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我十七岁的皇帝》银河灿烂

3、愿望

　　有缘吗？

　　万贞儿垂着眼眸，望着臂弯里的皇长子朱见深。小孩子的眼睛，总是格外的明亮，一错不错的盯着她瞧。下一瞬，小嘴一咧，竟然浅浅有笑意。

　　倒真像是有缘的。万贞儿莞尔，抬眸望向周盼儿，想了想，道：“定是他知道，他娘亲与我投缘，娘胎里带出来的情分。”

　　周盼儿脸色稍霁：“哼，这会儿倒知道说句好听的话了。晚了。”

　　话虽如此，但她到底让人把椅子挪过来，让万贞儿抱着皇长子坐下。等了一会儿，女医匆匆赶到，原想将皇长子接过来，然而略一动作，这孩子就要哭，只得让万贞儿抱着，由女医仔细问诊。

　　左瞧右瞧没看出什么病来，或许是方才真梦魇着了。

　　一直到皇长子再度睡去，万贞儿才得以换手，由乳母保母抱下去好生照看着。

　　临要走了，周盼儿叫宫女捧出一套衣裳。

　　“南边织造府进贡的料子，正巧有匹料子颜色我不喜欢，便宜你了。”

　　周盼儿见万贞儿又笑了，道：“笑什么笑，下次可不许糊弄我，不然有你好看。”

　　万贞儿笑眯眯答应了，捧着衣裳，回到宫人居室。

　　天气出奇的好，一丝云也没有，一望无边的湛蓝扣在紫禁城之上。

　　宫人居室散落在孙太后宫苑的四周，两排不起眼的矮房。在紫禁城金碧辉煌的宫室之下，这种屋子是很不起眼的。将门栓上，屋子里更黯淡了，只有临窗的一小块灰地，照着星点朦胧日光。

　　万贞儿在这幽暗的房屋里，将周盼儿所赠的衣裳穿上身。

　　在宫里，嫔妃女官宫女的常服体例都是一样的，窄袖上袄配马面裙。只是宫妃的料子好上许多。万贞儿平常所穿，就是绿色上袄与暗红马面裙，同这种许多宫女一般的样式，只是绿色深浅不同，偶尔换蓝衫。

　　周盼儿所赠的这套，色彩却不同，是玫红色的。或许对于已经成为宫妃的她而言，这料子红得没有那么正，显得俗，又或许她只是嘴上这么说——多年相交万贞儿对于周盼儿那刀子嘴是知道的，总之衣裳很好看。

　　将衣裳穿上身，柔软阴凉的料子，玫红色暗纹隐隐发光。万贞儿伫立在梳妆镜前，久久凝望。十八九岁的年纪，裹在这样好的缎子里，怎么看都是美的。

　　镜中人与她对望，眉眼温婉，在这昏室中显得静幽幽的。

　　“将来老了怎么办？”刚才周盼儿那句话响在耳边。万贞儿垂下眼帘，有些茫然。

　　她其实没怎么想过这事，春夏秋冬四季轮回走，该来的总会来，包括未来。现在的日子也很好，安安稳稳的。可是终究是十九岁生辰，理当有个愿。

　　万贞儿静静站着，闭上眼，心里头那点模糊的念想，慢慢凝成了形。如果真要有什么愿景，大概是等待漫长的时间过去，也许等到年纪够了，也许等到国有大喜，也许……等到周盼儿的皇长子登基，她凭着一点情分去求开恩。兴许她这点微不足道的念想会得到怜悯。到那个时候，她就带着经年积攒下来的例子银和赏赐，走出这深深的红墙。

　　之前有位伺候张太皇太后的老宫人就是这样得了恩典，出宫回乡去的！

　　出宫去，去做什么呢？没想好。或许回到故乡，去寻爹娘，问他们为何抛下自己，一定是当时有实在过不去的苦楚，家人争吵一番，抱头痛哭一番，道了歉，依旧和和美美住在一起——倘若爹娘还活着的话。

　　倘若都不在了，那么也许到更南一点的地方，去江南好了。宦官们教小宫女认字的时候，会读到几首诗，都说江南好，也许可以容得下她。到底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兴许能唬住一两个乡绅，请她当闺塾师，教养女儿……

　　漫无目的地空想，偶尔抬眸瞧见镜中人，呵，神色都飞扬了些。

　　万贞儿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嫣然一笑，叹了口气。

　　就这样吧。

　　也挺好。

　　这身料子太好，上身看了一番，万贞儿又换了下来，仔细折好，放进樟木箱。

　　去当值时仍是那身寻常的宫女装束。

　　差事是再熟悉不过的。除了在孙太后身边贴身伺候，万贞儿还掌管着衣裳头面之事，也算是半个掌衣。之所以是半个，是因为珍贵衣料与头面的钥匙还在清宁宫管家婆子魏姑姑手里。

　　天色未明，几个当值的大宫女已经站在檐下恭恭敬敬等候，魏姑姑站在首列。连灯笼都没点，树一样站着。等到瞧见里屋点灯，魏姑姑回首点了点头，万贞儿便与其他宫女一同进去伺候太后梳洗。

　　日光还未照进殿中，宫灯点着，一片莹莹。万贞儿捧着头面托盘，恭敬侍立一旁。太后孙氏被众人围着，坐在紫檀妆凳上打着盹。她已有了年岁，快五十的人，但是任谁看了都知道，她年轻时必定是极美的，宣庙老爷为她废后理所当然的那种美。如今美减退了些，多了些威严。

　　夏日，选了玉簪花头饰，万贞儿捏着头饰，小心地簪上狄髻。

　　“我仿佛记得，昨日是你生辰？”孙太后闭着眼道。

　　“回太后娘娘，是奴婢的生辰，劳累您记挂着。”

　　孙太后悠悠睁眼，看了看万贞儿：“刚来时你还那么点高呢，一晃，虚岁就二十了。也算是大生辰，回头去领双份的生辰赏银。”

　　这倒是出乎意料了，另一边侍奉的宫女都侧目看了看。万贞儿将头饰簪好，连忙跪地，结结实实叩首谢恩。

　　于孙太后而言，不过是小事，随口吩咐一句，继续日常装扮。梳洗打扮后，天色已经大亮。

　　今日是请安的例日，皇后娘娘已经率领妃嫔在殿外等候着问安。

　　等孙太后坐定，自有声音响亮的女官传召后妃。万贞儿侍奉在孙太后宝座一侧，望见皇后钱莹莹领着妃嫔进殿来，给太后请安。

　　周盼儿自然也在行列之内，脸上带着热情的笑意。抢着说些俏皮话，讨孙太后欢心。从前她还是宫女的时候，也是这样活泼爱说话的。如今成了能被她赐座的嫔妃，还是喜欢出风头，愿意多说几句话惹人注意。

　　这性子，倒跟刚才只知道结实磕头的万贞儿全然不同，孙太后心想。

　　果然什么性格什么命，当初她选了一批资质好的小女孩进宫，一如当时她年少进宫。想着或许能养出几个好孩子，做皇帝的后妃，也算是牢牢将后宫掌握住。

　　这些女孩子里有争气的，如周氏，如王氏；也有不太上进的，如万贞儿，平常见了皇帝跟老鼠躲猫似的，硬是不肯上前。不然凭万氏的资质，倒也不比其他人差。

　　孙太后的目光落在端坐的皇后钱氏身上，神色有些淡淡的。

　　饶是她如此费心，却也抵不住婆婆张太皇太后的懿旨。正统七年选后，张太皇太后几乎是以遗命选了钱氏为皇后，不得不从。皇后选定，张太皇太后便崩了。

　　思及往事，孙太后撇了撇嘴，看着皇后钱氏，却又想起另一位故人来，胡废后。

　　当时胡废后被废的原因之一，是无子。虽无子，但好歹生育了公主。而如今的钱氏成婚好些年了，从不曾生育。

　　罢了，左右如今自己是太后，儿子的这些宠妃，随她们去罢。

　　孙太后随意敷衍了这些后妃几句，正欲叫她们退下，好休息。忽然外头响起通传声：“皇爷驾到。”

　　这一声，使满殿的人顿时一静。

　　绣帘高卷，一道明黄的身影踩着日光走进来，步伐轻快，正是当今天子朱祁镇，不过二十来岁，脸上一副兴冲冲的神色。

　　“我的儿，今儿倒得空过来了。”孙太后笑道。

　　然而这笑只持续了数息，便停滞了。

　　因为皇帝语气激动道：“母后，朕决定了，要御驾亲征！”