却清晰地感觉到那个身影走到了自己旁边。
脚步声停住，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雨水清冽和某种干净皂角的气息若有若无地飘过来。
温洛握着笔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她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在自己这边短暂地停留了一下，带着一种随意的扫视感。
然后，一只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的手毫无预兆地伸了过来，直接越过她摊开的笔记本上方。
那只手的目标明确，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随意。温洛甚至来不及反应，只觉得手背上方掠过一丝细微的空气流动，指尖一空——压在她数学笔记本上的那本《摩托车世界》，瞬间就被那只手抽走了。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感。
温洛猛地抬头。
男生已经拿着那本杂志，随意地翻动起来，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似乎完全没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妥，或者根本不在意旁边这个被他“横刀夺爱”的人。
他甚至没有看她一眼，仿佛她和她那本被水渍弄花的笔记本，都只是便利店里微不足道的背景板。
一种被忽视、被冒犯的感觉，像细小的刺，扎了一下温洛的心。
她张了张嘴，那句“那是我先拿的”卡在喉咙里，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喉咙有些发紧，脸颊也莫名地有点热。
她看着对方专注翻看杂志的侧脸，那点小小的不快迅速发酵成了无声的憋闷。
她只能用力地咬了下嘴唇内侧，把目光生硬地拽回自己的笔记本上。
晕开的墨迹像一个无声的嘲笑。
“同学，你的关东煮好了哦！”收银阿姨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温洛的尴尬和憋闷。
“哦，好的，谢谢阿姨。”温洛赶紧应声，像得到了赦免令。
她小心地合上笔记本，连同那点被搅乱的心绪一起暂时封存，站起身，走向收银台。
热乎乎的关东煮纸杯捧在手里，暖意透过杯壁传到掌心，稍稍驱散了刚才的不适。
她把纸杯、笔记本，还有那瓶矿泉水一起放在收银台上。
“一共十一块五。”收银阿姨麻利地扫完码，报出价格。
温洛点点头，打开那个浅蓝色的零钱包。指尖在里面仔细地翻找着。
一元硬币，五角硬币……她一枚一枚地数出来，放在台面上：一个一元，两个一元……再凑五角的。终于凑够了十元硬币，还差一个五角。她又低头在钱包的夹层里仔细摸索，明明记得出门前清点过，应该还有一个五角的……
收银阿姨耐心地等着，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温洛的指尖在钱包有限的夹层里徒劳地搜寻着，动作渐渐带上了不易察觉的慌乱。
那枚小小的五角硬币像是故意跟她捉迷藏，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的脸颊开始微微发烫，甚至沁出了一点细汗。
便利店里安静得只剩下冷藏柜的嗡鸣，这沉默无形中放大了她的窘迫。
“小姑娘，是不是掉哪儿了？别急，慢慢找。”阿姨轻声安慰着。
温洛窘迫地低着头，恨不得把整个脑袋都埋进那个小小的零钱包里。
她甚至能感觉到身后排队的人投来的目光，虽然那目光可能并无恶意，却让她如芒在背。
手指在钱包的角落徒劳地抠着，指节微微发白。怎么办？难道要尴尬地说钱不够？或者把笔记本押在这里？
她甚至开始后悔刚才为什么非要凑那个第二份半价。
就在这时，一只修长的手从她身侧伸了过来，越过她的肩膀，直接伸向收银台。
那只手干净、指骨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随意。一枚亮晶晶的五角硬币，被两根手指稳稳地捏着，“叮”的一声轻响。
精准地弹落在温洛刚刚放在收银台的那堆硬币旁边。
硬币在台面上打了个旋儿，才安静地躺下，金属的光泽在便利店的灯光下闪了一下。
温洛完全僵住了。
她甚至没有立刻回头。视线牢牢钉在那枚突兀出现的五角硬币上，它混在她那几枚因为紧张而摸得有点温热的硬币中间，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却又那么及时。
“不用还。”
一个声音在她头顶上方响起，很近。声音不高，带着点少年人变声期末尾特有的微哑质感。
语调懒洋洋的，像刚刚睡醒，又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漫不经心。
温洛猛地抬起头，撞进一双眼睛里。
是那个男生。他不知何时已经买好了自己的东西，就站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
他手里拎着一个印着便利店Logo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罐汽水和一包烟。他的目光并没有落在她脸上。
而是越过她，看着收款机屏幕，另一只手正从卫衣口袋里随意地掏出几张纸币，递给收银阿姨，动作流畅，没有丝毫停顿。
刚才那句“不用还”，仿佛只是他顺手完成的一个微不足道的指令，如同他之前随手甩掉伞上的雨水，或者抽走那本杂志一样自然。
他甚至没有看她一眼，侧脸的线条在便利店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冷硬，下颌微绷着，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感。
“哎，阿景，又自己来买东西啊？”收银阿姨一边接过他的钱，一边熟稔地打着招呼，语气里带着点长辈的唠叨，
“这雨下得没完没了的……你爸那边……”
“嗯。”男生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闷闷的，听不出情绪。
他迅速接过找零，看也没看就塞回口袋，然后拎起自己的袋子，转身就走。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留恋。
便利店的玻璃门再次被推开，带着雨声和湿冷的风又一次灌入。
他深灰色的卫衣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外浓重的雨幕里，只留下风铃还在门框上轻轻晃荡，发出零星的脆响。
温洛依旧站在原地，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浅蓝色的零钱包。收银阿姨已经把她买的东西装好，连同那枚多出来的五角硬币一起推到她面前。
“小姑娘，你的东西，拿好。”阿姨的声音唤回了她的神智。
温洛如梦初醒，有些慌乱地接过袋子，低声说了句“谢谢阿姨”。
指尖触碰到那枚冰冷的五角硬币，金属特有的凉意顺着指尖一路蔓延上来，让她不由自主地蜷缩了一下手指。
可奇怪的是，那冰凉的金属表面之下，似乎又隐隐残留着一丝陌生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一种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暖意，固执地缠绕在指腹上。
她拎着自己的东西，慢慢走回刚才的高脚椅。窗外的雨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下得更密更急了。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玻璃，汇成一道道急促的水流滑落。
便利店里暖黄的灯光映在湿漉漉的玻璃上，反射出模糊的光晕，将外面被雨水冲刷的世界彻底隔绝开，只剩下一个温暖、干燥、却又带着点莫名悸动的孤岛。
温洛没有立刻坐下。她低头，摊开自己的掌心。
那枚五角硬币静静地躺在她的生命线中央。它很小，很轻，冰凉的金属触感无比清晰。
可就在这片冰凉里，刚才那丝若有似无的暖意仿佛又悄悄探出了头，像一枚微小的种子，被雨水浸润后，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无声无息地拱了一下。
温洛的指尖轻轻蜷起，将那枚小小的硬币包裹在掌心。
冰凉的金属紧贴着皮肤，那点微弱的暖意仿佛被她的体温催发，固执地渗入，沿着掌心的纹路，缓慢地、不容抗拒地蔓延开去。
她抬起头，望向玻璃门外那片被大雨模糊得只剩下霓虹光晕的混沌世界。
雨水在玻璃上恣意流淌，扭曲了路灯的光影，也模糊了那个深灰色身影消失的方向。
便利店的灯光在湿漉漉的玻璃上晕染开一片朦胧的暖黄，像一幅被水洇湿的旧画。
温洛摊开手，掌心躺着那枚小小的硬币，金属的冰凉坚硬与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错觉般的余温奇异地交织着。
她轻轻吸了口气，空气里还残留着关东煮的鲜香和空调干燥的风的味道。
小心地，她将那枚硬币放进了铅笔盒最深的夹层里。冰凉的金属贴着指腹，很快被皮肤的温度浸透。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便利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