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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番外一:郁折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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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年前,河东县定鲤村。
热闹的正月才刚过完,修鞋匠郁大柱家的媳妇儿翠梅深夜突然发动,着急忙慌地从村长家借了三轮车,将人连夜送去县人民医院。
产妇大出血,县医院的大夫无力回天。
郁大柱浑浑噩噩,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一切,第二天,他抱着刚出生的儿子回到村里,开始操持自己媳妇的身后事。
几天后,翠梅下葬。
才出生的男婴被郁大柱抱在怀里,给拼命生下他的母亲戴孝。
忙完这一切后,郁大柱连日酗酒,醉生梦死地过了大半个月。年迈的母亲颤颤巍巍地将尚在襁褓里的婴儿递到他怀里,让他给孩子取个名字,去上户口。
郁大柱不怎么认字。
他只记得,媳妇儿总是盯着墙上红色油漆画的圆圈咯咯笑着。
定鲤村属于河东县郊,老火车站改造,新修的火车站刚好就在这一片儿,去年年底的时候,拆迁办的人过来,给规划征地的房子墙上写了拆字。
以后,他们一家就能去县里过好日子了。到时候,夫妻俩一起打工,再供儿子念书,考大学,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
郁大柱没什么大出息,媳妇儿说的话,他都记在心里。
醉意上头,郁大柱抱着号啕大哭的儿子,学着墙上的红字,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刚刚为他取好的名字——郁拆。
不知是字迹太乱,叫人误会,还是工作人员善意地认为,拆这个字寓意不太好,不适合做名字。总之,等郁大柱酒醒过来,户口上儿子的名字已经登记好了,叫郁折一。
冤孽。
折一也好,拆也罢。
也不知搭进去的,到底是谁的一生。
河东县城,新火车站旁,一个修鞋匠正在低头给客人钉鞋,他的生意不错,总有些路过的旅人或是赶路的人路过他的小摊。若是碰巧,有人鞋子坏了,便会停在这里修一修。
“老郁,你家阿拆这回考试又是全校第一,好厉害呦!”
“是啊,老郁,你以后就等着享福吧!”
郁大柱嘴里叼着烟屁股,扯开嘴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
“爸,我回来了。”
八岁的小男孩儿背着书包从门口经过,头也没抬一下。
这孩子长得好,郁大柱看见他,就想起自己早亡的媳妇儿,心里总是不舒服。
当年翠梅可是定鲤村的村花,若不是看上他这一身工匠本事,怎么可能嫁给他?
郁大柱自己长相平平,好在身材高大,身形魁梧,浓密的头发,两道粗眉,虽称不上英俊,但也是周正的样貌。
偏生阿拆那么会长,继承了妈妈精致的五官和白皙的皮肤,又随了爸爸高大的身形和浓密的头发。
他长得明眸皓齿,本应人见人爱。
可这孩子的性格,却像个冰疙瘩,沉默寡言,甚至有些不属于这个年龄的阴鸷,再加上“克死亲妈”“天煞孤星”的名头,就更不讨人喜欢了。
郁大柱就当没听见,手上依然继续着钉鞋的营生,鼻子里哼的一下吐出一股呛人的烟雾,旁边等待的客人嫌恶地捂住口鼻,用手在面前扇了扇。
“老郁哇,你还是少抽点。”
郁大柱又猛吸了两口烟嘴,弹指将烟屁股随意丢出去,赔笑着冲客人点了个头,低头继续做手里的活儿。
郁折一从小就知道,爸爸不喜欢他。
因为生他,妈妈没了,又过了几年,奶奶也没了,爸爸独自支撑着过到现在,供他吃,供他穿,实在很不容易。
所以,郁折一也没法那么理所应当地去恨爸爸。
八岁的孩子本不应该如此早慧。
可郁折一天生就与其他孩子不同。
他开口说话要比别的孩子晚一些,好不容易会说了,也总是沉默寡言,像个小哑巴,他还总是盯着一个地方看个不停,有时在发呆,有时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一开始,郁大柱还以为他是个傻子。
等到能读书的年纪,县城的九年义务教育落实得很好,郁大柱不情不愿地送儿子去了小学,这才发现儿子不是傻子,是天才。
那双上勾着的眼睛,总是散发着不属于孩童的深沉。
郁大柱害怕那双眼。
愧疚与厌恶,在他心中难分高下。
好像那不是他的儿子,而是来自地狱的索命鬼。
小小的身影走进屋子里,熟练地踩着凳子上灶台,打开煤气罐,开始做饭。
从五岁开始,郁折一就围着灶台打转了。
郁大柱整日不是在做活就是在喝酒,他倒是也做饭,但顶多算是糊弄熟了,吃不死人,味道实在难以下咽。
郁折一看不下去,早早自己上手,接过了家中掌勺的大权,日子虽然过得清贫,好歹也能吃上一口热乎的饭菜。
今晚炒了西红柿鸡蛋,铺在混合了昨夜剩菜炒出的花饭上。郁折一把做好的饭分成两份,自己留出一碗,爸爸的那一份装在不锈钢的饭盒里。
郁折一拿起一双筷子,端着饭盒,噔噔噔跑过去,把饭盒和筷子放在郁大柱手边。
“爸,吃饭了。”
冷淡而清脆的声音,只有这么一句,说完后转身就走了,不等任何回答。
郁大柱端起饭盒,罕见的,他的眼神追随着郁折一瘦小单薄的背影,心中一阵难言的酸楚与愧疚。
如果翠梅能看见,应该会怪他亏待了这孩子吧。
郁大柱心想。
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就算是,我这个当爹的对不起他吧。
郁折一的生活虽然冷清,但也平淡,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澜。郁大柱对他不算好,但也绝对不算坏,可以说是能力范围内的有求必应了。
郁折一反复告诉自己,要知足。
不要思考,不要贪念,不要痴妄,别去想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也别去期待那些本就不可能存在的爱。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高二的那年。
“郁折一同学获得了数学竞赛的全国一等奖,大家鼓掌!”
教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掌声,夹杂着戏谑的嬉闹与窃窃私语。
“哼,不就是个第一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瞧他那个目中无人的样子,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
“像他这种人,成绩再好也没用。”
类似的评价听了不下百遍,郁折一早就免疫了。
在学校里,成绩好的学生大多分为两种,前者会受到大家的追捧和爱戴,后者则会受到众人的孤立和冷遇。
郁折一冷漠,疏离,阴郁,傲慢而不逊,自然是被大家讨厌的那一种。
这样的人是不会有朋友的,生来就活该被孤立,被嫉妒,被厌弃。
若他出生于高等家庭,或许还会令人畏惧,可他居然是个修鞋匠的儿子,他的校服和书包,虽然都洗得很干净,但仍然有种挥之不散的鞋油味道,那种刺鼻的低劣的味道,当然会被嘲笑和贬低。
郁折一走上讲台,沉默着拿走他的证书,回到座位,随意往书包里一丢。
“装什么装啊,最烦他那个样子了。”
“就是,总以为自己真是天才呢!”
愤怒,焦躁,不甘,这些情绪都早已不见了,只剩下冷漠与不屑,至少郁折一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放学被堵在楼道里的时候,他简直烦透了。
“嘿,叫你呢,过来,给爷把鞋擦干净。”
郁折一静静地抬眼看过去,略带着上挑的凤眼中,没有一丝波澜,既不害怕,也不愤怒,甚至连屈辱都不存在,他的眼神,平静的就像一方深潭。
这样的目光本身就是一种挑衅。
“妈的,得个第一了不起是吧!你拽什么拽啊!臭鞋匠,让爷看看,你书包里是不是还装着两管鞋油呢啊!”
蠢货。
郁折一赶时间。
他现在就想赶紧回去做饭,晚上还能多做两套卷子。
于是他还是决定开口。
“要打就打,不用说那么多废话。”
这句话彻底惹恼了对面的人。
为首的那个人上来拽住郁折一的领口,把他拉进了楼梯的拐角,紧接着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狂风暴雨落在郁折一的身上,他并不挣扎,只弯曲着身子躺在地上,熟练地抱着头。
快点吧。
郁折一早就不做无畏的挣扎了。
那样会让他们更兴奋,更加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
反正又死不了。
他才不愿与这些蝼蚁一般目光短浅的人一般计较,他是要做大事的。
郁折一就这样,打不服,吓不怕。
那群人也觉得没意思,只管胡乱发泄一通,很快完事,便散了。
总算能回家了。
郁折一拍了拍身上的土,重新整理好书包。
走在路上,习惯性忽视了身上的疼痛,郁折一的思绪已经飘向了远处。
晚上吃点什么呢?
那张证书,他并不打算拿出来,反正家里多的是,而且也不会有人期待。这些证书唯一的作用,就是在后面的自主招生考试中加分。
郁折一对自己的未来有很清晰的规划。
他会通过自主招生,进入全国最好的高校,离开河东县这个鬼地方,成为真正的社会精英,成为人上人。
那才是他应该有的生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窝在阴沟里,当一只人人喊打的老鼠。
家门口的修鞋摊仍在,本该坐在那里修鞋的人却不在。
郁折一心里一紧,面上依旧冷静,手却不由得攥紧了书包的背带,脚下的步伐也跟着快了起来,他小跑着冲进房间,看见郁大柱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冷静!
郁折一的手在发抖,他没有一天不想逃离这个毫无温暖的家,却在此刻无法控制地抖成了一团。
郁折一踉跄着上前,从郁大柱的身上翻找出手机,打了120,然后努力把郁大柱扶起来,靠在一旁的沙发底部。
“爸,你怎么了!你醒醒!”
郁折一的声音带着些哭腔,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急切的泪水夺眶而出。
“爸!你别吓我,你醒一醒!”
郁大柱没有回答,他满身酒味,下巴的胡茬上还挂着一些食物的残渣,嘴角上有口水留下的白渍,晕倒之前应该吐过不止一次。
郁折一的脑子里闪过了一百种可能性。
无一例外,都是坏的。
救护车的警笛声划破寂静的空气,在郁折一的脑海中敲响一阵剧烈的嗡鸣。
郁折一跟医护人员一起将郁大柱抬上了救护车,随后他返回房间里,从柜顶的一个鞋盒里拿出三张银行卡,都是用他的名字办的卡,密码是他的生日。
这是他们家全部的积蓄。
郁大柱之前说,这些钱留着以后供他上学。
这是妈妈的心愿。
郁折一听到这话的时候,心中十分不屑,他会去申请助学贷款,努力得到全额奖学金,申请贫困生补助,再不济,他还可以去做家教,去补课。
郁折一打定主意,等到十八岁成年后,不会再花郁大柱一分钱。
却没想到这笔钱,竟然是花在这种时候。
到了医院里,先是抢救,然后便是无休止地检查,办手续,缴费。
郁大柱晕倒的原因是突发脑卒中,俗称“中风”,诱因是大量酗酒,除此之外,他还伴有众多的基础代谢疾病,最要命的是,CT显示,在他的心血管中发现了血栓。
ICU的治疗费用实在高昂,郁泽在医院的走廊里蹲了三天,每天只吃一份医院里的盒饭,连跟学校请假的事也忘了。
他只希望,万一郁大柱还有机会清醒过来,能第一时间看到他。
郁大柱没了。
或许是爸爸一直在恨他吧。
所以才连最后一面都不愿意见他。
郁折一交完了医院的治疗费,拿着所剩无几的积蓄,在护士的帮助下联系了殡仪场的工作人员,给郁大柱办了后事。
无常的命运,在少年的人生中刮起了一场暴风雪,从出生起直至如今,雪停了,只剩下他一个人。
阿拆。
这个带着期盼又带着诅咒的名字。连同郁折一那短暂且并不怎么美好的少年时代,随着郁大柱的离去,彻底被埋葬。
学校老师听说了郁折一家中的惨事,在校内发动了捐款。
那些嘲笑他贬低他的人,竟然也都慷慨的捐了款,十块二十,硬是凑出了五万块钱,由班主任交给了郁折一。
郁折一握着那本存折,只觉得这个世界真是荒诞得疯了。
不过也没关系,至少钱是真的,他需要钱,现在的他,还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他不能去打工养活自己,他必须上学,这是他唯一的活路。
这笔钱至少可以撑到他高考结束了。
自此之后,郁折一变得更加难以接近。他就像被玻璃罐子罩起来的人,将所有人隔绝在自己之外,那些好的坏的,关心的厌恶的,所有来自他人的情绪,他统统不去感知,什么都影响不到他。
郁折一是真的天才,之后他又连续斩获了几个全国竞赛的冠军,学校知道他家里的情况,给他发了不少奖金,也用他的照片做了不少宣传。
本地的报纸上,总能看到那个有些清冷薄凉的少年。
郁折一像条冬眠的毒蛇,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蛰伏着,在高考之前,终于厚积薄发,一鸣惊人,完成了他对自己的期待。
离开河东县。
郁折一卖掉了火车站旁边的老房子。
拿着录取通知书,拎着一只新买的行李箱,里面装着他全部的行李,剩下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要么扔了,要么卖了,总之都没了。
他是没有归处的人。
一直以来,他的天赋,就是他赖以生存的利刃,只有锋芒毕露,才能保护自己不被伤害,过去的十几年里,他都是这样走过来的。
他坚信,自己与众不同。
而在此刻,罕见的,郁折一对自己的未来产生了一丝的怀疑。
人生,真的能变得不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