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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无法更改的结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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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泽睁开眼时,身边空空如也。
他赤裸着上身,背上满是伤痕,抓痕,咬痕,粗糙稻草的刮痕,甚至还有些是蜡烛烫出来的溃烂。
原本的箭伤,也被牵动撕裂,整个背上青紫交加,血污和汗渍粘在一起,皮开肉绽,触目惊心。
此时的每个动作,都是一片火辣辣的痛不欲生。
郁泽满不在意地伸了个懒腰。
凌迟之痛也不过如此了。
郁泽却不觉得痛,反而觉得很安心,仿佛只要背上的伤口还在刺痛,他就还活着,他的心脏就还能跳动,直至再次见到黎宣的最后一刻。
身下褶皱的黑色斗篷,昭示着那并不是一场梦。
他们约定好了,黎宣回来送他。
郁泽知道这很残忍,但他还是自私地这样要求了,仿佛只要黎宣在旁边站着,他的生命就不会真的消散,而是能跟着黎宣一起活下去。
他们永远都不会分开。
其实就连郁泽也不明白,他为何会这样去爱一个人。
昨晚情动时,崩溃的黎宣用尽方式折磨着郁泽,他甚至贴在郁泽的耳边,哭泣着说出:“让我杀了你吧。”
郁泽知道,他让黎宣伤心了。
所以黎宣要用这种方式报复他,让他清楚自己到底有多痛。
郁泽体会到了这种痛。
身上的每一处伤痕,都是黎宣对他的爱。
阳光透过那个小窗,打在郁泽的脸上,郁泽眯起眼,迎着那光看过去。
他或许不够走运,但却又绝对的幸运。
这世上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能像这样爱他了。
有人爱他。
何惧生死,何惧离别?
欺雪任单衣,衣单任雪欺。
有狱卒过来,带着郁泽出去,脚上的锁链叮咣作响,郁泽脑子里不断闪过昨晚的画面,那些叮咚声,仿佛是在为他哀悼,黎宣用情欲交织的快感赋予他面对死亡的勇气,是黎宣的爱让他安息。
狱卒早听说过,眼前这位,差点就成了这一科的状元。
从未见过如此从容的死刑犯。
好像他并不是要去刑场,而是去参加某个大学士举办的文会,他已经做好准备,胸有成竹,即将在那场大会上大放异彩,用他过人的才学,惊艳在场所有人。
狱卒在心中深深叹了一口气。
一位品貌出众才学俱佳的才子,可惜了。
谁不知道他是冤枉的呢?
可是谁也没办法救他。
狱卒走在前面,放慢了脚步,耐心地等着身后的郁泽跟上来。
世道如此。
人命如草芥,豺狼当道,长夜难明。
郁泽坐上囚车,走向了刑场。
两侧的街道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这个时代,大多数人的生活都是枯燥乏味的,很少遇到像这样的大事。
他们或许不认识郁泽,也不知道什么刺瓦奸细,更不知道其中冤情。
他们只知道,朝廷要斩首的必然是恶人,这样特事特办,甚至不等秋后问斩的,定是个无恶不作、丧心病狂的大恶人。
“长得人模狗样的,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各种混杂着泔水的腌臜物丢向囚车。
“还是读书人呢!真给良州丢脸!”
“不要脸的杀人犯!杀了他!”
“急什么,一会儿就要砍头了,你离近点去看,没准血还能溅到你身上呢!”
郁泽直直地站着,不去躲那些丢来的污秽,也不看纷纷扰扰的人群。
他并不觉得恼怒,只觉得悲哀,因为他也是这群人当中的一个。
愚昧,无知,痛苦,挣扎。
他们一样,苟延残喘地生活在这世上,眼前蒙着一条黑布,头顶吊着一根萝卜,他们都是被蝇头小利驱赶着的毛驴,永远不能停歇,也永远不会得到,直到累死的那一天,才能悲哀的看清这世间的真相。
而他不过刚好是一头有些瞩目的毛驴,比其他驴跑得快了些。
可驴就是驴,跑得再快也不会变成马,更不会变成豺狼,被撕咬和吞噬是他们的命运,这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规则,谁也无法改变。
在绝对的压迫面前,天赋,显得是那么微不足道。
郁泽本该是愤世嫉俗的,他应该怒不可遏,瞠目欲裂,这些低贱的平民没有资格审判他,那些高高在上的肮脏家伙更没有资格定他的罪,就连天子也不能。
他天赋异禀,颖悟绝伦。
他不应该被踩在烂泥里,那些阴暗中的令人作呕的人,他们才是罪魁祸首,他们骗了所有人,他们才应该被毁灭。
可此刻,郁泽的心却异常平静。
他找到了生命更重要的意义。
他不愿任由权力与欲望将自己催生成一头彻头彻尾的畜生。
他不愿到地狱里,和那些恶鬼作伴。
喧闹的人群被穿着统一的士兵拦了下来,四周开始变得肃穆,没有人敢再玩笑打闹,他们只敢用憎恨厌恶的眼光盯着郁泽,仿佛在看这世上最穷凶极恶的坏人。
郁泽缓缓抬起眼,人群中,顾白和温小玉并肩站着。
顾白带着官兵来维持了现场的秩序,他们想给郁泽最后一点体面。
两人的眼眶都是红的,温小玉的眼睛尤其肿着,应该是刚刚才哭过的。
郁泽冲着他们二人笑了一下,像是在道谢,又像是在抱歉。
顾白抱起拳,像上一回郁泽见他的那样。
郁泽看他的口型,似乎是在说:“一路走好。”
郁泽也学着他的样子,冲着二人的方向拱了拱手,口中轻轻吐出一句:
“保重。”
囚车继续向前。
四周是诡异的寂静,有凶神恶煞的官兵和温家护卫在场,没人敢闹事,但也没人愿意离开,他们都想亲眼看着这个卑鄙小人的下场。
快到刑场的时候,风中突然飘来一阵柳叶雨。
此时还是二月,柳叶尚未萌生,有好奇的小孩捡起地上的柳叶仔细查看,发现那柳叶竟然是一片片画出来的。
不远处酒楼的二楼隔间,窗户大开着,纷纷扬扬的柳叶从那里倾泻而下。
郁泽抬起头,看见陆逍遥坐在窗边,一手拿着折扇,另一手攥着一把柳叶。
与郁泽目光对视,陆逍遥松开手,将所有的柳叶散尽。
二月的寒风中,陆逍遥为郁泽的离去,送上了一场柳叶雨。
这不是六月飞雪的鸣冤,而是折柳相送的情谊。
陆逍遥拿起手边的酒坛子,与身边的黄秀云碰了一下杯,黄秀云早已泣不成声,陆逍遥却低头冲着郁泽的方向潇洒一笑。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陆逍遥豪迈声音回荡在四周,吟毕后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冲着郁泽的方向举了一下酒坛。
“千岁!”
郁泽看着陆逍遥,竟然露出一个干脆的笑容,点了一下头。
“千岁!”
漫天的柳叶雨中,囚车驶入刑场,黎宣站在离刑场最近的地方,黎正和年锦华站在他的身后,黎中也站在一旁。
年夫人止不住地啜泣,黎正和黎中的脸上皆是一片阴沉。
唯有黎宣,他就那样平静地站着,恪守着昨晚与郁泽的约定。
黎宣答应郁泽,他不会在郁泽面前落泪。
郁泽看向黎宣,两人的眼神对视,就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黏在一起,再也没有移开。
官兵上前检查郁泽的衣服,他上身的囚衣被扒下,露出伤痕累累的后背。
人群中一阵惊讶,有些听说了此案背后始末的人,直到郁泽曾被刺客暗杀,可就算如此,这伤痕也实在有些骇人。
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也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或许这个本该策马游街金榜题名的读书人真的是被冤枉的,或许他是被屈打成招的也说不定。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午时三刻已到,及时行刑。”
监斩官一个眼神示意,两个刽子手站在郁泽的身后,郁泽跪在刑场中央,双手被反捆在木桩之上,他身体前倾,头被压得很低,其中一个刽子手拉起郁泽的头发。
另一个刽子手握着大刀,抬手将刀高高举起。
“斩!”
大刀缓缓落下。
年夫人将眼神移开,不忍再看。
四周的百姓也有些捂住了眼睛,还有些握紧拳头,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刽子手手中的刀。
只有黎宣,他始终看着郁泽的眼睛,试图传递一些勇气与平静。
千钧一发之间,黎宣的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恭喜玩家,任务进度更新,当前拯救于连任务进度:100%,游戏已通关】
萝莉系统的声音甚至有一丝急切。
黎宣被吓了一跳,他甚至有一瞬间的愤怒,他不明白此刻这样的消息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突然,郁泽的眼神震荡,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明白了什么,猛地抬起头。
在大刀落下的瞬间,谁也没有想到,郁泽突然抬起头,冲着黎宣的方向大喊。
“我叫郁折一!离开这里,来找我!”
什么?
黎宣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句话从他的耳朵钻进脑海里,还没来得及从文字中汲取意义,就看见眼前一片血雾,猩红色的鲜血染红了一切。
人群中有人尖叫,有人哭泣,有人欢呼,有人唾骂,有人鼓掌,有人探头探脑地张望,也有人瑟瑟发抖着后退。
黎宣猛地缓过神来,郁泽那双漂亮的凤眸仍然张开着,几乎不像颓败的死物,就这么盯着黎宣,眼里满是急切的期盼。
郁泽带着害怕死去,他生怕黎宣没有听见他最后的那句话。
万幸的是黎宣听见了,还听得很清楚。
郁折一。
黎宣突然像疯了一样地大笑起来。
他猛地冲上刑场,抱住郁泽的头颅。
黎宣抱着郁泽,亲吻了他的头颅,而后用手捂着他的眼睛,又哭又笑。
黎正赶紧上前拦着黎宣,年夫人哭喊着呼唤黎宣回来。
“宣儿,你这是干什么!”
官兵都围上来,看着黎宣身后站着的黎正和黎中,也不敢上手去拉黎宣,只是这么围着,将百姓的目光隔绝在外。
黎宣抬起头,涕泗纵横地看向黎正。
黎宣:“爹,让我带他走吧,我想亲手为他下葬。”
无论如何,黎宣还是食言了。
他悲喜交加,近乎疯狂。
悲得是郁泽这辈子实在是太惨了,喜得则是他和郁泽,居然还有未来。
黎家人帮着黎宣一起收殓了郁泽的尸体。
郁泽的人生大戏。
以一场出乎意料的死亡开场,又以一场同样意外的死亡落幕。
天才的悲剧。
【恭喜玩家,游戏已通关,你可以随时选择登出游戏,很开心与您相伴的这些日子,我是您的专属系统,工号00410,代号金刚芭比,祝您一切顺利】
“再见,小金刚。”
黎宣在心里同这个有点沙雕还有点浪漫的萝莉音系统认真道了别。
【玩家,您现在要登出游戏吗?我会将您连接到初始穿书地点……】
“不。”
黎宣这几天都没有合过眼,脸色格外的苍白憔悴。
“我还有些事情要做。”
黎宣挤出一个还算平静的笑容。
“我要和他一起,走向这故事的尽头。”
第一日。
在亲朋好友的见证下,黎宣选了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亲手埋葬了有关郁泽的一切。
第二日。
夜里,黎宣开始发烧,高热不下,年夫人和黎正请来了全京城最好的大夫,用尽各种灵丹妙药,仍不见效。
年夫人盯着红肿的一双眼,拉着黎宣的手。
病弱中的黎宣强撑起身子,紧紧依偎在年夫人怀中,闭上了眼睛,他的表情很轻松,甚至有些愉快的期待,声音中带着些愧疚,却没有任何遗憾的意思。
“娘,别为我难过,下辈子我还当您和爹的儿子。”
“我们一定会重逢。”
第三日。
黎府新丧,黎侍郎白发人送黑发人,全府上下一片哀恸,城中百姓唏嘘感叹。
当天,会试成绩放榜,黎正的书桌上摆着一张神秘的名单,与贡院门口挂着的不同,在这份名单上,郁泽位居榜首,黎宣名字赫然出现在第一百四十三名。
在无人得知的角落,年夫人做主,将黎宣的衣冠与郁泽合葬。
哪怕只是个念想,只求这两个苦命的孩子,能从此自在天地之间,不再被任何世俗的烦恼和顾虑牵绊。
或许他们本就不属于这里吧。
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