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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世界很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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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枚五角硬币,在温洛铅笔盒最深的角落安了家。它沉默地躺着,与几枚备用的自动铅芯和一块边缘磨损的橡皮为邻。
每次打开盒子,金属的冷光总会不经意地撞入视线,像平静湖面投入的一颗小石子,漾开一圈细微的、只有她自己才能察觉的涟漪。
她把它当作一个突兀的小插曲,一个雨天便利店里的意外印记,努力不让它打扰自己按部就班、被公式和单词填满的日常。
然而,世界有时候很小。
双休后回到学校,又是讨人厌的梅雨季。
几天后,一个同样湿漉漉的下午。数学课代表抱着一大摞刚批改完的随堂测验卷,脚步匆匆地穿过走廊,准备分发到各个班级。
大概是卷子堆得太高,遮住了视线,在楼梯拐角,他和一个正低头看手机、脚步同样飞快的身影撞了个满怀。
哗啦——
雪白的试卷如同受惊的鸽子,瞬间挣脱束缚,纷纷扬扬地撒了一地。几张试卷甚至被气流卷着,打着旋儿飘下了半层楼梯。
“啊!对不起对不起!”数学课代表是个戴眼镜的男生,脸瞬间涨得通红,手忙脚乱地蹲下去捡。
被撞的人踉跄了一下才站稳,手机差点脱手。他皱着眉,啧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烦。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满地狼藉的试卷,以及楼梯下方还在飘落的几张。
温洛恰好从楼上下来,准备去办公室交作业。她刚转过拐角,就看到了这一幕。
散落的试卷像一场突兀的小型雪崩,覆盖在灰色的水泥台阶上。
那个穿着深灰色卫衣、帽子依旧随意兜着的背影,正弯腰捡起脚边的一张卷子。
他侧对着她,线条分明的下颌线紧绷着,周身散发着一种“麻烦”的气息。
她的脚步顿住了,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作业本。是他。便利店里那个漫不经心又带着点侵略性的影子。
数学课代表还在语无伦次地道着歉,一边狼狈地四处捡拾。被撞的男生——江余景,似乎没什么耐心听这些。
他捏着手里那张卷子,没什么表情,只是把卷子往旁边慌乱捡拾的课代表怀里一塞,动作谈不上友好,也说不上恶劣,就是纯粹的“处理完毕”。
然后,他目光一转,落在了楼梯下方。那里躺着几张试卷,孤零零的,沾了些许脚印。
温洛的心跳莫名地快了一拍。她看见江余景的视线在那几张试卷上停留了一秒,眉头似乎又拧紧了些。
就在她以为他会像避开地上的水洼一样径直绕开时,他却迈开了步子。
他几步走下楼梯,动作依旧带着点懒散的拖沓感。
他弯腰,长臂一伸,轻松地把那几张散落的试卷都捞了起来。
动作不算轻柔,甚至有些粗暴,试卷在他手里被捏出了褶皱。
温洛屏住了呼吸,看着他拾级而上,朝她所在的方向走回来。
他每一步都踩得很实,帆布鞋底在安静下来的楼梯间发出清晰的回响。
距离在缩短,他身上那种混合着干净皂角和淡淡烟草的味道,混杂着雨后空气的微凉,再次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比便利店里更加清晰。
她下意识地往墙边缩了缩,几乎要把自己嵌进冰冷的墙壁里,怀里的作业本成了唯一的屏障。
目光低垂,盯着自己鞋尖,不敢抬眼。
脚步声在她面前停住了。
一片阴影笼罩下来。温洛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像错觉。
一只握着那几张试卷的手伸了过来,越过她,递向还在努力收拾残局的数学课代表。
“拿着。”依旧是那个微哑的、没什么起伏的音调。
“谢谢同学,不好意思啊。”数学课代表如蒙大赦,赶紧接过。
江余景没再说什么,甚至没有再看温洛一眼,仿佛她只是楼梯拐角处一个无关紧要的装饰物。
他单手插回卫衣口袋,另一只手随意地拨弄了一下额前被帽子压得微乱的碎发,就那么径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带起一阵微小的风。
温洛的肩膀在他经过时,不自觉地又往里缩了一下。
直到那股带着淡淡皂角的气息随着脚步声远去,她才缓缓地、几不可闻地呼出一口气。
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敲着鼓点,脸颊后知后觉地漫上一点热度。
她抬起头,只来得及捕捉到那个深灰色卫衣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懒散,利落,带着一种与世界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原来他叫江余景。这个名字,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她刚刚平静不久的心湖上。
自楼梯间那场短暂又无声的“遭遇”之后,温洛发现自己似乎被拉进了一个奇特的观察视角里。
江余景这个名字,连同他那个深灰色的、总是带着点懒散和不耐烦的身影,开始以一种无法忽视的频率,闯入她的视野。
他像一个不规则的、带有强烈引力的点,在按部就班的高中生活图景里,突兀地存在着。
她会在去图书馆的路上,看见他靠在教学楼后墙的阴影里。指间夹着一点猩红,薄薄的烟雾缭绕上升,模糊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阳光被高大的悬铃木切割成碎片,落在他身上,明明灭灭。他一个人,身边没有任何同伴,只有沉默的墙壁和指尖那一点明灭的火光。
温洛的脚步会不自觉地放轻,甚至绕远一点,心跳却莫名地快了几拍,仿佛窥见了什么不该看的秘密。
课间操混乱的人流中,她总能轻易地捕捉到他。他个子高,又总是一副心不在焉、随时想溜的样子,在整齐划一的动作里显得格格不入。
手臂抬得敷衍,腿踢得潦草,目光飘向远处围墙外不知名的方向。教导主任气急败坏的吼声偶尔会穿过喇叭传来:“高三(七)班!江余景!动作做到位!”他也只是懒洋洋地抬抬眼皮,象征性地把手举高一点。
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般的弧度。
温洛站在自己的队列里,隔着攒动的人头看着他,觉得他像一只误入整齐雁群的孤鹰,满身都是不合时宜的桀骜和漫不经心。
关于他的传闻碎片,也开始像风中的柳絮,不经意地飘进她的耳朵。
“七班那个江余景?啧,听说家里巨有钱,看见没,他脚上那双鞋,限量版,顶我半年生活费!”
“有钱是有钱,可惜是个没人管的。他爸妈好像早离了,谁也不怎么管他,就丢钱……”
“女朋友换得挺勤吧?上周还看见他跟隔壁艺校一个特漂亮的女生在门口说话呢,这周好像又不一样了?”
“不过怪的是,跟他传过的女生,后来好像也没谁出来说他渣什么的……有点边界感?”
“谁知道呢,反正看着就不是一路人。离远点好。”
这些议论声不高,混杂在课间的喧闹里,像背景音里模糊的杂讯。温洛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听着,整理着自己的书本。那些“有钱”、“没人管”、“女朋友多”的标签,像一片片拼图,试图拼凑出江余景模糊的轮廓,却让她觉得更加混乱和遥远。只有那句“有点边界感”,像一颗微小的石子,在她心里投下一点难以言喻的涟漪。
这似乎……和便利店那次他弹硬币、递试卷时那种刻意避免接触的疏离感,微妙地对上了。
她偶尔也会在食堂拥挤的队伍里看到他。
他很少排队,总是直接走向队伍最前面,跟排在前面的男生随意说笑两句,或者干脆递过去一张什么,然后那人就笑嘻嘻地让他插队了。
他端着餐盘经过时,温洛会下意识地低下头,盯着自己餐盘里简单的两素一饭,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冰凉的餐盘边缘。他餐盘里的菜色总是丰富得多,但他似乎吃得并不香,挑挑拣拣,眉宇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厌倦。
一次放学后,温洛因为值日走得晚。空旷的走廊里只剩下她扫地的沙沙声。
经过七班后门时,虚掩的门缝里传来一个女生带着哭腔的声音,激动又委屈。
“……江余景!你什么意思?我哪里不好了?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温洛的脚步顿住了,心猛地提了起来。她不是故意偷听,只是那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太过突兀。
短暂的沉默。
接着,是江余景的声音。依旧是那副微哑的调子,却比平时更冷,更清晰,像淬了冰的刀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切割感,清晰地透过门缝传来:
“我说我们结束了,很难理解?”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今天天气不好。
“你混蛋!你就是玩玩!”女生的声音拔高了,带着哭腔的控诉。
“随你怎么想。”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波澜,“挡路了。”
然后是椅子被拖开的刺耳声响,和女生压抑不住的啜泣声。
温洛的心跳得飞快,血液似乎都涌上了脸颊。
她几乎是屏住呼吸,贴着墙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快速逃离了那个角落。
江余景的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她心底那点因为观察而悄然滋生、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好奇和微澜。
原来那些传闻是真的。他真的可以这样,轻易地开始,又轻易地结束。
温洛抱着扫把回到教室,胸口闷闷的。
她走到窗边,外面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上,留下蜿蜒的水痕。
她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铅笔盒,指尖触碰到最深处那枚冰凉的硬币。
金属的冷硬感透过薄薄的塑料盒壁传来,清晰无比。那点曾经让她觉得“发烫”的错觉,此刻荡然无存,只剩下纯粹的、无法忽视的凉意。
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雨水在玻璃上无声地流淌,汇集成道道水痕,模糊了外面的一切。便利店的暖光,硬币上那丝若有若无的温度,楼梯间擦肩而过的气息,还有那些零碎的、试图拼凑他形象的观察……都在这细密的雨声中,被冲刷得支离破碎。
他和她,就像这硬币的两面。一面是冰冷的金属,属于他那个混乱、疏离、带着危险气息的世界;另一面是磨旧的塑料铅笔盒,属于她这方小小的、安稳却也单调的课桌。
温洛深吸了一口带着潮湿水汽的空气,指尖用力地按了按铅笔盒深处那枚硬币凸起的边缘,直到那清晰的冰凉触感带着一点细微的痛楚,彻底压下了心底最后一点不该有的波澜。
她转过身,拿起抹布,开始用力擦拭黑板槽边缘残留的粉笔灰。
动作有些大,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想要擦掉什么的意味。
粉笔灰在湿抹布下变成粘腻的灰泥,被她用力抹去。
窗外的雨,依旧不紧不慢地下着,敲打着玻璃,发出细碎而连绵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