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2、王府3 ...
-
天色渐亮,雨丝暂歇。萧懿安的衣物在晨风中被吹得半干,皱巴巴地贴在身上。
从昨日至今晨,已是一天一夜,水米未进,萧懿安膝盖下的刺痛早已转为麻木,与浑身的冷热交替、眩晕感交织在一起,全凭意志强撑着。
霍仪霄显然是有意让她跪着,凤仪宫内灯火通明,温暖如春,却无人出来传一句话。
今早天光未明,凤仪宫门前渐渐热闹起来。
原来,霍仪霄今日在宫中设了小宴,邀了些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宗室女眷、勋贵夫人前来闲话。
盛装打扮的夫人们在侍女搀扶下袅袅婷婷地走来。她们必经凤仪宫正门,也必然第一眼就看到跪在宫门前石阶下的萧懿安。
窃窃私语声迅速蔓延开来,好奇的、探究的、怜悯的、更多的是幸灾乐祸或事不关己。
“哟,这是哪位?怎的跪在此处?瞧着怪可怜的。”一位身着玫红锦裙的年轻夫人轻声问道,眼中带着纯粹的好奇。
她身旁一位年长些、着宝蓝色诰命服的夫人拉住她:“噤声,那是二殿下府里的……侧妃,萧氏。”她刻意在“侧妃”二字上略略加重。
先前问话的年轻夫人微微睁大了眼,又仔细看了看那跪着的女子侧影,疑惑道:“侧妃?可我瞧着……怎么像是以前萧家大小姐萧懿安啊?”她曾在宴会上见过萧懿安几面。
宝蓝诰命服的夫人道:“妹妹怕是看错了,或是记岔了。她哪里是什么萧家大小姐,这位分明是萧家的‘二小姐’。”
年轻夫人愣了片刻,目光在萧懿安身上和同伴脸上转了两圈,恍然明白了什么,脸色微变,赶紧敛了神色,不敢再多看一眼,只低声喃喃:“原来如此……”
她不再停留,挽着同伴的手臂,匆匆踏入了凤仪宫温暖明亮的门内。
凉意混杂着雨后石板蒸腾的潮气,丝丝缕缕往骨头缝里钻。
萧懿安想,霍仪霄是真的讨厌她,从第一次在赵征征地见面时,她就觉察出霍仪霄对她的厌恶。
为什么?她似乎没有在霍仪霄面前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吧。
一阵环佩轻响伴着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她身侧不远。
萧懿安抬头,是萧有仪。
萧有仪今日盛装而来,穿着唯有正妃规格才能用的正红色宫装,头戴珠冠,妆容精致。
萧懿安下意识想,往日小仪大多着素色衣裳,如今这样明媚,真好看啊。
这边萧有仪也几乎是下意识地朝着萧懿安微微倾身,伸出手,想搀扶她起来:“姐姐,先起来……”
一天一夜的煎熬,身体早已到了极限。
萧有仪的搀扶如同溺水时碰到的一根浮木,她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借着那力量,踉跄着试图站直身体。
可就在她双膝离开冰冷湿硬的地面时——
“放肆!”
头顶一声尖利而威严的呵斥。
霍仪霄身边那位面容刻板、眼神锐利的周嬷嬷快步从殿内走出,脸上罩着一层寒霜。
她先是对着萧有仪,语气是毫不客气的责备:“娘娘,皇后娘娘素日里觉着您请安问省还算知礼守节,是个明白人,怎的今日反而如此不知轻重,坏了宫里的规矩?”
她的声音又尖又亮,一些尚未进殿、或刚抵达正在观望的官妇们齐刷刷停下了脚步,目光聚焦过来。
不等萧有仪苍白着脸辩解,周嬷嬷的目光已转向萧懿安:“皇后娘娘让你在此静思己过,你竟敢违逆懿旨,擅自起身?果然是出身将门,少了闺阁教导,连最基本的尊上规矩都不懂,如此行径,当真……毫无教养!”
萧有仪又急又气,扶住萧懿安的手都在抖,却碍于身份和嬷嬷代表的皇后威势,一时说不出完整的话。
一道威严的女声,自人群后方传来:“哦?周嬷嬷好大的威风。”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赵陵径直来。
周嬷嬷一见来人,眼皮微微一跳,面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恭敬,躬身行礼:“奴婢给文渊郡主请安。惊扰了殿下,是奴婢的不是。只是奴婢奉皇后娘娘懿旨,管教在此静思己过的萧侧妃。侧妃无视娘娘教诲,擅自起身,这位……萧正妃也不顾体统,贸然搀扶,奴婢不得不略加训诫,以免宫规松弛。”
她语速平稳,将皇后的旨意放在前头,点明自己只是执行者。
赵陵岂会听不出她话里的绵里藏针,眼睛微微眯起。
“管教?我竟不知,皇后宫里的‘管教’,是指着宗室妃嫔的鼻子,斥其‘毫无教养’了?这两个丫头,未出阁时,由我亲自教导,你说她们没教养,难道是怪我教导无方了?”
周嬷嬷面色不变:“郡主言重了。奴婢岂敢质疑郡主?方才是一时情急,用词不当,冲撞了侧妃,更绝非有意牵连郡主。只是今日之事,侧妃违逆娘娘明令在先,正妃举止失当在后,奴婢若不能及时约束,恐六宫规矩难以肃立,也是辜负了娘娘信任。”
赵陵道:“她们在我手下时,一向规矩老实,进退有度,礼仪上从未出过差错。怎的到了皇后宫里,跪了一夜,就变成‘违逆’和‘失当’了?是这宫里的地气不好,跪坏了人的品性,还是有人看人下菜碟,规矩也分三六九等?”
话毕,赵陵不再跟她废话,目光转向萧有仪,语气不容置疑:“你,进去。这里没你的事了。”
萧有仪担忧地看了一眼萧懿安,又飞快瞥了一下周嬷嬷。
周嬷嬷垂着眼,并未表示反对。萧有仪只得低声应“是”,匆匆步入殿内。
待萧有仪离开,赵陵上前一步,伸手扶住萧懿安的胳膊,甚至没有再看周嬷嬷:“撑不住就别硬撑,跟我走。”
周嬷嬷道:“郡主,侧妃正在领受皇后娘娘的责罚,尚未……”
“尚未如何?”赵陵脚步一顿,侧头看她,“是还没跪死,还是皇后规定了要跪足几个时辰?人我带走了,皇后若要问罪,或觉得我坏了规矩,让她自来寻我说话。”
周嬷嬷看着赵陵半扶半架着萧懿安转身离去,终究没有再开口强行阻拦。
赵陵将萧懿安带入一处离凤仪宫不远、却显然少有人至的僻静偏殿。殿内陈设简单,透着久未住人的清冷。
她令随行的刺梅去取热水和伤药,自己则将萧懿安安置在一张椅子上。
萧懿安膝盖处迟来的剧痛便让她抑制不住地轻颤,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赵陵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待刺梅取来铜盆、棉布和一只青瓷药罐,挥手让刺梅退至门外守着,而后掀开萧懿安湿冷黏腻的裙摆,露出那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肿胀。
热巾敷上去的瞬间,萧懿安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赵陵手上动作不停,力道却悄然放轻了些,嘴上却仍是硬邦邦的,带着惯有的冷峭:“哼,现在知道疼了?跪着的时候不是挺能扛?我当你骨头有多硬。”她一边敷着,一边挑开药罐,挖出清凉刺鼻的药膏,“从前在府里,与我辩驳、顶嘴的那股伶牙俐齿的劲儿呢?如今倒像个闷葫芦,任人搓圆捏扁。”
萧懿安垂着眼睫,一句压抑了许久、带着孩子气怨怼的话,就这么说出口:“……以往,有爹在。”
话音落下,偏殿内骤然一静。
赵陵涂抹药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只是短短一瞬,随即又恢复了动作。
她冷哼一声,将药罐盖子重重合上:“你是故意的?怎么,现在缓过点劲儿,又有精神跟我斗嘴了?霍仪霄还是罚得轻了些。”
萧懿安心中是有怨气的,当年战事最激烈、局势最微妙之时,萧从林在前线苦苦支撑,却收到赵陵倒向了赵征那一方的消息。
再后来,战局倾斜,无数污水泼来,说萧从林纵容甚至勾结妻子,首鼠两端,心怀异志。萧从林百口莫辩,赵允祯更加对萧从林步步紧逼。
萧懿安看着赵陵,用与刚才那句带着怨气的话截然不同的恭敬道:“那就多谢文渊郡主援手。”
“你——!”赵陵最受不了这种态度,手上的帕子一扔,可目光撞上萧懿安苍白脸上那副逆来顺受的沉寂模样,火气又像被兜头泼了半盆冷水。
她胸口起伏两下,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还是你,知道怎么气本郡主。”
萧懿安依旧没有抬头,仿佛没听见这句话里的憋闷。
她不想,也不愿与赵陵做出一副可以冰释前嫌、如同旧日虽不和睦却也算“一家人的姿态。
萧懿安道:“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选择当今圣上?”
赵陵语气重新变得冷硬,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那不是你一个小孩子该过问的事情。朝廷大事,战场抉择,其中的纠葛利害,远非你能想象。我知道你怨我,怨我当年害了你父亲,陷他于两难。但萧懿安,这世上的路,有时候不是非黑即白。若你站在我的位置,手握我当年所知的信息,肩负我当时的责任,你未必会比我做得更好,甚至可能更糟。”
意料之中的回答。赵陵的话或许有几分道理,可那些道理,化解不了父亲曾承受的痛苦,也弥补不了萧家因此而来的危机。
萧懿安保持沉默,既不赞成,也不反对。
赵陵似乎也不指望她回应:“你这副低眉顺眼的样子,我真看不惯。萧懿安,你爹不在了,宫里这潭水只会更深。以后若再有今日这般过不去的坎,或者真遇到要命的事,可以来寻我,我以前好歹是你继母,不会对你的事坐视不理。”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虽然……你从不肯唤我一声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