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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场雪 ...

  •   该怎么和你说这个故事呢?

      金黄琉璃瓦下,大明皇贵妃万贞儿捧着一个暖炉,静静望着远处新进宫的淑女们——太子选妃在即,不出意外的话,这些女孩里会有一人幸运的成为太子妃,或者是不幸。

      万贞儿兀自望了一会儿,身后的宫人屏气凝神站着,仿佛只是红墙阴影的一部分。

      风却把一声惊呼送了过来,循声望去,影影绰绰,瞧见一个女孩子向虚空伸手,似乎在笑。

      她在笑什么呢?万贞儿心想。

      于是万贞儿顺着那女孩子的目光抬起头,陈旧棉絮般灰灰暗暗的天,多了点不一样的光亮。

      原来是落雪了。

      紫禁城又一年的初雪。

      早已过了伸手接雪的年纪,万贞儿只是静静地仰着头,任凭雪花坠落,有一片恰好落在她的深蓝色裘衣上,了然无痕。

      刹那间,她想起曾见过的许多场雪。

      譬如成化元年的春雪夜,小她十七岁的少年天子朱见深,跪坐在她裙边,仰着头,求她做他的妻子。

      又譬如正统十四年冬,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瓦剌兵挟当时的天子打至北京城下,十九岁的她踏过泥泞不堪的积雪,将两岁的朱见深紧紧拥在怀里。自此之后,紫禁城的每一场雪,都是她与他共同见过的。

      该怎么和你说这个故事呢?

      或许可以从万贞儿记忆中的第一场雪开始。

      宣德十年,青州大雪。

      那年她四岁。

      那年的雪落得很大。

      掀开厚门帘,雪白得直刺眼睛,万贞儿半眯着眼,定了数息,方才适应了。有雪花片子扑在她粉扑扑的小脸上,凉凉的。

      “把帽子戴上,仔细冻着。”

      头上一重,娘亲王婉已经将一顶半旧不新的毡帽扣上来。这帽子原是娘亲的,顶好的料子,白狐皮!据说是娘亲出嫁时的嫁妆,除非逢年过节,娘亲轻易不拿出来戴。

      万贞儿偶尔会拿着帽子,在铜镜前比划比划,可惜那帽檐太大了些,一松手,把眼睛都能盖住。娘亲瞧见了,直笑,说:“你别急,等上十年,你要出嫁了我给你塞在箱笼里。”

      十年?那可是还有好多好多个冬天。万贞儿心里想着,有一点点沮丧,不过很快就被其他事吸引去注意力。

      直到十几日前,娘忽然把那顶毡帽翻出来,拿着针线剪子,又是拆又是剪,细细密密缝。

      万贞儿偷偷翻出改了一半的毡帽,往脑袋上试探着戴,嘿,竟然没有立刻沉下去遮住眉眼。

      是为了她改的吗?

      这时候她确定了,真是!

      万贞儿那对乌溜溜的眼睛立刻弯起来,小兽一样抱住王婉的胳膊,亲昵地蹭蹭:“娘对我最好了。”

      娘亲轻轻抿了抿嘴,想说什么,最终没说出口。只是怜爱的替万贞儿将帽子戴好,摸一摸她的小脸:“好看,我的妮儿戴什么都好看。”

      “真的,我照照镜子。镜子呢?”

      镜子等家私大多收在箱子里了,好像是要搬家。

      正翻找镜子,屋前爹爹万贵的声音响起来:“好了没有?时辰不早了。”

      娘亲赶紧拉着万贞儿走出去:“来了。”

      走出去,爹爹沉着一张脸、背着手站在那里。瞧见妻子担忧的眼神,勉强挤出一丝笑。

      “再不走,庙会的热闹要散了。”

      一家三口去逛庙会。

      除夕刚过去不久,雪渐渐小了,街上越发热闹。逛庙会的,走亲戚的,闲着无所事事的。也有乡下人到县城来,趁热闹做生意,挑着自家养的鸡鸭来卖,吆喝声混杂在一起。

      万贞儿左看看右瞧瞧,嗅见丝丝甜香,像是糖的香气,若有若无。她猛吸一口气,张望了一圈,眼睛亮起来:“爹,有卖糖瓜的。我吃一个好不好?就一个。”

      在家里,爹是说一不二。平常不许她吃太多糖,一来是怕吃坏了牙齿,二来爹爹似乎不太顺遂,连过年的开销都是靠典当行支出来的。万贞儿年纪虽小,却也察觉到这点。因此这时候的语气也带了点小心翼翼。

      爹低头看了她一眼,牵着她的手径直往卖糖瓜摊子走。

      “拿两个糖瓜。”

      万贞儿惊喜地瞪大了眼睛。

      竟然有两个欸!

      爹娘真好!

      新做出来不久的糖瓜,淡黄色的糖拉成小南瓜的模样,很好看。万贞儿左手一个,右手一个,乐得像掉进米缸的小老鼠。

      逛了许久,吃了一个,另一个仍好好包着,预备着之后几天再吃。

      万贞儿心里满满当当是爹娘陪着,吃到糖瓜的喜悦。不知不觉,爹爹停下了脚步,她也跟着停下脚步。看见一双结实漂亮的长靴。

      爹爹朝那双靴子弯腰,语气是万贞儿很陌生的。“给大人请安,大人这一向好。”

      长靴一动不动,懒洋洋道:“就那样吧,这就是你说的那个?”

      “是,是,正是小女。”

      一双手把她往前推,是爹爹的手。另有一双手拉着她,却最终松开,是娘亲的手。

      万贞儿懵懵懂懂,被推了出去。

      穿长靴的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捏住她的脸,看了看乳牙。

      “不错,是个美人坯子。”

      那人向爹爹道:“你官运不济,倒有个好女儿,怪道敢做国舅爷的梦,也说不准。”

      爹爹微弯着腰:“还要承蒙您多关照。”

      “行了,上车吧。”

      一辆骡车静静停在路边。

      娘亲喃喃道:“这么快……”

      穿长靴的人斜眼:“怎么,不乐意,那算了。”

      “没有,没有。妇人懂得什么。”爹爹声音急促起来,立刻弯腰把万贞儿抱上骡车。

      很干净的骡车,搭着暖棚,不至于冷风呼呼吹。可那暖棚遮住了光,框住一片昏暗。骤然置身于昏暗,万贞儿有些害怕,拽着爹的手不放,喊了一声“爹”。

      爹爹停了一瞬,把她的手扯开。大人真用上力气,小孩子的无赖就失效了。手掌心爹娘的温度顷刻间失去了。

      爹爹说:“乖,贞儿。你跟着大人去好吃好玩的地方。”

      “那你们呢?”万贞儿转而去看娘亲。娘亲站在那里,张望身侧,似乎想拿什么东西塞过来,然而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

      “什么好吃好玩的,我不要,我要回家。”万贞儿闹起来。

      爹爹皱起眉,呵斥:“你怎么管孩子的。”

      娘亲只得上前,抱住万贞儿,哄道:“没事,你先去。我们不是要搬家了吗,东西很多,回头拿了就去找你。你去大人家玩一会儿,还得麻烦大人照顾你呢,听话。”

      “听话”这两个字,是时常听见的,万贞儿发觉每每她做到这一点,爹娘仿佛就轻松一点。

      于是这次她也听了话,撇着嘴坐稳了。

      “那,早点来接我。”

      “……好。”

      骡车厚重的帘子彻底放下,视线变得昏沉。万贞儿寻了个角落蜷缩着。很快,车厢里颠簸起来,骡子脖子上的铃铛叮叮叮响,空气里飘荡着不透风的难闻味道。

      有点让人害怕呢。

      万贞儿摸摸怀里爹给买的糖,把娘给的毡帽往下拉了拉,稍稍有点心安。

      骡车不知道走了有多久,万贞儿都睡着了。再度停下,又上来一个小女孩,看着比她大一点。

      在枯燥的车厢中忽然多了一个同伴,万贞儿好奇看着她。

      可是那个小女孩梗着脖子,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在摇晃的骡车里,万贞儿小心翼翼地开口:“你也是去大人家玩的吗?”

      小女孩不耐烦道:“什么玩,大人们骗小孩的话。”

      什么意思?

      万贞儿偏着头,流露出疑惑的神情。

      “还不明白吗?你爹娘把你卖了。笨蛋。”小女孩冷笑一声。

      像是凭空有爆竹在骡车上噼啪炸开,万贞儿愣住了。

      爹娘方才的异样,穿长靴人看牙口的动作,以及街上卖鸡鸭的人的吆喝声杂糅成一团。

      万贞儿摇摇晃晃起身:“你胡说!我要回家去。”

      没有人理她。

      “我要回家!”

      万贞儿摸索到车边,硬是扯开了帘子。

      骡车依旧向前,碾过泥泞不堪的积雪。车帘外,陌生的山野村道不断后退,离人烟越发远了。这骡车简直像离岸的舟,遥遥的静静地在苍茫海上移动着。

      又下雪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天色昏暗,棉絮一样的天,雪都显得阴沉沉。

      风拍打在她脸上,又疼又冷。

      要往家去。万贞儿朦朦胧胧只这一个念头,心一横,直接往下跳。

      女孩子的惊呼声中,万贞儿身上的糖瓜一同坠地,淡黄的糖瓜,在雪地里四分五裂,散落成无数小片。

      白茫茫的,一望无际的旷野上,这样一点碎落的糖,很快就被大雪所覆盖。

      后来,万贞儿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梦到那天的雪。

      又一次从这梦魇中惊醒,万贞儿猛地睁眼,一颗心狂跳不已。

      等意识渐渐清明,自己都觉得自己没出息。

      都十八岁,快十九了,还在为四岁的隆冬做噩梦。

      万贞儿轻叹着摇了摇头。

      天色刚刚破晓,给这间双人的宫女居室些许暗淡的光亮。

      今天不是她们这一班当值,可以睡得略微久些。然而万贞儿从梦中惊醒,委实没了睡意,索性起身,蹑手蹑脚起身,往屋外走去。

      屋外,是正统十四年的盛夏。

      万贞儿环抱手臂,倚着门儿,静静等待日出。

      她是正统元年来到紫禁城的,走的时候,年号还是宣德。路上走到一半,忽闻国丧。耽搁了些日子,又住下几个月,筛选了几轮,仔细检查身体状况、睡相吃相、说话谈吐。譬如当时那个最早与万贞儿同车而来的女孩就因为背后有胎记被筛了出去,总之折腾了一番,终于进宫。

      那位长靴子大人,原是宫中的太监,与爹爹万贵是同乡,或许少年时有什么情谊,愿意把万贞儿带到京城来,让她成了一名小宫女。

      恰巧当今太后孙氏也是山东人士,见她生得可爱,又说得一口乡音,便让她在身边伺候。也没受什么磋磨,衣食无忧。

      算算日子,万贞儿在宫里的年岁,已经比在宫外要长上几倍。这些年,她有好好的、努力让自己长大。

      今日,便是她十九岁的生辰。

      东方破晓,第一束日光照耀在她年轻的脸庞上。

      被这样和煦温暖的日光笼罩着,方才梦中的惊慌失措,渐渐淡去。

      万贞儿缓缓吐出一口气,伸出手,日光盈满掌心。

      幸好,人世间除了经年不化的大雪,也还有日光。

      她懒懒晒了一会儿太阳,直到有宫女进来,笑晏晏同她打招呼。

      “贺万姐姐芳辰,我们周娘娘请您过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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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没赶上这周榜单,申下周的,控一下字数。今天12/18无更,明天更新哦) 谢谢你翻开这个故事。关于更新,V前随榜单更,周一休息,晚上十点有新章。没有更新会在评论区请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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